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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他,可唯独他觉得她是这世上再恶毒不过的女子。
【1】
新民初年,战乱还未平息,手拎长枪的洋军随意在大街小巷出没。新军北上,战火连天,尸横遍地。那场仗一打便是三年,当东北渐渐安定时,奉天早已败落不堪。陆家一统北系新军,奉天是通关要地,临近东北水军,当新军打开奉天的城门后,陆家便在这里安顿了下来。
程之恒是在陆家来到奉天的第三日遇到了陆景惜。那一日,他随着夫妻去陆公馆拜见陆老爷子,陆老爷子看他少年心性,在席间坐不安稳,便打发公馆里的下人带他去后院玩耍。后院里住的就是陆家最小的女儿,陆景惜。
那时奉天正落着雪,陆公馆花园里的浮桥被埋得严实,隔得还很远,程之恒就看到一个身着淡粉袄裙的小姑娘,七八岁的模样。那真是很淡的颜色,不仔细看就会湮没在皑皑的碎雪里。
程之恒走近了几步,低头看着她,笑道:“你是景惜吗?”
小姑娘没有说话,只是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明明若琉璃般清澈,可程之恒却偏生看出了一丝冷意和疏离。那时程之恒只有十一岁,也没有多想,他以为陆景惜认生,对陆景惜笑了笑,就牵着她的手往外面跑。
庭院里还有一些世家的小少爷,一群人小孩心性,看到陌生的小姑娘,都十分欢喜。他们争着报自己的名号,还说着一些拉帮结派跟自己混的胡话。
就这么厮混了几日,后来他们渐渐发现,不论他们说什么,陆景惜从不说话,一双眸子冰雕似的冷。程之恒也有了困惑,后来父亲告诉他,陆景惜小的时候见了血,从那之后就没说过话,人也孤僻了许多。
那些世家的小少爷有些怕,渐渐不敢再找陆景惜玩耍。终于有一次,一群人闹得太疯,不知谁绊了陆景惜一脚,她摔在地上,引得陆家的下人慌乱异常。
那群小少爷回到家后都免不了一顿责罚,他们不明白,平时他们都会磕磕绊绊,为何她陆景惜就这么娇贵。自此,他们对她有了埋怨,开始排斥她。
程之恒那一日也是被父亲责骂了许久。他的父亲说:“陆家在奉天的地位你又不是不知,将来整个天下都会是陆家的。虽是小孩玩闹,但陆景惜的身份到底比你们都要尊贵,以后你们对她只能有尊重,切不可再将自己与她视为同一等人。”
程之恒虽然听得明白,却没放在心上。
【2】
一年后,西南突然爆发战乱,陆老爷子带着北系新军南下。
陆景惜因为年纪还小,就被陆老爷子托付给程家。她不说话,程公馆的下人私下觉得这陆家小姐白有个好身家,人却冷得很,一副棺材像。
程之恒却觉得陆景惜这样很乖巧,便时不时趁父亲不注意带着她溜去正街听茶馆的老头说书。正街上人很多,他怕她走丢了,就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后来渐渐大了,他便让她攥着他的衣袖。
就这么过了几年,当初那些小少爷都已长大,开始接手家族里的生意。而陆景惜也十二岁了。北平戏班来奉天巡唱那日,程之恒被一群玩伴约去戏园子里听热闹。那天程家的洋行在财务上出了些纰漏,程父一大早就出去查账了,程之恒怕陆景惜一人烦闷,便将她也带了去。
那本是一件极好的事,可谁知,刚入了夜就下起暴雨来。惊雷撕裂如锦的暗夜,疾风骤起,有人疾呼:“快些跑吧,前面的河道就要决堤了。”
众人失控,纷纷朝外面跑去。程之恒也是有些害怕,十五岁的少年,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可他跑了几步突然发觉,陆景惜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从他手里滑了出去。周围的人都自顾逃命,他低咒一声,拨开人群向后走去。
他找到陆景惜的时候,正看到她被人推倒在地,他慌忙挤到她眼前,将她拉了起来。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是害怕了,他低声安慰道:“景惜别怕,以后不会再弄丢你了。”然后将她背在身上向外跑去。
一道惊雷划破暗夜,顺着那仅有的光亮,陆景惜低头看着少年俊朗青涩的脸庞在狰狞的雨水中说不出的坚毅。她紧了紧环在他肩上的胳膊,眸光有些茫然,然后抿了抿嘴角,低唤道:“之恒哥哥。”
那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程之恒一怔,将她放下,眸光带着惊喜:“景惜,你方才唤我什么?”
