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以往一样，浴天打理着房屋，清扫灰尘，铺床盖被。浴血儿乖乖坐在床上看着父亲，以及他那空荡荡的右边袖子。
浴天失去一条胳膊，办起事来不及以前，但他的动作还是很麻利，只剩下餐桌还没有收拾，浴天扭了扭腰，左手收起餐具准备清理。
浴血儿看见了，立刻跳下床，来到他跟前。浴天不知道儿子要干什么，他停下动作，和浴血儿对视。浴血儿看向浴天那条断臂，然后从他手中夺走餐具，跑到院子里的水桶处，在浴天惊讶的目光下开始清洗。
浴天倚在门口，他的惊讶慢慢变成了欣慰，嘴上浮现一丝微笑。浴血儿洗得很卖力，但是由于他不经常洗盘子，所以效率不太好。浴天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插手，而是静静观看着。
他的儿子，很不幸。浴天仰天叹了口气，他又岂会看不出来，他对浴血儿非常了解，从儿子一个现在的眼神，他都知道，咏曦，那个女孩，对浴血儿来说是多么重要。
自己的儿子也不是没有童年的经历，但浴血儿相比其他小孩他要“怪”一些，他不做游戏，不玩那些小孩的玩意。
浴天清楚记得，当别人家的孩子因为收到木偶玩具而高兴地大叫时，浴血儿收到的，是他亲手做的弓。浴血儿爱不释手，当作宝贝一样。
于是，其他小孩就不愿意和他玩，那些大人也不想让自己的小孩接触这个“危险”的孩子，毕竟谁也不想当一个活靶子让别人射吧？
浴天不知道他的儿子和咏曦是怎么成为要好的朋友的，但两人的经历，在某些方面还真有些相像，那时候，浴天真的非常震惊，他们彼此为了对方甚至可以去死，他们还不过是孩子罢了，情谊竟然到了那种地步。
回想同咏曦在结界里的对话，浴天十分痛惜，即便没有那个恨裳死印，他也不会怀疑，咏曦肯定会为了救浴血儿跳进黑洞。
浴天揉了揉太阳穴，他一直想着，给儿子一个平静的生活，健康的长大，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就行了。但一些事就是这么不期而遇，一些，他尽量避免浴血儿接触的事。浴天眉头一皱，他受够了连累自己的儿子，继续过任人宰割的下等人生活了，他必须教给浴血儿一些东西，在他有生之年。
“血儿，我来吧。”浴天向浴血儿走去，浴血儿乖乖让开，浴天检查了一下盘子，笑道：“不错嘛，臭小子，洗得差不多了。”浴血儿没有因为他的夸奖而高兴。浴天将盘子堆起来，在身上擦了擦手，摸着浴血儿的头：“时间不早了，快去睡觉吧。”
说着，就推着浴血儿的背向屋里走去。就在这时，浴天突然猛地回头。在距离他们院子不远处，一个身影正站在黑暗中，凝视着他们。浴天出了口粗气，他的异样被浴血儿捕捉到了：“爹？你怎么了？”
浴天回头笑道：“血儿，你先去睡觉，爹有点事要处理一下。”
“什么事？”浴血儿突然紧张起来，昨晚虽然他晕过去了，但浴天能出现在那种场合，他就猜到浴天肯定不是一般人。浴血儿侧身向黑暗的森林中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爹？”
浴天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臭小子，你乖乖去睡觉，只要几分钟爹就回来了。”浴血儿心里清楚，这事肯定不是他能参与的，如果硬要去，只能当浴天的累赘，他看了看浴天的断臂，只好重重点头。
“你说的，几分钟就回来。”
浴天蹲了下来，伸出小拇指：“拉钩。”
浴血儿一手握住浴天的小拇指：“如果五分钟回不来，我就去找你。”浴天一愣，笑道：“嗯，但在这之前，你必须安安稳稳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准去。”
浴血儿没有说话，他径直向屋内走去，浴天站起身，向哪个藏在黑暗中的人影走去。浴血儿在关门时，目送着他，眼中闪过担忧。
人影看见浴天，立刻转身向森林更深处走去，速度不慢不快，浴天追着他，两人走了半分钟的路程，最后在一片稍稍宽广的地方驻足。
浴天冷冷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人影转过身来，月光照亮他的粗犷的面庞，真是剑林争夺战时中途离场的句芒。
句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撩开帽子，道：“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一直住在这里。”寒风贴着地面吹来，枝叶沙沙作响。
浴天没有说话，他在等待着句芒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句芒吸了一口气，道：“来看看你。”
浴天嗤之以鼻：“锻剑长老什么时候这么无聊了？我好的很，不用费心了。”句芒面色苍白，眼里闪过悔恨：“阿天，你还在记恨我吗？”
浴天冷笑道：“不会，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嘛，服从命令一直是炼剑阁的光荣传统，我没有理由记恨你。”
苟芒耸肩，笑了笑：“你不肯原谅我也罢，我也不奢望。”浴天没有说话，他盯着句芒，从后者的眼神和话语中，他得到的是无奈。句芒顿了顿：“有些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
句芒眼里闪过疑惑：“那个少年是你的儿子吗？”浴天冷哼一声：“是我和曲婷的孩子，有什么好问的？”句芒看着他的眼睛，并不像说谎，他也没理由欺骗他。句芒笑了笑：“啊，长得挺像曲婷的。”
浴天眯着眼睛：“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句芒摇摇头：“就是想再确认一下。”
