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后。
傅朝夕在街上晃了好几天,如同一只没头苍蝇四处乱转,从长番路一直走到雁西路,下午,他瞅着满街的人,各种各样的脸,唯独没有他要找的人。
他几乎要死心了,几乎要遵从她的意思离开牧良了,可是母亲成日里哭,他心中也仿佛燃着最后一点希望,觉得他能在这茫茫人海中遇见她也说不定。
街边茶楼里生意兴旺,下午歇息时间,是最好闲扯时间。于是,傅朝夕听的清楚。
“前两天西街坊子里有位姑娘弹钢琴你可知道?”
“哦?是吗?”
“听说是新招来的,先不说弹得如何,单瞅那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往那台子上一坐!像朵水仙花!”
“哈,看的你说,心花怒放吧!”
“那是自然,彩头还在后面呢。你知道那姑娘后来被谁看上了?”
“谁!”
“军统副司令家的少爷——苏占霆!”
“啧啧啧,出手就被苏少爷看上,这丫头好命啊!”
“还有呢,你猜后面怎么着。不单单是苏少爷看上她了,连堂堂晋北的大英雄霍晋松也看上她了。”
“是嘛!”
“那当然,两人因为个女人在台子上打起来了,我看的那个热闹呢!”
对话被春风淹没,又卷了些细微的阳光倾洒出来。傅朝夕一双眼睛猛地睁大,雁西路上远远走来两个人,年长一点的一身红裙,盘髻带钗,年幼一点的一身青色裙,短发齐耳,耳边带着灵巧的珠坠儿,笑眼弯弯,梨涡浅浅。
傅朝夕迎着阳光看过去,这副光景好似多少年前,父亲将她领回来,这样的天,小小的她立在门口,粉色的裙子,两只羊角辫,笑眼弯弯,梨涡浅浅冲他打招呼:
朝夕,我是云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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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翎一连几日没有上台,花轻盈买了一堆乐谱,说是让她勤加练习好再博得头彩,实际是要她暂时避避风头,之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总要平息一段时间。
云翎努力,没日没夜的练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媚儿叫她歇一会儿:
“小姑奶奶,你真是一颗心直了走,叫你练习好歹也要休息着来啊,这眼瞅着指头要出茧了。”
云翎不好意思的笑笑,花轻盈挑的乐谱都挺好,她心中欢喜,练得就忘了时间。
“得,你也出去透透气吧,大田百货那边我订了些个首饰,估摸着是做好了。我让月玫陪你去拿,顺便散散心,她也是,成日里呆在坊子里,我瞅着快出霉了。”
云翎答应的爽快,媚儿小声说:“不必急着回来,在外面尝尝新鲜再回来也不迟!”
她冲着云翎眨眼睛,云翎掩着嘴答应着。
和月玫的交情并不深,她的阁子离着云翎的远,她又是个喜好安静的人,平时就只在阁子里坐着。
云翎去邀她,她倒答应的也爽快,收拾了收拾两人就出了门。
云翎羡慕月玫的气质,她是坊子里有名的歌姬,歌唱的好,人也美,当了好一阵子坊子里的头牌,只是身上那股清高劲儿,得罪了不少人是不假,可花轻盈也独爱她那一口。
人要没有些清高气,那算白活了。
云翎每每觉得月玫像个神,高不可攀,她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声音都是小的。
“你啊……”大街上,月玫突然停了。说道。
云翎听的愣,停下脚步看她。
“该改改这低头的毛病了。”月玫转头正视她,一双美目透着傲气。
云翎想了想,低了头小声道:“哦。”想想她不让她低头,她又抬起头来,见月玫笑的开心:
“做人好歹要自信些,出身如何?背景如何?你这温顺的性子若是不改,就是贵人家的小姐也没用。”
她说的云淡风轻,云翎却记在心头。她是有这样的毛病,倒是怨不得旁人。
“嗯,我一定改。”她答应着
月玫笑的更开心,执了她的手挽在胳膊肘里,大步迈开:”左右咱们也逛逛这富人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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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言廷一口气憋在心口难受,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宗正急了,抚着霍言廷的胸腔慢慢给他顺:“爷,你放松些!”