陆景惜看着他,却是不再言语。
【3】
戏班是在城郊搭的台,地界十分荒僻,这么一折腾,戏园里的人几乎就要散尽。程之恒迷了路,待程公馆的下人找来时,看到陆景惜趴在程之恒的背上,昏睡不醒。程之恒休息两日就无碍了,可陆景惜受了凉,伤了肺,高烧不断。
程父看陆景惜病得实在严重,于是修书一封,通知了远在西南战场的陆家。当陆景惜再醒来时,一切都变了。有位陌生的少年坐在她床前,那少年戎装在身,眉宇清朗。待看到她醒后,少年轻轻攥住了她的手,低声安慰道:“景惜别怕,我是三哥。”
那真的是很多年没有唤起的字眼,陆景惜有些生分。她想问问程之恒在哪儿,可她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很久之后,陆景惜才偶然间听到有下人说,这儿是西南。她坐在窗前,朝北方望去,第一次想念一个地方,想念一个人。
当陆景惜学会写书信时,她第一封信就写给了程之恒。三三两两几句话,不过是问他过得好不好。可她犹豫再三,那信封被她手中的汗给浸湿了,到底没有送出去。后来,她写的字越来越好,信上的内容也越来越多。西南的战争终于结束时,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只带回去一沓书信。她想,她喜欢上了那个唤作程之恒的少年,而这些,都是这几年她对他的思念。
回奉天时,她已经十六岁了,而此时北系新军已经统治了大半个天下,陆家比几年前还要风光百倍。陆老爷子在陆公馆办了接风宴,很久之后陆景惜还能记得那天的一切。那是个天气再好不过的日子,柔和的阳光透过她房间的西洋雕花窗洒了一地,她听说程之恒要来,穿上了她最好看的衣裳,由下人带着进了宴厅。
终于,当下人将程公馆的拜帖交上来时,她抬起头。几步远处,有一年轻男子长身而立,二十岁的年纪,星眸朗目,风度翩然。程之恒同陆老爷子交谈了两句,在瞧见陆景琛后,就径直走了过来。与陆景琛寒暄一番,然后他低头看着陆景琛身旁眉目如画的少女,低笑道:“你是景惜吧,几年不见,长大了。”
那眸子中似乎有温柔的星光。陆景惜看着他,有些紧张,没有说话。后来陆景惜想,那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对她笑了。
宴会结束后,陆景惜就被父亲叫到了书房。陆老爷子问了她近日来的情况,最后笑道:“景惜喜欢程家少爷?”
陆景惜一愣,随后轻轻点了点头。那时她还不知道父亲为何这样问她,直到几日后,陆家小姐和和程家大少的婚事传遍了奉天。
刚听到这个消息,不可否认,她还是很开心的。那时她只知道程之恒是除了家人外唯一对她好的人,她想嫁给她。可就在那天下午,一个唤作宋昕仪的女子找到了她,然后哭着让她取消和程之恒的婚约。
【4】
陆景惜不认识宋昕仪,她秀眉微蹙,静静地瞧着宋昕仪,待宋昕仪哭够时,她这才淡淡地问道:“为什么?”
宋昕仪眸子里带着不甘:“之恒是我的未婚夫,在陆小姐回来之前,我们明明快要订婚了。”
陆景惜目光投到她脸上:“你也说快了,在未订婚前,你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宋昕仪听到后,又哭了出来,带着委屈和怨气,她指着陆景惜道:“你为什么非要和我抢之恒?若不是陆家小姐的身份,你什么都不是!之恒根本不喜欢你,他喜欢的人是我!”
