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点哄小孩的故事还不容易，”吉斯伯恩回击道，他被那阵吃吃的笑声惹怒了， “编造些丛林里的事还不容易——反正没有人能反驳你。”
“你要不相信，那只母猪的尸体还在——明天我带你去看她的骨头。”毛格利无动于衷地回答道， “至于大羚羊，如果先生坐着不走，我这就去赶一头来。只要先生仔细听声音，就能听出大羚羊是从哪儿赶过来的。”
“毛格利，丛林生活是不是让你发了疯？”吉斯伯恩说，“谁能驱赶得了大羚羊？”
“别走——坐着别走。我去了。”
“上帝，这人简直就是幽灵！”吉斯伯恩说，因为毛格利一转眼已经消失在黑暗中，却没有弄出一点响声。在淡淡的星光下，丛林如同一大匹层层叠叠的天鹅绒——如此的宁静，就连最轻柔的风拂过树梢，也会传来熟睡的婴孩般的声息。阿布多·加福在厨房里把盘子弄得叮当响。
“别吵！”吉斯伯恩吼道，让自己像一个习惯了丛林的寂静的人那样，沉下心来，静静地听。为了在孤独中保持尊严，他习惯每天晚上穿得整整齐齐地用餐，此刻，硬挺的白衬衫前襟伴着他均匀的呼吸沙沙作响，于是他稍稍侧了侧身子。接着，他那有点堵塞的烟斗里，烟草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于是他扔掉了烟斗。现在，除了丛林中的晚风，万籁俱寂。
在无边的黑暗中某个遥不可知的地方，隐约传来一声狼嚎的回声。接着，又久久地陷入了死寂。吉斯伯恩的小腿都坐麻了，终于，他听到一个声响，似乎是远处的矮树丛中传出的撞击声。起初他拿不准到底从哪儿传来的，直到那声音重复了一次，又重复了一次。
“是西面传来的，”他喃喃自语道，“那里有脚步声。”响声越来越大——猛烈地撞击，用力地插入——伴着～只被紧紧追捕的大羚羊沉闷的喘息、惊恐的躲闪和凌乱的步伐。
一个影子从树丛中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又转了回去，接着又哼哼着回过身来，在空地上发出啪啦一声，就猛地冲过来，几乎就要冲到吉斯伯恩身上。这是一只粗壮如牛的大羚羊，浑身滴着露水——肩上印着藤条的勒痕，屋内透出的灯光照得他两眼闪闪发光。这东西恼怒地看了盯着他的男人一眼，就沿着丛林的边缘逃走了，直到完全融化在夜色中。在吉斯伯恩茫然失措的头脑里，第一个反应就是，把一头伤心的羚羊如此这般地拖出丛林来参观，是非常不道德的——赶着他在夜晚这样奔跑太不应该了，这夜晚应该属于他自己。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个安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从河源处来，他是那里的领头羊。他从西面过来。现在先生相信了吧？还是要我把整群羊都赶过来？先生是这片丛林的长官。”
毛格利重新在长廊上坐下，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吉斯伯恩张大了嘴，望着他。 “你怎么把他弄过来的啊？”他说。
“先生看到了。那东西是被赶过来的，像一头野牛一样被赶过来的。哦！哦！回到羊群后他可有一番精彩的故事好讲了。”
“这可真新鲜。那么，你怎么能追得上大羚羊？”
“先生都看到了啊。如果先生想知道更多猎物的活动，我，毛格利，就在这儿。这片森林很好，我会留在这儿。”
“那就留下来吧，什么时候你想吃饭，我的仆人都会给你准备一份。”
“好的，其实，我喜欢吃煮熟的食物。”毛格利快速答道，“没有人会说自己不喜欢吃煮过的或烤过的东西，人人都喜欢。
为了那顿饭我会再来的。至于我嘛，我发誓先生晚上在屋子里睡觉会很安全，不会有贼闯进来偷他的财宝。”
说完，毛格利突然就离开了，谈话随之结束。吉斯伯恩坐在那儿，久久地吸着烟，最后，他得出结论：毛格利是他和林木部一直在寻找的理想的护林员和森林看守。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给他安排个职务。一个能赶大羚羊的人，对丛林的了解一定比五十个人加起来的还多。他是一个奇迹——太神奇了——不过他要是想安定下来，就一定要当个森林看守。”
阿布多·加福对毛格利可没有什么好感。就寝时，他对吉斯伯恩嘀咕道，那些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很有可能是惯偷，他个人很反对那些连怎么和白人说话都不懂的光身子的野人。吉斯伯恩哈哈大笑，吩咐他回自己屋里，阿布多·加福一边离开，一边还嘟哝个没完。那天晚上，他起床揍了他十三岁的女儿一顿。
