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怀疑，在这个世界上，作为妈妈的我是最了解小明的。他的冷暖、饥饱，没有一样不让我操心，也就是说，他一切的一切，没有我这个母亲不知道的。可是，我突然感到，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金鱼也需要朋友
北门小学建在跃进路一侧的一个山坡上，几幢教学楼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因地势的原因，孩子们活动的场所也是东一块、西一块，就像那些开在山坡上的大寨田，呈阶梯状排列在校园。
虽然校园没有东门小学那样平坦，孩子们上学就是在上山，但它却有着三千师生，人数几近东门小学的一倍。虽然校门口就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市内交通要道，但它人车分流、各行其道，而且教室远离马路，马路上嘈杂的声音对校园丝毫没有影响。特别是，为了学生的安全，萍城交警大队特地安排了一位姓陈的民警，每到上学放学期间，他就会准时赶到这里，指挥交通并把孩子们一趟一趟地领过马路。
那位长着一张娃娃脸的陈民警，风雨无阻地出现在北门小学的校门口，已成了萍城一道亮丽的风景，一张数年如一日不褪色的名片。
小明转到北门小学后，上的还是实验班；实验班的教师，也都是从全校教师中精选出来的教学骨干。这些，好像都没有变。不同的是，插班进来的小明，再不是学习委员，这一被很多孩子羡慕的职务，一份荣誉，也随着他的转学而丧失。这个职务，这份荣誉，曾经时时激励过他，成为一种压力，让他觉得同学们每天都在看着他，他必须要比班上的所有同学都更加勤奋、更加努力，在学习上要做到最好，实际情况也是，这种压力变成了动力，他的学习热情那时特别高。转入北门小学之后，这种压力便随之而去，他感到了从来没有的轻松，以及伴随而来的失落。同时，原先已经十分熟悉的同学也都从身边消失，现在出现在面前的全都是陌生的面孔，这又使他陷入从来没有过的孤独。
但是，小明心理上的这些微妙的变化，开始我浑然不知。只是觉得他突然变老实了，再没和同学发生过冲突，也没有哪个同学找我告他的状，我还暗自惊喜，心想，这次为他做主，转到北门小学，算是转对了。谁知，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新的麻烦又出现了--他每天都和几个贪玩的孩子混在一起，放学了也不知道回家，常常是，我在学校对面的马路上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出来，等到后来，孩子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民警小陈也撤岗了，还见不到他的影子，害得我不得不一趟趟地跑到教室里去寻人。
小明所在的二（7）班是在最高一幢楼的顶楼上，进校门就要爬坡，爬过坡还要爬上五层楼，常常是走到教室的时候，我已经累得只顾喘气了。
有时，我好不容易走到教室，还不一定能找到他。因为这些教学楼的两边都有楼梯，有时我从这边上去，他却已经从那边下去了。于是，我就只有满校园地找，一边给老公打电话，问小明回去了没有。
有几次，我在教学楼后面的花圃里找到了他，发现他正在那里玩水呢，鞋子早已湿透，脚已经泡成了白萝卜。
还有一次，校园里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也没找着，我正准备出校门，路过厕所时，就见那里围了一堆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突然往起一站，挥起根棍子往地上一打，顿时，一片白灰扬了起来，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开，我注意到从灰尘里跑出来的，就有小明。
我喊了他几声，他才乖乖地过来了，头上、身上、鞋上全是石灰，原来他在那里玩石灰。
我打掉他头上、身上的石灰，发现他的眼睛在不断地流泪，连眼睛里也进了石灰。
我很生气，恨不得狠狠地打他一顿才解恨。问他为什么要去玩石灰。他说，放学的时候，一个同学问大家，敢不敢去石灰堆里玩？谁都想当勇士，他也跟着冲进去了。
我听了，实在哭笑不得，竟不知该怎样去说他，好在最后，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找了班主任孙老师，希望她能在班上讲讲，让学生一放学就回家，不要老待在学校玩。孙老师也教小明班的语文课，因为小明语文好，作文写得更好，她很喜欢小明。就说，她已经说过，但小明和另外几个学生就是不肯走，磨磨蹭蹭，也不知道在玩些什么，非要拖到同学们都走光了，才肯回家。