陆景惜不喜欢她这般说话,当下就回道:“可你偏偏就缺这么个身份。我陆景惜想嫁给他,他还敢娶你吗?”那时她有些口不择言,她只是想气一气宋昕仪。她以为宋昕仪在撒谎,若是程之恒真的喜欢她,怎么会让她独自一人来陆公馆?
可陆景惜没想到,第二日程之恒就来了。那时淡薄的曦光擦在窗际,陆景惜坐在桌边把玩着发簪,庭院里却传来一阵喧闹,她起身向外走去。书房前,程之恒面目冷厉,一字一顿道:“请陆先生取消婚约,我不会娶陆景惜。”
陆景惜手指一颤,然后她便看到她三哥拿枪指在程之恒的额前,眸光冷淡:“不娶可以。不过,只有死人才敢退我陆家的亲事。”程之恒冷笑,但目光依旧坚毅。
陆景惜手指渐渐攥在一起,尖利的发簪似乎划破了她的手,手中冰冷而潮湿。她穿着白色洋裙站在树下,曦光穿过枝头娇艳若血的红棉花打在她身上,拉扯出长长的影子。陆景琛看到陆景惜后,把枪放下,程之恒也是微微一愣。她就那样看着他,眸光清冷,安静得看不出一丝悲喜。那年正街上的琼花似乎也像她这般,白到极致,他牵着她的手,凋零的花瓣落在他们身上,比初见时的那场落雪还要好看。
程之恒虽然拒婚,但程家父母害怕开罪陆家,在他们百般祈求下,陆景惜这才嫁到了程家。婚礼虽然很急,却轰动了整个奉天城。陆景惜掩着盖头,看不到外面喧闹的一切,她只感觉到她的手被喜娘交到了程之恒的手上。他牵着她的手,拜了天地。
她被送入新房,下人离开后,她的盖头被揭开。有酒气迎面而来,她抬起眼,看他身形不稳,双眼迷离地瞧着她。他的目光不像几日前那般冷漠,他就那样看着她。许久后,他低声道:“景惜,告诉我,那不是真的,告诉我,你根本不想嫁给我。”
他的声音有些惨淡,有些悲悯,还有一丝祈求。那墨黑的眸子中似乎有星光,她怔怔地看着他,摇头道:“不是,我想嫁给你。”
程之恒的脸色在一瞬间苍白,眼神也染满怒意,他冷笑道:“程之恒何德何能,竟然能让陆家小姐屈尊下嫁?”
他说这话便带着讽刺的意味,讽刺陆家以权压人。他还是如此冷淡地对她,她定定地看了他已然清明的神色许久,而后淡淡道:“我也不想嫁给你。可陆家和苏家势不两立,如今正是争权夺势之际。程家在奉天也是有些地位,若现在程家被苏家拉拢了去,那岂不是对我陆家不利?”
