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四面环山。我小时候的家位于福州西部的旗山之麓。祖上传下来一栋坐北朝南的木房子。据说我曾祖父有三个兄弟,老大享有双份的特权,先分走了朝东的一半房屋,老二和老三再平分剩下的朝西的另一半,老二自然先挑走朝南部分,我曾祖父排行老三,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得个朝北部分。这让我每天走出屋门,都要先和巍然矗立的旗山打个照面。旗山不是孤立单薄的一座山,它面向东方,纵向铺展几十里,排列着高高低低相互依连的几十座峰峦;纵深更是神秘莫测,只见白云缭绕着层峦叠嶂,连绵不断,要想探知它腹地里的真容,便只有走进祖祖辈辈踏出来的那条山路。
我第一次走上旗山的山路,还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课外活动——打“野战”。几百名师生模仿解放军,头戴树枝野草编成的草帽,肩扛木头削成的枪支,排成一列纵队,唱着歌,喊着口号,雄赳赳、气昂昂地行进着;大半天后,登上一座山包,再分为“两军”,互相搜索、射杀、抓俘虏,直到个个弄得灰头土脸,人人累得筋疲力尽,才随着收兵的哨声,跌跌撞撞地踏上归途。后来才知道,所走的这一段山路,只不过是旗山的边缘而已。
让我真正领略到山路本色,是在跟随妈妈进山砍柴之后。小学才读五年级,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便让我们停课回家。农家孩子天生没有无所事事吃闲饭的命,不读书自然就得干活,挑水、扫地、煮饭、喂鸡、放牛,还有锄草、种菜、割稻……只要妈妈觉得可以让我干的活就都得默然承受。有一天,妈妈从生产队收工回家,带回一把小扁担,这是用毛竹专门加工的,比正常的扁担要短一截、窄几分,一看就和我矮小的身体、单薄的肩膀挺般配。
“人家的孩子都能进山砍柴了,你明天也跟我去吧。”妈妈十分平静地交代一句,就像现在城里的母亲吩咐孩子做完作业早点睡觉一样。
于是,追随着鸡啼声和妈妈的呼唤声起床,就着自家腌制的酸菜咽下一碗地瓜饭,我就扛起小扁担跟在妈妈的身后摸黑朝山路走去。许多的第一次体验也便在这第一次的经历中诞生了……
先是天蒙蒙亮时,眼前出现了一座石桥,号称“十四门桥”——石砌的桥墩上架起两块石板,下面自然就成了哗哗流水的桥洞,这样的桥洞一个连着一个,总共有十四个。石桥显得又窄又长,以至于脚还没踩上去,人就心虚得仿佛要落水。妈妈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及时扭头吩咐“眼睛别往两边看,只要盯着我扁担上挂的绳子,跟着我往前走就行!”这一招真灵,居然就让我硬着头皮也走过了连闭上眼睛想想都后怕的桥面。等到挑着柴火返回时,我已经懂得怎样应付了,只管直盯着前人的背影机械地迈步就是啦!此后,这个经验让我使用了无数次,自然次次管用,无不奏效。
不过,更令人心惊胆颤的还在前方。绕过几处山崖,翻过几座山坡,走过几里崎岖狭窄的碎石路后,面前又横档着一条溪流。湍急的流水间露出一列书包大小的石块,虽然比练武功的“梅花桩”要大一些,也只勉强够放下两只脚,石块与石块间的距离也刚够我这种年纪的路人迈一大步;隔着几步远,旁边还会多出一块同样的石头,显然是专供两头来往的路人交会时使用。它也有个名称,乡亲们叫它为“桥钉”。初见“桥钉”,我惊吓得差点晕倒。我的妈呀!这也叫路?然而,我妈没等我叫唤,就断然发出指令“看我的样子,先踩上一只脚,再跟上另一只脚,站稳后,接着来,就这样一步步走吧!”示范走几步,她就蹬、蹬、蹬地跳过石块过到对岸等我了。情急之下,我只好挪动哆嗦不已的腿脚,颤颤惊惊地追随妈妈的足迹前行。那会儿,我内心突然间涌出了狠心、怨恨、委屈、无奈这些词语,奇怪的是当走完石块抵达对岸时,看到妈妈欣慰的微笑,这一切又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种胜利者的自豪充满心田,几乎想对着群山喊出来——我长大了!大人们能走的路,我也同样能走!
话虽这么说,但这绝对是一条不寻常的路,是一条艰难困苦的路。这条路,完全是祖祖辈辈在群山峻岭间踩踏出来的,就像有位大师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因此,它只能依山就势,在人类原始的人力条件下自然拓展、延伸。都说“山路十八弯”,这条路却数不清有多少道弯,它一会儿穿过溪流,一会儿拐进草滩,一会儿越过山涧,一会儿攀上石崖,一会儿登上陡坡,一会儿伸向谷底……就这么弯弯曲曲、忽高忽低地向大山深处不断延伸。一路走来,或从峭壁旁贴身而过,或从草滩间披荆穿越,或一步一喘挨到坡顶,或弯起脚趾头使劲钉住路面挪下谷底,当然还有走在鹅卵石上的蹒蹒跚跚,以及过石桥和“桥钉”时的紧张与惊险……
接下来的几年间,我便经常跋涉在这样的山路间。顶着星星出门,背负夕阳回家,扁担很快换成了和大人一样的规格,肩挑的柴火也从二十多斤逐渐增加到三十多斤、五十多斤、八十多斤……自然,在这条几十里的山路上,我不知洒落了多少汗水,磨烂了多少草鞋,磨出了多少脚茧。但是,伴随着柴房里越堆越高的劳动成果,我也在不知不觉间收获着自信,收获着谨慎,收获着喜悦,收获着勇气和力量。这一切都悄悄地融入了我的躯体,凝聚成一名农家子弟的潜质,让我在离开家乡后,不管走在平坦还是坎坷的路上,都能够步履稳健、坦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