没有人知道原因，但吉斯伯恩听到了哭声。
毛格利像个影子一样来来去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毛格利像个影子一样来来去去。他已经定下来，在丛林边缘、平房附近安了一个简单的窝。但是，当吉斯伯恩出门到走廊里呼吸一下清冷的空气时，有时会看见毛格利坐在月光中，前额低垂在膝盖上，或者像一只夜间的野兽一样，躺在树枝上，身体紧紧贴着树干。毛格利会和他打招呼，请他安心睡觉，或是爬下来编一些丛林野兽的动人故事给他听。一天，毛格利游荡进马厩，有人看见他盯着马匹，似乎很感兴趣。
“看着吧，”阿布多·加福尖刻地说， “总有一天他会偷走一匹马。既然他要住在这附近，那干吗不找份正当的活？但他就是不找，就会像只散漫的骆驼似的东游西荡，晃着他的笨脑袋，满口的蠢话。”因此，他一遇到毛格利就提出苛刻的要求，让他打水、拔鸡毛，而毛格利总是满不在乎地笑笑，照他说的去做。
“他没有身份，”阿布多·加福说， “他什么都干得出来。留心点，先生，别让他太过分了。毒蛇就是毒蛇，丛林流浪汉到死也是一个贼。”
“行了，别说了，”吉斯伯恩说， “你怎么解决家务事我不想管，因为我知道你有你的习惯和方式，只是别发出太大的声音。但你不知道我的习惯。毫无疑问，我想那人有一点儿疯癫。”
“其实不怎么疯，”阿布尔·加福说，“但是我们要留心，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几天后，吉斯伯恩因为公务要在丛林里呆三天，阿布多．力Ⅱ福由于年纪大了，身体又胖，留在了家中。其实这并非他所愿，他更想以他主人的名义，从那些不怎么献得起爱心的人那里多少征收些谷物、油和牛奶。那天一清早，吉斯伯恩骑马出发了，没见他的森林之子站在长廊里陪伴他，他有点儿不高兴。他喜欢他——喜欢他的力气、敏捷、轻盈的脚步和永远绽开的笑容；他也喜欢他对礼节客套的无知，和他那些关于丛林动物的纯真故事（吉斯伯恩现在相信了）。他在林中骑了一个小时，突然听到后面传来沙沙的响声，毛格利跑了过来。
“我们有三天的活要干，”吉斯伯恩说，“在那片新树林里。”
“好极了，”毛格利说， “爱护小树苗总是好事。如果野兽不去糟蹋它们，它们就会长成一片绿阴。我们又得赶野猪了。”
“又要赶？怎么赶？”吉斯伯恩微笑起来。
“哦，昨天晚上，它们在新种的树林里又是拱又是掘的，我赶走了它们。所以今天早上我才没去长廊。野猪根本不该到丛林这边来。我们必须把它们堵在坎叶河的水源下面。”
“如果有人能把天上的云赶来赶去，那他也许能赶野猪；但是，毛格利，如果像你说的，你是不求任何回报的丛林牧人——”
“这是先生的丛林。”毛格利突然抬起头来插了一句。吉斯伯恩点点头，表示谢意，接着继续说，“为政府做事，拿点儿报酬不是更好么？如果工作时间够长的话，将来还有养老金。”
“我想过，”毛格利说， “但是那些护林员，他们的屋子，还有那些紧闭的门，对于我都像陷阱似的。不过我想——”
“那么，好好想想，以后再回答我。现在我们停下来吃点早餐。”
吉斯伯恩下了马，从手缝的马鞍袋子里取出早餐，白天的热气开始笼罩在丛林上空。毛格利躺在他身旁的草地上，注视着天空。
过了一会儿，他用懒懒的声音低低说道：“先生，你今天是不是叫平房里的人牵走那匹白母马。”
“没有啊，它太肥了，又老了，还有些跛。为什么问这个？”
“现在正有人骑着它，在通往铁轨的那条路上，跑得还挺快。”
“呸，那条路在两柯斯外呢。那是啄木鸟的声音吧。”
毛格利抬起一只手臂遮挡住太阳的光线。
“那条路是弯来弯去的，在平房那里绕了一个大弯。按照鸢鹰的速度，最远不过一柯斯；鸟会把声音传过来。我们去看看？”
“太傻了吧！在太阳底下跑一柯斯远去听森林里的一个响声？”
“不傻，那是先生的马。我只想把她带过来。如果不是先生的，那没关系。如果是，那么随便先生怎么样都可以。有人正骑着她拼命跑呢。”
“那你带她过来不会累死？你真是疯了。”
“难道先生忘了吗？大羚羊我都赶过。”
“那么起来跑吧，如果你真有那么大的热情。”
“哦，我不跑！”他伸出手做了一个手势，让吉斯伯恩别出声。然后，他依然躺在草地上，从喉咙口发出三声“咯咯”的怪叫——吉斯伯恩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她会过来的，”他说， “我们在树阴下等吧。”毛格利在早晨的宁静中打起盹来，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充满野性的眼睛。吉斯伯恩耐心等着，毛格利显然疯了，但是作为一个解闷的同伴，对于孤独的丛林官员来说正求之不得。