霍言廷苍白着脸,细细的喘,胸腔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半响,虚弱着声音道:“没事。”
宗正急忙抬头问:“医生,我家爷的身子不要紧吧。”
医生把药配好,交到霍言廷手上:
“三爷这病急不得,这是后遗症,只能仔细调养着。”
宗正肠子都要悔青了,今天本来是要去呈庆楼取书。霍言廷嚷着要跟去,宗正见他近日里精神不错,以为没事,谁知道从书阁子里出来,霍言廷就喘不动气了,一口气憋得脸青紫,好在带了车,送到医院,用了药,这才好些。
他眼下拧着眉毛不知道如何是好。霍言廷拉他一把,叫他放心。宗正收拾了东西,推着霍言廷准备回去,他却突然喊宗正停。
“大哥今日去了哪?”
“一大早就走了,听家里司机说是去了军事场,军统直接派车来接的。”宗正回答。
“走,去看看。”
“爷!”宗正差点砸了舌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一眼霍言廷,见他半点玩笑意思也没有,像是认真的,他不敢动就只是看着他。
霍言廷有些恼了,他是恨自己,如此这般弱不禁风,他见宗正不动,气的手砸在车轮子上:
“怎么的?真当我废物了,不敢再去那地方?”
宗正心里难过,声音软下来:“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咳咳……”霍言廷咳得难受,又气在心头,脸色差到极点,冷声道:“不是最好!”
有关霍言廷,宗正最清楚,他自小呆在霍言廷身边,和路东一样,伺候了十几年。霍家到了他们这一辈统共两个男孩,其实本来是三个,因着二房太太的孩子刚出生就病死了,姑且不算,三房太太去世的虽早,但留下个女儿,长大后一直在外读书,也不算。四房季怜又无所出,所以偌大的霍家宅子,统共也就霍晋松和霍言廷两个人。
霍家太老爷立下的规矩,到了霍晋松这一辈,男子统统上战场。霍晋松自然是出挑,人中之龙,自幼在军营里长大。前些年对南军一战,霍晋松被批带一只队伍打先锋。那时的霍言廷刚满十四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霍晋松自幼对这个亲弟弟好。霍言廷嚷着要跟去,霍晋松不让,奈何霍言廷自己爬上随军的队伍,偷偷跟了去。
战场上风云变换,抢眼子不认人,霍晋松虽顾忌霍言廷,到底是被战事逼红了眼,顾不了许多。仗打到最后,晋北军占了优势,几乎是要大获全胜的,只可惜南军垂死挣扎,夜间偷袭,投掷了最后一枚炸弹,那炸弹就炸在霍言廷的帐边。
霍晋松是从死人堆里把霍言廷救出来的,命保住了,一条腿废了。大概是吓着了,人也烙下个毛病,瞅见人多的地方就喘不动气,洋人把这种病称之为——过呼吸症。
如今过了几年,霍言廷依旧在轮椅里呆着,宅子里的人再也不敢提上战场的事。就好像那是块好不了的伤疤,揭开便流着脓,淌着血。
宗正不敢拗着霍言廷,依他,车子直接开进了军事场。军事场是军事重地,因着霍家车子都是军统的牌子,所以没人拦,下车,推着他一路向前走,边走边看霍言廷的表情。
他心里求上天保佑三爷平安,别再出岔子。转头又吱会司机抓紧去告诉大爷,三爷来了。
霍晋松正在打枪,上身只穿一件白衬衫,腰身笔直,肩臂宽广,打枪的姿势气势非凡。
霍言廷的轮椅推到围栏边上,那枪声冲撞着他的心,他闭上眼将心中的恐惧一点点驱散,可还是掩不住剧烈的跳动声,他的呼吸又有些乱,宗正瞅着他脸色不对,蹲下身子要帮他顺气,霍言廷劈手制止他,睁开眼将眼前的场面仔细看清楚。
霍晋松一轮枪打完才知道霍言廷来了。他转头看霍言廷,先是惊讶,然后见他像是看了很久,没什么反映就没说什么,把枪交给副官,********出了围栏。
接待室
霍晋松洗把脸,瞅着霍言廷道:“回头是要换了宗正了,整日里带着你乱跑。”
宗正吓得赶紧回话:“大爷,可不是我撺掇三爷来的……”
“你倒是信他会把你换掉。”霍言廷眼下恢复了些体力,刚才的枪声对他没什么大影响,他现在心里多少放松些了。
“若是真要换,换路东来,看他适应不。”
霍晋松不理他,整理衣襟:“好在没事,出了事看你拿什么话讲。”瞅瞅外面的太阳又道:“军备处的车颠地厉害,正好坐你的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