那不是她的真心话,那不过是她不想自己在他面前太卑微而已。他是她这辈子唯一想嫁的人,她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她从十二岁那年就想嫁给他,可他宁死都不愿娶她。程之恒听到后,脸色沉得更厉害,他欺身压在她面前,伸手捏着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道:“陆景惜,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虽是娶了你,但若有人要利用程家,我定不会容你。”他说完便甩手离开,房间里一时间安静得不像样子,满目红绸如今却像极了嘲讽。
【5】
程之恒离开后就再也没有踏进房间一步,程公馆里的下人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陆景惜初时寄养在程家时,他们就不喜欢她,如今她又拿身份逼程之恒娶她,众人更是忍不住鄙夷一番。程之恒白日待在洋行,晚上也不回程公馆。
下人都说,还是宋小姐好,知书达理,对人也温婉,怪不得少爷喜欢宋小姐,就算结了婚,也日日陪在宋小姐身边。他们还说,宋小姐和少爷才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现在陆景惜终于知道,原来那日宋昕仪并没有骗她,原来他真的有了喜欢的人。可那人不是她。她从小和程之恒一起长大,她从未听说过宋昕仪。她才离开不过四年而已,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每次家里有下人嚼舌根,程夫人便会过来劝慰她一番,她知道,程夫人只是怕陆家会怪罪程家。
再见到程之恒已是三个月后的事了。那****在窗前看书,而他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目光依旧冰冷,再也没了一点当初和煦的模样。她抬眼看他,听他道:“晚上洋行有宴会,你陪我去。”到这时才想到了她。她瞥了他一眼,随即又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册。
程之恒被她气到,走到她眼前,一把将她拎到怀中,低沉的声音响起:“你现在还是程家的少奶奶,莫要整日挂着身份不做些主母该做的事。”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侧,她有些心慌。瞪了他一眼,她挑着眼低讽道:“怎么不去找宋昕仪?带不出门吧?我觉得你们都不应该出门。”
她声音清冷如隆冬的寒月,那样好听。他似乎又看到了初见时站在碎雪中的小姑娘,那般安静,那般好看。他愣了一会儿,连她话中的嘲讽和挖苦都给忽略了,待到终于明白她在骂他时,他冷哼了一声,甩手离开。她终于还是随着去了宴会。她向来不喜欢喧闹,但今日她却觉得那些嘈杂似乎没有那么难忍。
宴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了,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路上已经漫起了水洼,大抵下得很久了。程之恒看着昏黄灯光下的雨线,蹙眉道:“我送你回去。”她还没有说话,那边却有下人慌慌张张朝这边跑来,而后在程之恒耳边低语了几句。程之恒眸光一闪,有些慌乱,将伞递到她手中,叮嘱道,“在巷口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他的身影消逝在雨中,她紧了紧手中的伞骨,真的去了巷口等他。
【6】
陆景惜一直等一直等,伞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后来她等得冷了,便缩起身来。她想到几年前那个大雨磅礴的夜,所有人都拼命往外跑,连程之恒也不见了。那时她知道他对她好,可她觉得他不会回去找她了。就像五岁那年,奶妈也是很疼她,可奶妈仍是将枪口对准了她。父亲救了她,奶妈就那样死在她眼前,溅了她一脸血。后来,父亲便告诉她,除了家人谁都不要相信。那些人对她好,若不是有目的,便是想杀她。
她一直以为程之恒和那些人一样,她以为那时她会死。可程之恒回来了,他说景惜别怕,他说他再也不会弄丢她了。那个少年到底没有丢下她,那时她就想一直在他身边,一直跟着他去正街看琼花。她抬起头,雨水打在脸上,有些疼。这一刻,她终于知道,他不会来了,他再也不是那年大雨中十五岁的少年。那时的程之恒只有陆景惜,可现在,他还有宋昕仪等他。她终究不是他喜欢的人。
陆景惜笑了笑,站起身往程公馆走去。两旁路灯昏黄,街上再无人影,只余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凄凉。她走了很久,身上的洋裙早已湿透,她有些冷,意识也有些昏沉。恍惚间,她似乎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前面传来,她抬起眼,看到那人的身影在夜幕中渐渐清晰。
他呼吸急促,头发被雨水打湿。她无力地眨了眨眼睛,看到他眼中似乎有些担忧,还以为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她轻轻地笑了笑,然后在他面前昏了过去。
那是她第一次对他笑,虽然很单薄,他却抱着她在雨中愣了很久。耳边落雨的声音似乎打到心里,那样凉,他看着她苍白精致的容颜,揽着她的手有些发抖。在那样一瞬间,他心里像被抽空了般难受。这是他从小疼了那么久,护了那么久的人,可她一意孤行,毁了他半世欢笑。
陆景惜受了凉,到了夜里就咳嗽起来,身上也烫得厉害。朦胧中,有人喂她吃了药。她醒来的时候,程之恒正坐在她的床边。她困惑地看着他,他瞥过眼去,淡淡道:“醒了就好,你烧了两天了。”
他说完就唤来外面的丫头进来服侍。之后,他又来看过她两次,虽然不再冷着一张脸,但却相对无话。陆景惜猜不透他来做什么,只是自嘲,他定是来看她是不是死了,然后好娶宋昕仪进门。
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几日。直到那天,陆景惜终于可以起身走动时,程之恒满脸戾气地闯了进来,他一把攥住她的手:“是不是你将昕仪的事说了出去?!”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喃喃道:“什么事?”程之恒眼睛里满是怒意:“若不是你,难道昕仪会自己毁坏自己的名声吗?”