“嚯！嚯！”毛格利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 “他从马上掉下来了。马会先跑过来，接着是人。”他打了一个哈欠，吉斯伯恩骑的那匹公马发出了一声长嘶。三分钟后，吉斯伯恩的白色母马，配着马鞍，套着缰绳，但是没有人骑，闯进了这片林间空地，向着公马飞奔过来。
“她不算很兴奋，”毛格利说， “但这么热的天，很容易出汗。我们很快就会看到骑马的人，人嘛，总是比马跑得慢得多——何况他还是个胖老头。”
“真主阿拉！这是魔鬼干的事。”吉斯伯恩一跃而起，他听到林中传来了呼喊声。
“别担心，先生。他不会受到伤害。他也会说是魔鬼干的。
啊！听！那是谁？”
那是阿布多·加福痛苦而惊恐的声音，嚷嚷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似乎在请求谁看在他头发都白了的分上宽恕他。
“我一步也跑不动了，”他哭着嚎着， “我老了，头巾都掉了。呃！呃！但我还能动。我要赶快，我要跑！哦，可恶！”
矮树丛被划开，阿布多·加福走了出来，没戴头巾，没穿鞋子，腰带也松开了，攥紧的手上沾满了泥泞和青草，脸颊涨得通红。他见到吉斯伯恩，重新大叫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扑倒在吉斯伯恩脚边。他浑身颤抖着，已经筋疲力尽。毛格利朝着他甜甜一笑。
“这没什么可笑的，”吉斯伯恩厉声说， “他快要断气了，毛格利。”
“他死不了。他只是害怕。他根本没必要跑出来。”
阿布多·加福呻吟着站了起来，手脚直发抖。
“是魔力——真的是魔力！”他用手抚着胸口，哭诉道，“我犯了罪，魔鬼就抽打着我进了森林。我错了，我忏悔！拿去吧，先生！”他拿出一卷脏兮兮的纸。
“这是什么？”吉斯伯恩说，其实他已经明白了。
“把我扔进监狱吧——钞票都在这儿了——但是请把我关在安全的地方，别让魔鬼跟着我。我受先生的恩惠，却做了对不起先生的事；但要不是这些可恶的树精，我也许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买了地，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了。”他被绝望和羞辱折磨得不停用头撞地。吉斯伯恩反复看着那卷钞票。这是他过去九个月的全部工资——这些钱原本与家信、换胎工具一起放在抽屉里。
毛格利盯着阿布多·加福，自顾自无声地笑着。“不用再让我上马了。我会和先生一起慢慢走回家，然后他会派人送我去监狱。
我会被判很多年刑。”管家阴沉地说。
丛林里的寂寞会影响人们对很多事物的看法。吉斯伯恩注视着阿布多·加福，想到他是一个好管家，如果换一个人又要从头教他家中的规矩，再合意也总是一张新面孔，一种新口音。
“听着，阿布多功口福，”他说， “你犯了大错，丢了脸，坏了名声。我想这一切都是你一念之差。”
“阿拉真主！我之前从来没打过这些钱的主意。我看到它们的那一刻，一定是魔鬼扼住了我的脖子。”
“我相信。回家去吧，我回去时会派人把这些钞票存进银行，以后再也不提起了。你太老了，不合适坐牢。而且你料理家事还是有功劳的。”
听到这番话，阿布多·加福伏在吉斯伯恩的脚边呜咽起来。
“你不辞退我？”他忍着眼泪说。
“那还要看情况。要看你回家后的表现。上马吧，慢慢骑回去。”
“但是有魔鬼！丛林里到处是魔鬼。”
“没事，大叔。他们不会再伤害你，真的，除非你不听先生的话，”毛格利说， “要是那样，他们恐怕会赶着你回家——就像赶大羚羊那样。”
阿布多·加福一边系腰带，一边惊讶地盯着毛格利。
“他们是他的魔鬼？他的魔鬼！我还想回去后把错推到这个巫师身上呢！”
“这想法不错，伙计。在设计陷阱之前，首先要知道会掉进去的猎物有多大。本来我只知道有个人动了先生的马。我真不知道你的陷阱是在先生面前把我说成是贼，也不知道是我的魔鬼把你拖到这里来的。不过现在知道也不算太晚。”
毛格利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吉斯伯恩，阿布多·加福急忙摇晃着走到白母马边，爬上马背逃跑了，丛林小路上回响着劈劈啪啪的碰撞声。
“干得不错，”毛格利说， “但他还会跌下来，除非他抓住鬃毛。”
“现在，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吉斯伯恩说，语气有点严厉， “你的魔鬼是什么？怎么能把人像牛一样在丛林里赶来赶去？告诉我。”
“怎么，先生因为我保住了你的钱而生气了？”
“不是，但是你耍了诡计，这让我很不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