“小男孩嘛，有点贪玩是可以理解的。”孙老师安慰我说。其实我并不是一味地反对小明贪玩，只是担心他不按时离校，没有了民警小陈的护送，穿过车流量那么大的一条马路，太不安全。一天，小明十分破例地一放学就跑回家。到家就高兴地对我说：“孙老师今天表扬我啦！”我当时正在看书，就笑着问：“表扬你什么了？”
他说，上语文课时，孙老师问大家广岛在什么地方？同学们都不知道，他举手要求发言，一口就报了出来：“广岛在日本！”孙老师表扬道：“小明真聪明。”
接着，又跑进里屋，向他爸爸又说了一遍，显得十分兴奋。这事，引起我的深思。因为在东门小学时，小明没少受到班主任赵老师的夸赞，特别是他在我们的影响下，不仅读了一些课外书，也常学着写一些小文章。有个《红蜻蜓》杂志搞了一个《我的动物朋友》的征文，他把自己和姨妈家那只叫茜茜的小狗相处的趣事，写成了一篇《茜茜的故事》，竟然得了征文一等奖。多次受到赵老师的夸赞，又获得那么大的荣誉，他都没有今天这样兴奋，我发现，他太看中孙老师的这次表扬了，这说明他在北门小学实验班--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感到了冷落。
我发现北门小学的许多学生都订了《中国儿童报》，就鼓励小明向北京这张报纸投稿。我说：“你刚到这个学校这个班，大家还都不了解你，你应该拿出自己的优势，好好写一篇文章，争取发表在《中国儿童报》上。”
他满口答应了。我问：“准备写什么呀？”他说：“到时候再告诉你。”
但我还是发现了他的秘密。那几天，放学之后，他就盯着我买给他的金鱼看，看得很认真。两条金鱼，一条黑的，他叫它小黑；另一条是大红的，他称它小红。两个小家伙一刻不停地自由自在地在鱼缸里游来游去，甜甜蜜蜜。但是，有一天，小明跟着我出去办事，晚上回家一看，小黑的肚子鼓得高高的，突然死了。小明说小黑来到这个家，他只给他换过两次水，喂过三次食，觉得对不起它，哭得很伤心。没有了小黑之后，小明意外地发现，小红像疯魔了一样，在鱼缸里一圈一圈地乱窜，显得很伤心。小明不忍心，就要我赶紧再买一条金鱼回来，他把我新买来的一条花金鱼放进鱼缸后，小红就一下子安静下来，又像过去一样，同小花甜甜蜜蜜，快乐地追逐着、玩耍着。
就在我买来花金鱼的当天晚上，小明就把一篇新作完成了，题目就叫《金鱼也需要朋友》。他既写了小红和小黑原先的甜蜜，也写了失去小红之后小黑的痛苦，以及又有了小花以后的欢乐。
在文章最后，小明写道：“我没想到，金鱼也怕孤单，也像我们一样，需要朋友。从这以后，我每天都会按时按量地给它们换水、喂食，还和它们说说话。我想，它们肯定也会把我当成朋友的。”
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写得这么好。这篇小文章很快就被《中国儿童报》刊登出来了。由于《中国儿童报》在发表小明这篇文章的同时，还标明了他所在的学校和所在的班级，因此，在萍城北门小学，特别是他所在的班级，引起了轰动。这天上课，孙老师不但表扬了小明，还在语文课上专门朗读了小明的这篇文章，于是，一下课，同学们便争先恐后排起队要小明签字，有的要他签在手上，有的甚至要他签到衣服上。小明在给我们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十分得意，居然兴奋地问：“妈妈，电视台什么时候采访我呀？”
我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快了，快了，等你再在报上登上几篇文章他们就要来采访你了！”
小明在语文尤其是在作文上的优势，终于在新的班级中突显出来，又找回了先前的自信。但是，他的数学却依然同以前一样，成绩很一般。因为老公在读书的时候，数学就不是太好，有时甚至不及格，小明就说他这是受了爸爸的遗传。一天老公和朋友说笑话，说到他的数学学不好，是小时候鱼子吃多了，因此不识数，小明知道后就更加有理了，也说他这是鱼子吃多了。他数学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兴趣。没有兴趣，作业做得就既不认真字也写得十分潦草，常常会将“加”号写成“乘”号，或者是把“1000”看成“100”，因为太粗心大意，成绩自然上不去。我再怎么讲，也没能让他改掉这个毛病。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和老公参加朋友的一个聚会，已经很晚了，我们已经到了家，见小明依然没回来，我就慌忙赶往学校。上了五楼，还在走廊上，就听到一个叫小烨的男同学对着教室喊：“小明，你妈妈来了！”
