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贵族美学灯塔的熄灭
贵族美学的终结
伊夫·圣·洛朗终于离开了时装界。在媒体一片盲目聒噪的刺激下,连平民百姓也在瞎起哄,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大叫:不要走哇,大师!实际上他与平民没有什么关系。真正感到失落的应该是他的几百位固定客户:国际经济、政治大亨的贵妇,腰缠万贯的国际明星,比如肯尼迪总统夫人、索菲亚·罗兰。大师走了!将那些强悍的女人变成娇柔的淑女的重任,将由谁来承担呢?圣·洛朗将告别时装秀的地点,安排在巴黎的蓬皮杜文化艺术中心,也是很有道理的。他一生就是为蓬皮杜总统夫人这样的女性而存在的。这些女性,既富裕又高贵,懂艺术和时装,还经常为忧郁而温柔的男才子提供庇护。现在,贵族美学与高雅艺术的桥梁终于垮掉了。
尽管圣·洛朗有贵族血统,但他毕竟是一个保险推销商的儿子。将一种与高贵血统相关的高贵气质变成艺术品,进而形成一种左右国际时尚思潮的审美风格,成了他一生的追求。圣·洛朗试图将时装这样一种与肉体自由相关的大众艺术,变成一种固定的、高贵的、少数精英的审美把戏。我们从他早期(迪奥助手时期)的时装设计中,可以看出王尔德和巴黎“纨绔子弟”的影子。
圣·洛朗有一句名言:“比时尚更重要的是风格,风格是不变的。”这就是他一生的设计理念。但是,高等教养、金钱储备、权力关系网是风格持久的根本保证。而时装就是时尚,时尚就是要不断打破被少数人垄断的风格,创造更多人能分享的新风格。就在打破风格垄断的同时,时尚与街头发生了关联,与平民的肉体发生了关联,与小买小卖发生了关联,而不是与少数贵妇人的大宗交易。
现代派风格与收藏品
风格,是现代主义艺术家的救命稻草,是审美等级制的关键要素。圣·洛朗实际上就是现代派艺术在时装中的代言人。他喜欢的艺术家是普鲁斯特、毕加索等。但圣·洛朗1958年进入时装界的时候,正是作为一种“风格”的现代主义艺术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不过,它前门走后门进,毕加索、梵·高等人的作品,迅速成了博物馆的抢手货,成了国际经济政治大亨及其贵妇们的收藏品。
收藏品是历史美学与现实经济通奸生下的怪胎。它是货币富余者保值计划的一部分,从而与现实审美格格不入。这就是现代派艺术的处境。但是,圣·洛朗借助服装产业挽救了它们。圣·洛朗在现代派艺术这个僵死的收藏品与贵妇人的肉体之间牵线搭桥,使得贵妇人和国际明星用肉体而不是支票,再一次消费了毕加索、非洲原始艺术、中国满清文化、波普艺术和高加索风情等。就这样,圣·洛朗将现代派艺术的亡灵,当做自己的人生美学理想,并将它置于成功的服装产业(经济)的保护下,在天桥上招摇过市。
前卫艺术被市场收买的那一刻,也就是它消亡的时刻。圣·洛朗时装的精英美学,实际上只剩下一个审美的空壳,一种一相情愿的美学风格。他的时装,集中了垄断资本主义时期的所有要素:权势、货币垄断、文化精英。在这里,金钱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没有金钱,现代主义风格早就变成了一堆化石。圣·洛朗实际上一直远离大众审美变革的前沿。他一直在为博物馆,为成为昂贵而永恒的收藏品而创作。
反审美时尚的崛起
到了20世纪下半叶,时尚与贵妇人高价格垄断的服装美学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脆弱了。那种每件花费几百个工时的、独一无二的、专为权贵制作的昂贵服装,越来越不为大众时尚所关注。机器复制时代的时装,就是一种廉价的、平民的时尚美学,也是一种恶作剧式的审美暴乱。特别是伦敦的亚历山大·麦克奎恩,巴黎的约翰·加里亚诺和让·保罗·戈蒂埃等青年设计师的崛起,更是加速了现代主义服装贵族美学的消亡。
在2000年巴黎春夏时装展上,加里亚诺一改高级时装的优雅和淑女风范,将街头的破烂装引入了高级时装舞台。圣·洛朗对此也十分不满,认为这是对女性的一种亵渎。加里亚诺的确亵渎了“女性”,也就是那些圣·洛朗的老客户,一批贵妇人;同时,也亵渎了圣·洛朗的贵族美学。时装的破烂风格与YSL高雅风格,不正像贫民窟与豪宅的关系一样吗?
麦克奎恩在2001年时装舞台上,也展示了两场惊世骇俗的“时装秀”。在伦敦春夏时装展上,麦克奎恩将纯洁女孩与性感少妇两种性格结合在一起,羽毛、假面舞会的脸谱与夸张的想象等元素交织在一起,柔美和性感中掺杂了邪恶的力量。这种“恶作剧”式的风格,对圣·洛朗那种传统唯美的浪漫主义,无疑是一个打击。在秋冬时装展中,麦克奎恩更是怪招迭出,将展出的主题命名为“童年的阴暗马戏团”。将淑女与巫女、天真与放荡交织在一起。2002年春夏时装展中,麦克奎恩又展示了他的“斗牛士”主题。将西班牙斗牛士的力量与女性的柔美结合在一起,将嬉皮士脸谱与西班牙质朴的乡村风格结合在一起,将现代卡通风格的面具与古老文化要素结合在一起。与传统的现代主义美学风格相比,这些服装带有明显的“反审美”色彩。
圣·洛朗一直对麦克奎恩等年轻的设计师持批评态度。认为他们只是追求时尚,而没有风格。实际上年轻设计师正在建立自己的风格。时装,由一种贵族审美风格,变成了街头的反审美风尚。对此,“唯美主义”者圣·洛朗是不能接受的。他习惯于少数精英艺术家、国际明星、贵妇人的喝彩,而不是街头的风光。可是,街头美学的敌人圣·洛朗,却选择了一种与大众审美密切相关的行业:时装。今天看来,圣·洛朗进入时装界,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当初,另一位大师纪梵希退出时装界时,圣·洛朗说:“在这个与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相去甚远的、变幻莫测的时代,你是时装的最后一个灯塔。”这句话好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如今,时装中贵族美学的灯塔真的熄灭了。2002年1月22日,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传来了贵妇人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