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隔三岔五总有一些特殊技艺会从家门口的乡路引进农家院子。
有一种技艺叫做“磨剪刀、铲菜刀”。那时节,只要呆在家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外面的路上传来一阵阵“咔嚓嚓、咔嚓嚓”的声响,那是串在一起的铁片被随手摔打时发出的声音。这声音不大,却很有个性,它很清脆,很响亮,而且有一种独特的节奏感,让人们可以十分容易地从路上发出的各种声音中把它分辨出来。手持这种铁片不停摔打的便是磨刀匠。他通常肩扛一张木制长凳子,凳子的一端固定着一块“磨刀石”,斜背着一条帆布袋,袋子里装着各种工具;一只手扶着肩上的凳子,另一只手握着那一串铁片,在乡路上悠悠地走着,边走边摔动手中的铁片,路上便有了这种独特的“咔嚓嚓、咔嚓嚓”的声响。
我第一次看到磨刀匠的表演,还是在孩儿时期。有一天,路上远远传来这种“咔嚓嚓”的声音,妈妈放下手中的事情走出家门,等候在路旁,不一会儿,便把这种声音领进院子,随同声音一起进来的自然还有它的主人——磨刀工匠。这位工匠是个中年男子,个头矮小,说话声音也不大,似乎没有什么太吸引人的地方,唯独会惹人注意的可能就算那双眼睛,看人时亮亮的、直直的,被看上一眼就自然而然地会被震慑住。我和几个闻声围拢来的小伙伴原先还兴高采烈地嬉闹着,被他那双眼睛扫瞄一圈后,居然不约而同地顿时都安静下来,屏息静气地聚在一块看他操作。只见他放下凳子,从帆布袋子里取出一块围裙扎在腰上,然后慢悠悠地坐在凳子的一端。等到我妈端来一盆水和一把剪刀、两把菜刀后,他先是在磨刀石上洒上水,然后手持剪刀放上去磨,磨一会用手试试刀刃,试几次后又换上一块磨刀石再磨,再试。做这些动作的过程,他始终没有吭声,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双手的活动,硬是让现场呈现一派庄重而又专注的氛围,感染得我们这班淘气鬼也只能老老实实呆在一旁,不敢轻举妄动。似乎过了好久,他终于从布袋子里取出一块碎布“咔、咔、咔”地试剪几刀,但似乎效果还不太理想,于是摇摇头又放在磨刀石上再磨了一会儿,这才交给同样等在旁边的我妈去试剪。看到我妈剪布、剪纸都没有试出什么问题,表示满意地收起了剪刀后,他终于微微点了几下头,呼出一口长气,这也许算是对自己工作的一种评价吧。
几乎没有什么休息,他又拿起了一把菜刀,用那双亮眼左看看、右看看,再用手指头试试刀刃,然后把菜刀放在磨刀石后端的铁架子上装好、夹紧,从布袋子里面取出一种专门的工具——铲刀。这种工具的主体是一条尺把长的横杠,两端各装有一个手把,中间装着一块拇指大小的钢块,钢块的前段十分尖利,能够“铲铁如泥”。只见他检查过铲刀安装在横杠上的紧固程度后,便双手握住横杠的两端把手,将铲刀对准菜刀锋刃旁的部位铲下去,一片片铁皮就随即卷起、落下……当这面处理完毕后,便将菜刀翻过一面,再接着铲另一面的铁皮。这绝对是一门技术含量很高的手工活,它对眼睛看准的部位,对双手配合的默契,和那推动铲刀劲道的把握显然都要十分精确,双手配合不一致铲刀便会偏动,劲道把握不准铲去的铁皮则会忽厚忽薄。这位工匠应该是个这行当的高手,在我们面前就那么不紧不慢地操作,下刀又稳又准,铲出的铁皮又直溜又顺滑,把我们都看得目瞪口呆、敬佩不已。
完成铲去铁皮的工序后,他收起工具,把菜刀放在磨刀石上使劲打磨,仍然要像磨剪刀一样,磨一会儿试一下刀刃,磨过一面又磨另一面;就这么磨磨试试,试试磨磨,直到认为达到最好的效果才罢手。经过这样处理的菜刀果然十分锋利,使用起来特别顺手,因此,农家人隔上一年半载的总要处理一回。只要听得路上传来“咔嚓嚓”的响声,走几步随手招呼一句,磨刀匠就能跟随身后“上门服务”了。也许正是有了这种需求,又加上有这等便利,这种技艺才会代代延续下来,乡间的路上也才断不了“咔嚓嚓、咔嚓嚓”这种特有的声响吧。
可以与这种声响相提并论的还有一种,那是补锅匠手中铁片击打出的一种“噹噹噹”的声音。如同磨刀匠一样,补锅匠也会每天在乡间的路上悠悠地走,一只手拎着装满工具和材料的木箱子,另一只手夹着两块铁片,边走边不停地击打出一连串节奏感很强、响声清脆明亮的“当、当、当”、“当、当、当”……