有下人通知了程之恒的母亲,程夫人赶来拉住程之恒,但眼神中却是对陆景惜的责怪:“景惜,虽然昕仪有了之恒的孩子,但你也不该毁坏昕仪的名声。”她愣住,怔怔地看向程之恒。轻轻的几句话像一把刀,一点点剜着她的心,带来刺骨的痛意。
明明难受得厉害,她却笑道:“没错,是我。”程之恒眼中寒意更甚,而她嘴角的笑是越发深刻,那清冷妖娆的模样仿佛一朵开在冰天雪地里满是尖刺的玫瑰。眼梢微微上挑,她不屑道:“既然她能做出那般不齿的事,还怕别人说?”
程之恒将她甩开,自嘲道:“陆景惜,前几****还觉得你没那般恶毒,但如今我却觉得我错了。陆景惜,你断了我最后一丝念想。”
陆景惜跌坐在地上,低垂着头,待程之恒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消逝。
下人都惴惴不安地站在四周,不敢上前。陆景惜觉得眼角酸得难受,她不知道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她故意惹怒他,她的心在滴血,她也想像他说的那般成为一个恶毒的女子。她恨宋昕仪,明明是她先遇到了他,明明她才是他的妻子,她只不过才离开四年而已,宋昕仪就抢走了她的一切。宋昕仪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宠爱,宋昕仪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家。她恨宋昕仪,却又忌妒她。
【7】
未婚先孕是败坏门风的大事,大抵宋昕仪也觉得十分丢脸,所以就跑去自杀了。幸亏下人发现及时,给送进了医馆里,怪不得程之恒会那般生气。陆景惜本来不想听他们的事,但下人聚一块就是为了嚼舌根。
纳姨太太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这件事实在让程家失了面子,所以程家也没有太张扬,只是选了个好日子,把人给接了过来。宋昕仪给程之恒的父母奉茶,他们看着宋昕仪微隆的肚子,开心地接了过去。待到陆景惜时,宋昕仪低着头,怯怯地唤了句:“姐姐。”
陆景惜冷眼看着她,没有动作。宋昕仪有些害怕,程夫人从主位走了下来,不着痕迹地站在宋昕仪面前,笑着对陆景惜道:“景惜,昕仪有了之恒的孩子,以后你就是昕仪的姐姐,昕仪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一定要照顾好她。”
程之恒站在一旁,脸色寡淡,看不出悲喜。陆景惜仍旧看着宋昕仪,声音淡淡:“是吗?我怎么不知道陆家突然多出个女儿?”
宋昕仪的脸瞬时苍白,陆景惜轻笑道:“你以后可要小心些,你们不都说我恶毒吗?如今你又抢走了我的丈夫,万一有一天我不开心,失手掐死你了可怎么办?”
