威吓、强迫他为他们做事,要他搬沉重的草料,到很远的河边取水,简直把他当奴隶看待。马尔科坐在车上,身体随着车辆的摆动而颠簸,车轮和木轴的响声震得人耳聋,虽然很疲劳,晚上还是睡不着。草原上的干风不断卷来带有石油味的红色尘土,眼睛睁不开,呼吸也很困难,真是痛苦不堪。
因为过劳和睡眠不足,吃东西又不习惯,马尔科的身体虚弱得像棉花一样。多日没有洗澡,满身都是灰尘,早晚还要受车夫们的叱骂和虐待。如果没有“头头”看在15个银里拉的份上,有时给他一点庇护的话,也许他的勇气和力气早就消失了。他躲在车角落里,背着人掩面流泪。每天起来,自觉身体比昨日更差,更没有精神,举目四望,那无边无际的原野,就像泥土的海洋,不知什么地方才是尽头。“呵!恐怕不能挨过今天晚上了,今天就要死在路上了!”他自己心里总是浮起这种绝望的思绪。
那班人要他做更重的工作,他愈觉有病了。一天早上,一个车夫趁“头头”没注意,竟打了他一顿,说他汲水迟到了。后来,他们就轮流给他下命令,用脚踢他,骂道:“你得挨这一脚,你这小流氓,这一脚给你妈带去!”
他的心碎了,终于病倒了。一连三天发热,盖着被子躺着。除了“头头”有时递些水给他,摸摸脉搏以外,没有谁来看顾过他。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反复叫着:“妈妈!妈妈呀!快来救救我吧!我快不行了,不能见到你了。
妈妈!快来呀!”边说边在胸前划着十字祈祷。幸好“头头”随身带着什么丸药给他吃了,热度渐退,居然又能起来活动了。
可是,病好了,这旅行中最艰难的时刻也到来了。车队走走停停花了两个多星期,现在已到了去图库曼和圣地亚哥·德·埃斯特罗的三岔路口。“头头”要他下车,教他怎样走,替他把包袱缚在肩上,使他走路轻便些。马尔科吻了“头头”的手,又向那些虐待过他的车夫们告别,这原是不情愿的,但也不得不这样了。马尔科目送车队走上另一条路,在一片红尘后面消失了,才独自走上自己的旅程。
在荒凉无尽头的平原走了两个多星期以后,前面已呈现一片黛色的峰峦,山顶和阿尔卑斯山一样笼罩着白雪,好像又回到了故乡那样,给他一种亲切的安慰之感。原来这山是属于安第斯山脉,它纵贯南美大陆,东北从特立尼达岛绵延到接近南极的冰海,跨越110纬度;还有一件令他感到安慰的事是这里已进入亚热带,天气已经转暖。路上时有村落,可以在路旁小店里买点东西吃。有时还遇到马帮驰过。这里的妇女和小孩都坐在地上,肤色红黑,颧骨高耸,眼睛竖起,好像机器人那样慢慢转过头来看他,脸上毫无表情,那是印第安人。
步行的第二天,他尽力赶路,晚上便歇宿在大树底下。两三天以后,身体渐渐疲乏,鞋子也破了,脚底被砂石磨破流血,又因食物过于粗糙,有点胃疼。看看天色又晚,不觉害怕起来。在家乡时,常听人家说,南美多毒蛇猛兽,有时真的好像听到毒蛇爬行的声音,令人心寒骨冷,刚才慢下来的脚步不得不又加快起来。有时想起母亲,如果她知道我在这里受苦受难,将怎样难过呵!同时,他的勇气也添了几分。为了消除恐惧,为了增加精神力量,就把过去和母亲在一起时的往事从头数起。做婴儿的时候,偎在母亲怀里,听母亲说:“伏在妈妈怀里睡觉吧!”很久很久,睡着了,母亲把被子盖在自己胸口。在热那亚码头上给母亲送行,母子难舍难分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妈妈!我能再见到你吗?我能走到你那里去吗?”他一面想,一面走在那从来没有见过的树林和甘蔗林边。前面是广阔的原野,蔚蓝的山峰耸立天际。
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脚底起泡、流血,两腿酸痛无力。最后一天傍晚,他向一个行人问路,那人指着前面说:“快了!从这里到图库曼只有50里了!”
他听了不禁欢呼了一声,两腿似乎突然轻快起来。然而,这不过是一时的兴奋罢了。他终于精疲力尽,倒在一条小溪旁边,但他的心还是愉快地跳动着。他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睁眼一看,灿烂的群星在天空闪烁,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星空。他躺在草地上想,也许母亲这时正在想念着我呢!
他轻声地说:“妈妈!你在哪里?你现在正做着什么?你也在想念我吧?马尔科就在离你很近的地方了呀!”