补锅的技艺同样高超得让人不由自主地会肃然起敬。面对一口烧裂的铁锅,工匠会稳坐在凳子上,用双腿把锅夹住,然后寻找裂纹,找准裂纹后将它紧贴凳子,从箱子里取出一把小铁锤和一根铁钻子,顺着裂纹敲打出一个小洞。这可是在铁上打洞啊!力气太轻了自然打不了,假如力气太重了则可能打出的不是小洞,而是一块铁片了。补锅匠身怀绝技,当然就有这种本事。等到需要的小洞打出来后,他又从箱子里拿出特别的铁钉——钉帽很大,中间隆起呈半圆状,而且边缘很光滑。把它穿过小洞,翻过锅来,在锅底的一边套上一块铁皮,铁皮和锅底间粘着一层特别的胶泥,然后在钉帽处垫上木砧子,用铁锤把钉尖一端慢慢地敲弯、敲实,类似铆钉那样,让铁钉连带锅底的铁皮把铁锅的裂纹处咬合得十分紧贴,这口铁锅也就不会再漏水,这就算把锅补好能继续使用了。假如裂纹太长,只用一个钉子不够,补锅匠就会沿着裂纹多敲打出几个小洞,多安上几只钉子,那样的话,自然就要费不少工夫。补好铁锅,工匠还会嘱咐主人家要在锅里先用大米熬些米汤,说是可以让黏乎乎的米汤把裂纹填塞得更加严密,效果更好。
修补铝锅要相对容易得多,也简单得多。铝锅一般是锅底会被烧穿,只需剪去一截,放在一块铝板上画出锅的大小,把铝板敲出锅底的模样,把上部剪平拗出边槽,再将它与原来锅下沿拗出的边槽对接、勾紧、敲实,新锅底也就换好了。一个熟练的工匠,要换好这么个锅底也就一根烟的工夫。
除了补锅,补锅匠还会捎带着补碗。补碗虽然比补锅要容易些,但也是一门顶级技艺。除非把瓷碗、瓷盘摔个粉碎,那样子自然只能徒唤奈何,挽救无术。假如只是摔个两三瓣,或者摔破一角,工匠就可以施展身手了。补碗、补盘时,工匠也就是端坐在那把凳子上,不同的是换了工具。他先是用一种专门的钻具——带钻头的钻杆。钻杆上端有一个小洞穿着一条麻绳,麻绳两端再系在一条横着的木杆上,使用时先让麻绳缠住钻杆,然后拉动横杆,横杆通过麻绳的作用就会带动钻杆转动,钻杆又连带着下端的钻头工作。工匠操作时,动作就像拉二胡一样,就那么轻轻地拉着拉着,钻头就会在瓷碗或者瓷盘上钻出小洞。钻这种小洞大有讲究,它不是直通通钻去的,而是要有斜度,要在摔开的两瓣瓷片间形成一定的斜角,并且不能把整个瓷片钻透、钻穿,只钻到相当的深度就得停手。等到该钻的小洞都钻好了,他又从箱子里取出一根差不多像现在的电线内芯那么大小的铜线,放在该补的洞口量一下长度,用钳子剪断一节,每用小钢锉在这截铜线两端锉出尖头形状;接着把它根据两个小洞间的距离拗弯,然后把破裂的瓷片拼接起来,让铜线两端尖头插入瓷片两边的小洞;先是用手指慢慢压进去,最后用小铁锤轻轻地敲,硬是一点点地把铜线敲进小洞,直到把两边的瓷片勾连得严严实实,把一只破碗或者破盘子勾连出原先的完整的模样,才算大功告成。这种工艺水平,绝对不亚于精细的外科手术,没有顶级的真功夫是万万碰不得的。试想想,瓷片就那么薄,又那么脆,要在上面斜斜地钻出一个洞,那得有多么精到的力度和准度!稍微把握不好,显然就会闹出穿透或者崩裂的笑话。还有铜线的勾连,长短也必须恰到好处,差之毫厘就会事与愿违;敲打的力度也要适当,轻重失度必定要功败垂成。所以,敢吃这碗饭的匠人,自然都是身怀特技而且自信心和定力都十分强的能人。常言所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大概也就是这意思吧。
那年代,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几分花,破碗、破盘子往往也舍不得扔掉,除非破碎得无可挽救,只要还能修补,一般都会修补了再用,因此农家人的饭桌上往往都能看到外壁上铆着铜线的碗和盘,少则一两道,多则五六道。由于工匠的手艺高超,看过去不但不显得丑陋,反倒有一种点缀出来的别样美感。
除了这些特别高超的技艺,我还见过造木桶的、修锁的、制作锡壶的……那时候的农家小院,似乎还都兼是十八般工艺的操作场。现在呢?可能在一些街巷还能寻觅到造桶、制壶这些传统工艺,而像补锅、补碗、铲菜刀这些行当,恐怕早已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而被废弃了。当年从事这些个行当的工匠们所身怀的高超技艺,大概也早已失传,成为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绝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