她虽是笑着,眼中却满是冷意。众人都被她的话吓到。她不再看他们,转身离开。宋昕仪怀了程家的孩子,程家的人都将她放在心坎上疼。怕陆景惜真的做什么手脚,程夫人让程之恒和宋昕仪搬到了她的院子里住,也免了陆景惜每日的请安。
庭院里的古树开始落叶,萧索而寂灭。陆景惜看着枯黄的叶子落了满地,看着枝丫变得光秃,很久没有踏出庭院一步。陆景惜没想到程之恒还会来见她。他站在古树下,落叶扫过他的肩头。她似乎看到了许多年前琼树下的少年,那时他锦衣华服,眉目俊朗,他牵着她的手,他唤她景惜。如今他来看她,却连句寒暄的话都没有,开口便向她讨东西。讨的是程家祖传的白玉镯子,那是他们结婚时,他亲手戴在她手腕上的。
那白玉镯子象征着主母的身份。陆景惜思绪有些空白,她听程之恒继续道:“那件镯子想必陆小姐看不上眼,昕仪却喜欢得紧。”
她摸着手腕,温润的凉意突然一直冷到心里。那是他唯一送给她的东西,那是他留给她的念想。他一直说她恶毒,可如今,她却觉得他比谁都恶毒百倍。她那样努力地喜欢他,可他凭着她对他的喜欢,一点一点凌迟她的心。她缓缓取下镯子,像是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被强行从心里连根拔起,拉扯着血肉,撕心裂肺地疼。那一刻,她突然想,如果她不曾喜欢过他,该多好。她嘴角的笑意惨淡而荏弱,他有些不忍,拿过镯子,匆匆离去。
【8】
宋昕仪得了镯子,也不再哭闹了。那些下人都是势利的,看宋昕仪受宠,私下便都唤她少奶奶。宋昕仪听着高兴,程夫人也就默许了。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带着残忍和毁灭。陆家从北平战场回来后,陆景惜便收到了陆景琛的信,信中说现在东洋人将陆家视为眼中钉,让她不要随意外出。
陆景惜没放在心上,一切就那样发生了。腊月初三那日,有下人来到陆景惜的院子里,说道:“少奶奶,老夫人让你去洋行走一趟。”
听那下人说完,陆景惜这才知道,程之恒的重要文件遗落在书房,宋昕仪身子不便,要她送去。
陆景惜刚出书房,就遇到了宋昕仪。宋昕仪拿过她手中的文件,下巴微抬:“我去送吧,我想之恒大概不想见到你。”
宋昕仪极其张扬,打着程家少奶奶的名号被一众下人护着出了府去。奉天所有人都知道程家少奶奶是陆家小姐,宋昕仪进门那天程家连酒宴都没有摆,世人怎知还有她这么个姨太太。所以,当下人唤着她少奶奶,招摇地在正街上走了一趟时,她便被不知情的东洋人当作真正的程家少奶奶给乱枪射死了。
当消息传来时,程夫人承受不住昏死过去。陆景惜的心也沉到了深渊,那一刻她知道,程之恒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了。果然,不多久程之恒就出现在她眼前,他红着眼眶,伸手掐住她的脖子,那般狠戾的模样似乎要将她活活掐死。他的声音中也满是恨意,他说:“陆景惜,你明明知道昕仪身子不便,为什么还要昕仪替你去?你是不是故意的?”
“陆景惜,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死的为什么不是你?若是知道你会害我家破人亡,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陆景惜感觉自己脖子快要断了,可程之恒凄厉的话语比杀了她更让她难过。她尝到自己喉间血的味道,她怔怔看着眼前这个她喜欢了那么久的人,她突然就笑了,眼中的泪也落了下来:“我也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也在想,当初为什么会遇到你……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五岁那年,奶妈拿枪指着她,她没有哭,十二岁那年,她明明怕得要死,她没有哭。她这辈子唯一哭的一次,就是因为她喜欢的这个男子。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他,可唯独他觉得她是这世上再恶毒不过的女子。她的泪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微微颤抖,最终缓缓松开。她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身。
到了中午,宋昕仪的尸体就被送了回来,血肉模糊。八个月的身孕,小孩的手指都已经成形。程夫人看到后,受了刺激,有些疯癫。程之恒也闷了一口气,一病不起。