可怜的马尔科!如果他知道母亲现在的情况,一定会像超人一样,拼命跑到母亲身边去!他的母亲现在正病着,躺在美贵涅兹一家住的邸宅的下房里。她因尽心尽力侍候主人一家,获得主人信任,美贵涅兹一家对她很好。
当她随主人离开布宜诺思艾利斯时,已经有病了。到了科尔多瓦,虽然那里的空气清新,她的病也没有多少好转,而且堂兄和家里毫无消息,她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不幸要降临到她头上,每天忧心忡忡,坐卧不安,她的病就愈来愈重,终致在内脏中长了癌肿,卧床服药半个月没有好转,非动手术不可。
当马尔科倒在路旁呼唤着母亲的时候,这边主人夫妇正在她病床前劝她接受医生的手术治疗,她总是哭泣,坚决不同意。一个从图库曼来的有名的外科医生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一个多星期了。
“不!尊敬的先生和夫人,不要为我费心了,我患的是不治之症,与其在手术刀下死去,倒不如让我平静死去的好。而且,我家里久无音讯,肯定出了什么大事,让我还没有听到那不幸的消息以前就死去吧!”
主人夫妇反复劝她不要灰心,无论怎样也要把病治好,这也是为了拯救她的全家所必须做的。几个月前直接寄往热那亚的信,回信也该到了。但这些建议只是增加她的痛苦,因为她对家庭的担心,已不是一朝一夕,主人的说话只是更使她悲伤罢了。
“呵!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她叫喊着,绞扭着双手。“也许他们都活不长了,我还是死了好。先生,夫人!我衷心感谢你们!我肯定挨不过这一手术,医生明天再来也是无用的。我希望死,我命当死在这里,我已经下了决心!”
他们还是安慰她说:“不要这样说。”抓着她的手恳求她接受手术。
她疲乏地闭上眼睛,昏昏睡去,好像要死一样。主人夫妇在微弱的烛光下看见她这个样子,想起她往日勤苦工作,积劳成疾,想起她当初为了救济家庭,孤身出国,省吃俭用,把每一个铜市都寄回家去,而现在就要死在六千里外的异乡,这样正直善良,舍命为了丈夫和孩子的女人,真是伟大可敬。
马尔科在路旁软绵绵的草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他背上包袱,弯着腰,跛着脚走进图库曼市。这城市是阿根廷城市中最年轻最繁荣的一个,放眼望去,好像又回到了科尔多瓦。罗萨里奥、布宜诺思艾利斯,仍旧是又直又长的街道,低矮的白色楼房,但到处都有参天的树木,芳香的花草,那湛蓝的天空、奇异的服饰使他觉得异常新鲜。在布宜诺思艾利斯体验过的那种狂喜的感觉又袭上心头。每走过一户人家,他总要往门窗里张望,看母亲是否就在里面,遇到女人,也要仰视一番。他想问问行人,又没有那样的勇气,人们都以异样的眼光看着这衣衫不整、满身尘垢。来自远方的少年。他想在这些人当中,找一个表情比较温和的人问一问。
正在思忖着,忽然看见前面一问旅馆,招牌上写着“佛罗伦萨旅店”几个熟悉的字。那不是意大利一个有名的城市的名字吗?
马尔科走到门口,柜台里站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和两个女人。他进了店内,鼓起勇气问:“请问,你们知道美贵涅兹先生家吗?”
“是那位工程师美贵涅兹吗?”
“正是!”马尔科低声说。
“美贵涅兹家不在图库曼哩!”店主人说。
“哇!”马尔科好像遇刺一样尖叫了一声,扑倒在地,店主人和附近的人都赶来把他扶起坐下,问是什么事。
马尔科慢慢睁开眼睛,流着泪,把来图库曼的目的简单地说了。
“那也用不着失望,美贵涅兹的家虽不在这里,但距离这里并不太远,几个钟头就可以到的。”
“什么地方?究竟在什么地方?”马尔科很快恢复了元气,急切地问。
“从这里沿河岸走15里,那个地方叫萨拉蒂罗。有一个很大的糖厂,厂旁有许多房屋,美贵涅兹就住在那里,谁都知道的,几个小时就可以走到。”
有一个闻声而来的青年说:
“上个月我还到过他家呢!”马尔科睁大眼睛,脸孔苍白,问道:“你见到他家那个女佣吗?那个意大利人?”
“是那个热那亚女人吗?见到的。”
马尔科听到这句话,就像见到母亲一样,先就悲戚地哭起来,然后又好像知道自己失态似的笑了起来。接着就正色地问:“请告诉我,往河岸怎样走?我要马上到那里去,快告诉我!”
人们都劝他说:“有差不多一天的路程呢!你太疲倦了,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走吧。”
“不!不!我一分钟也不能再等待了!”
人们见马尔科已下定决心,便说:“愿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路上要经过一座树林,你可要小心呵!祝旅途愉快,小朋友!”