我从后门进去，发现他正在搬课桌。我问：“你怎么还在这里？”小明说：“小烨要我帮他扫地！”
孙老师的办公室就在隔壁，她听到了我们说话的声音，就走了进来，说：“小明啊，放学了你就应该和其他同学一样，按时离校，我已说过不止一次了；你热心帮助同学，这当然是好的，但小烨要你扫地你就扫了吗？老师讲的话你为什么不听，小烨的话你就听了呢？还是你不想回家，想留在这里玩吧？”
小明不吱声。我也批评小明说：“轮到你值日，你扫，不是你值日，你为什么要听他的呢？”这时，小烨见势不妙，背起书包就要跑，被孙老师叫住，说道：“还有小烨，你妈妈刚才就来电话，问你是不是还在学校，我烦都烦死了！”还没等孙老师的话落音，机灵鬼似的小烨就喊了声：“孙老师再见！”就兔子似的溜走了。小烨走了以后，小明就忙坐下来，开始趴在课桌上写着什么。我问他在干什么，他不说话，孙老师说：“小明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习成绩也很好，就是贪玩。放学前，数学老师就把周六、周日的家庭作业写在黑板上，其他同学很快抄完都回去了，你只顾帮同学扫地，到现在才想到要抄作业。假如哪位同学不注意把老师布置的作业擦掉了，你怎么办呢？你首先要把自己该干的事情干好了，这才对。”
她问小明：“老师的话，你听到了吗？”小明没有停笔，只点了点头。
离开学校以后，我训了他一路。中途他和我顶嘴，我还忍不住打了他一巴掌。
我问他：“你为什么这样不争气？该听的话不听，该做的事不做？数学那么差，自己还这么不用心，现在野得家也不知道要回了？”
他傻傻地望着我，眼泪汪汪的，一副无辜的样子。带着他过了马路，我要他先回去洗澡，然后写一篇检查，我去买菜。回家后，发现老公不在，就小明一个人在家，他已经洗了澡，正趴在饭桌上写着什么。我想，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会特别乖。
他见我回来了，就说头有点痛，还恶心，想去睡一会儿。我要他吃完饭后再睡，他便坐在沙发上，用衣服蒙着脸打起了盹。
直到发现放在桌子上的两瓶牛奶全被他喝空了，箱子里的一袋早餐奶也不见了，才知道他居然一下子喝了一斤半牛奶！想必是渴极了，牛奶又喝多了，才引起了恶心。
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走过去为他收拾放在饭桌上的东西，才发现他刚才是在写“检查”。
一心一意
以后，我下午四点十五分之前一定准时到家，不然会被打骂；在学校一定听老师的话，认真完成所有课作，不许拖时间一边写一边玩；在期终考试之前一定要发奋努力，争取把数学成绩进一步提高。一颗心只想一件事，不再三心二意，虎头蛇尾。如果不这样，别说初中考不上，小学也不能毕业，甚至升不了级（年级），这样，长大只会成为一个社会渣滓，乞丐。
2007年5月20日
看完他的这篇“检查”，我想笑，还是忍住了。我发现儿子还是懂事的，懂得错了就要改正，懂得要发奋努力把自己的学习进一步提高。但是，他保证放学后一定准时到家，只是因为“不然会被打骂”，却引起我的反思。
为什么，连孙老师也夸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习成绩也很好”，就是放了学情愿留在学校帮同学扫地（他在家可是从没主动扫过地呀！）也不愿意像别的孩子那样按时回家呢？这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是呀，为什么？
蓦然之间，我想到了小明写的那篇《金鱼也需要朋友》的文章，想到了文章中的那句话：“金鱼也怕孤单，也像我们一样，需要朋友。”
我找出那张报纸，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当看到“从此以后，我每天都会按时按量地给它换水、喂食，还和它们说说话，我想，它们肯定也会把我当成朋友的”时，我怔住了。
我从不怀疑，在这个世界上，作为妈妈的我是最了解小明的。他的冷暖、饥饱，没有一样不让我操心，也就是说，他一切的一切，没有我这个母亲不知道的。可是，我突然感到，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我一直把他看作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而我和老公却都忽视了，孩子已经不知不觉地渐渐在长大，他们需要的，已不仅仅是吃得饱、穿得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