陆景惜去程之恒房间照顾他的时候,他好像魔怔了,不停地在说:“陆景惜,死的为什么不是你。”那是陆景惜听过的最怨毒的话语。她跪在他床前,轻轻牵起他的手,就像很多年以前,她攥住他的衣袖,跟着他走过奉天的每一条街巷,桑榆暮景,她以为那便是一辈子。
她活了这么些年,从来没有想得到过什么东西,除了他。他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执着。她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了,她知道她不想再喜欢他了。喜欢他太痛,她痛了那么久,她怕了。他再也不是她曾经喜欢的少年,那个少年的一切,早已随着四年前那场大雨,无声无息地死了。她最后看了他一眼,轻笑道:“若是你能开心,我会遂了你的愿。”
廖安街有日本人的租界,当陆景惜看到他们的汽车从院子里缓缓开出来时,她扣动了扳机。枪声破空而起。撕心裂肺的痛意蔓延了她的全身,挑花衣裙上的血迹大片大片晕开。她缓缓倒在地上,周围的一切都不再真实。目光混沌中,她似乎看到程之恒微笑着向她走来,阳光洒在他脸上,美好得不真实,她轻轻笑开。
一切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陆公馆门前的庭阶上落满了花,她站在窗前看着他们嬉闹,桑荫未移,浮光流转,那里有她喜欢的少年。
【尾声】
程之恒一病数日,他做了好多梦。他梦到陆老爷子把婚讯带到程府时,他开心的样子。那时他以为,他喜欢的姑娘也喜欢他。可还没等着他将嫁衣送到她面前,昕仪却来告诉他,景惜不喜欢他,景惜说她嫁给他便是看得起程家。那是他隐藏了许多年的自尊,他父亲一直告诫他,程家比不上陆家。他虽然听着,却将那些话放在心里最阴暗的地方,如今被喜欢的人亲手曝露在阳光下,就像那腐烂的伤口,痛可蚀骨。
结婚那日,他掀开她的盖头,她抬眼看他,那清冷的眸子和如画的容颜当真是绝世无双。那时他还心存侥幸,可当她说出那般绝情的话时,他真恨不得将她的心给挖出来,也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挖出来。
他夜夜不回程公馆,那时昕仪正好在他身边,他便带着昕仪出入程家。他以为她有一丝难过,可她仍是安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那时他终于相信了昕仪的话,她不喜欢他,她真的只是利用程家。他想,纵使他配不上她,她也不能那样对他,他恨她。当程之恒醒来时,一切都不在了。
那年奉天早早就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落雪在寒风中缠绵了一夜。程公馆前的青石台阶被埋得严实,白皑皑的街道一直蜿蜒到苍茫的尽头。程公馆朱门大敞,庭前琉璃高挂,程之恒披着西装外套站在庭院里,他微微咳嗽着,脸上也满是病态。身旁有下人替他撑着伞,老管家站在几步远的大门处,止不住向外张望。终于,有哨兵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程之恒攥着外套的手指微微一紧,然后他听那哨兵道:“陆三少在廖安街找到了少奶奶。”
他缓缓松了口气:“她怎么没回来?”哨兵一顿,小心翼翼地回道:“少爷请节哀,少奶奶……已经去了。”
程之恒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死了?”哨兵艰难地点点头。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寂静无声,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而后哨兵便听到程之恒低笑出声,“死了倒好,毕竟……我那样讨厌她。”
那声音闷得人心慌,哨兵稍稍抬头,正看到程之恒眼眶微红,恍恍惚惚地转过身去。他步履轻缓,似乎下一秒就会倒下,连西装落在地上也不知,咳得微驼的背影在碎雪中格外萧索凄凉。
他不住地呢喃着死了倒好,说着说着,便有泪落了下来。他突然想到她这辈子只同他讲过五句话。第一句是她十二岁那年,她在大雨中低声唤他“之恒哥哥”,第二句是他们结婚那晚,她说她嫁给他只是利用他。第三句是他带她去宴会那日,她骂他没脸见人……
他不知道他哪里让她讨厌,所以她才说出这般让人伤心的话。到底是他不够好,不够让她喜欢上他,不够足以与她相配。他想,如果可以,他希望他还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喜欢她,那是一种再纯粹不过的信仰,一直守护他喜欢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