那个青年人陪他到了河边,指给他道路,告诉他种种注意事项,目送着他在通往树林的小路上消失了。
这天晚上,是病人最可怕的一晚。病人因患处剧痛,导致精神痛苦,时时忍不住大声喊叫,使人担心血管会不会因此破裂。主人焦急得团团打转,大家都怕等不到医生到来她便死去了。显然,最可怕的痛苦并不是来自她的肉体,而是来自她对遥远家庭的牵挂,使她憔悴、消瘦的也是这件事,她扯着头发喊叫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就死在这里吧!就在还没有见到他们以前死去吧!我可怜的孩子们,他们快没有妈妈了,我可怜的亲人,可怜的小东西呀!
我出来的时候,马尔科还小哩,只有那么一点高。他是好孩子,我上船的时候,他拼命抱住我不放,哭得很伤心,可能他下意识里知道我们母子从此不能再见了吧!可怜的马尔科!可怜的孩子!他们是这样地爱我,需要我,他们没有母亲,就会陷入不幸,沦为乞丐,向人伸手,也许会饿死。呵!我永恒的上帝!
不!我不愿就此死去,快请医生给我动手术吧!让他剖开我的胸膛,我要活下去。快来救我吧!”
女主人和护士握着病人的手安慰她,又和她讲上帝和来世的希望,使她慢慢安静下来。但是,一会儿她又重新坠人死亡的痛苦中,扯着灰白的头发,像婴儿一样哀哭,喃喃地说:“呵!我的热那亚,我的家!我的海!我的马尔科!他现在在哪里呀?我的亲人!”
现在是午夜。她那可怜的马尔科已经沿着河岸走了几个小时,正步入那片大森林。森林里的大树,又大又直,像教堂的门柱,枝叶亭亭如伞,月亮在高空洒下一片银光。阴沉沉的森林里,他看见无数巨人一样的树木,或直立,或倾斜,或扭曲,互相交错倾轧。有的像颓倒的塔,又被浓密的植物覆盖着。有些树木聚集成巨大的群落,好像枪刺那样直插云天。整个森林就好像一群狂暴的巨人,你死我活地寸土必争地抢夺着地盘。这真是植物界中庄严可怖的景观了。
这时,他已经从极度迷惘中恢复过来,他的心又飞向母亲。他已经疲乏不堪,拖着受伤的脚独自在这可怕的森林中行走。仅是在森林的隙地间看到构筑在树下的小茅屋,就像一堆蚁窝,间有水牛睡在路边。他虽然疲乏,神志还是清醒的,他虽然独行,还是有勇气的。壮美博大的森林使他的灵魂也崇高起来,想到亲爱的母亲近在咫尺,他就获得力量,变得刚强了。回想已经走过来的几千里路程,在汹涌的大海和荒无人烟的草原上所感受的恐怖、痛苦、饥饿和寒冷,以及自己在这些生死关头所表现出来的意志和决心,就觉得再艰险的旅途也能越过。他心中涌动着神圣坚强的热那亚人的血,鼓舞着他的乐观和勇气。一向在他心目中闪现的母亲的形象,此时好像已近在眼前,可以触摸到似的,母亲笑起来脸上的皱纹,眼神,嘴唇的动作,以及母亲衣服上的花纹和皱褶,都异常地清晰。他心里充满喜悦,精神振作,热泪纵横,大踏步朝前走去,在月光满铺的山径上,一边走一边和母亲说话:“妈妈!看看我!我在这里,我们从此永远不再分离了,一起回家去吧!我将永远留在你身边,永不分离了!”
此时,不知不觉间,月亮的银光已在森林中消逝,而美丽的晨曦已经高高照临。
早上8时,一个年轻的阿根廷医生带着护士从图库曼来了。美贵涅兹先生和夫人用最温和的语言劝说她接受手术。但她觉得已经精疲力尽,定会死在手术台上,与其经受更剧烈的手术痛苦而死,倒不如就这样延续几小时的生命。医生反复劝她说:“这手术是安全的,你要拿出勇气来,如果你拒绝手术,那就真的要死了。”
“不过,”她微声地说,“我有死的勇气,但我不能忍受这毫无意义的剧痛,请让我平静地死吧!”
医生也觉得毫无办法,不再说什么了,再也没有人进一步劝说了。她转过脸来,向女主人做最后的嘱托。她用极大的努力抑制住悲哀,说道:“亲爱的夫人,请你把我的这点钱和行李转交给大使馆寄回家去。我希望我的一家平安,我心里有这个预感。请劳神写一封信给他们,说我天天想念他们,我曾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付出了我的劳动,我的一切,我只是以不能再见他们一面为终生憾事。我虽然病成这样,还是每天为孩子们祈祷。请告诉我的丈夫,我的孩子,我到死也怀念着他们。”
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阵极大的悲哀攫住了她,她捶着胸脯叫道:“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