“那你要不要再确认一下曲婷死了没？”
句芒心头猛地一震，低吼道：“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浴天眼白顿时布满血丝，他左手在虚空一握，芯澜断剑，怒吼道：“为什么不提？！是你们杀了她，这件事需要确认吗？她就在那里，在血泊里！你们每个人的剑上都有她的鲜血，炼剑阁每一个人！”
握着断剑的手上青筋暴起，他提起断剑，指着苟芒，道：“你们，还要杀死我儿子，他那时候还只是个婴儿啊！你们还是人吗？！你们都是恶魔，是妖怪！”
直到断剑破碎的剑刃对准句芒的心脏位置，浴天才停下脚步，句芒现在的性命就在浴天的手里，他却没有倒退一步。
“如果我当时迟了一步，只怕我儿子也会被你们杀害。”他移动着剑锋，对准了句芒的喉咙：“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给儿子取名血儿了吗？因为他出身就在他亲娘的血泊里，还有那些炼剑阁畜生的血。”
“你们，罪不可赎！”
空中又是一阵寒风吹来，吹起了浴天的披风，吹动了他那空荡荡的袖子。
句芒瞳孔一缩，刚想开口询问，又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他向前一步，剑锋刺破了他的皮肤。
“是啊，炼剑阁罪不可赎，我罪不可赎，在徒弟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我却只为保全自己的名誉和性命。”
句芒再次向前一步，浴天眉头一皱，本能地放松自己的胳膊，随着苟芒的前进而渐渐收剑。句芒继续向前走：“现在可是好时机啊，阿天，为曲婷报仇的好时机啊！你在犹豫什么？一剑杀了我吧，为曲婷报仇！”
浴天后退着，句芒向前的步伐不止，那剑锋就在他的皮肤里和悬空中来回。
“杀了我啊！！”句芒大吼一声，猛地大跨一步，眼看剑锋就要穿破他的喉咙，
“啊！！！”浴天一声怒喝，劈出一道强大的饱含他怒火的剑气，一连斩断了十几颗大树！在地上留下狰狞的裂痕。但这威力巨大的剑气，只在句芒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浴天喘着粗气，手一松，芯澜断剑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面色疲惫，内心激烈战斗后，只剩下向现实妥协的无奈。
他下不了手.
“曲婷是被你害死的，但如果不是你，恐怕我们一家人都要死在那里.”
句芒闭目不语，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中。
浴天捡起芯澜断剑，打量着那剑身，发出一声叹惜：“芯澜，你最得意的作品啊，只不过那次之后，它就断了。”句芒视线在移在芯澜上，眼里闪过一丝爱惜，这确实是他锻造的最得意的剑了。
“你拿着吧。”浴天将芯澜递给句芒，后者一愣，然后接过，不明白他的意思。
“从此之后，你我不再是师徒。”浴天道，句芒顿了顿，呵呵一笑：“这对我来说都是宽恕呢，我早就没资格当你师父了。”浴天转身，道：“你还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句芒收回芯澜剑，正色道：“还有两件事，说完我就消失。”浴天扭头。句芒从怀里掏出一个胸章，胸章上刻着一个“剑”字，他将胸章举过肩：“我不再是炼剑阁的人了。”
他的话音一落，那胸章突然燃烧起来，几秒钟的时间，化为灰烬，在风中消散。浴天一愣，问道：“为什么？身为长老，退出炼剑阁可没那么容易。”
“老了，干不动了。”句芒摸了摸失去光泽的头发，道：“炼剑阁十年前就不是原来的炼剑阁了。”
浴天沉吟一会儿，道：“嗯，第二件事呢？”句芒一愣，还以为他会就此事追问，不过转念一想，也没有什么好问的。因为浴天本身就是这件事的受害者。
“牧昉，他不会这么乖乖回去的。”
牧昉。心中念着自己师弟的名字，浴天牙关紧咬，愤怒至极，他一辈子最大的仇人就是这个男人，这个让浴血儿失去母亲，自己失去爱人的罪魁祸首。浴天冷冷哼了一声：“我知道他不会回去的，他好不容易再次看见他的眼中钉，不乘机拔除就不是牧昉了。”
句芒道：“那个人十分危险，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让他来吧，就算不能杀死他，我也会和他同归于尽！”
句芒脸色一冷，道：“我知道为了复仇你会不择手段，但你要想清楚，现在的你不是一个人，有人还要依靠你而活。”浴血儿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浴天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些：“这个我知道，血儿他已经没娘了，不能让他一无所有。”
浴天回头对句芒道：“你现在也是叛徒了吧？”说着，他露出嘲讽的笑容：“马上，你就能过上不断逃跑，活在角落里的生活了，在关心别人前，先考虑考虑你自己吧。”
句芒哈哈一笑：“说的也是啊，”他低下头，叹一口气：“我也是逃犯了呢，被炼剑阁封界内通缉，只能隐藏实力，乖乖过上下层人的生活。但在这之前，我必须让知道我踪迹的人死彻底了。”
浴天转身，神色中露出一丝警戒。句芒笑道：“牧昉已经不算是我的徒弟，我要清理门户！”
“杀掉自己的弟子，抹除自己的踪迹吗？”浴天放松了警惕：“你还真是个冷血的人啊。”说罢，他就头也不回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我不会去主动找牧昉的，你要杀他和我也没有关系，只要离我远一点就行。”
“那些没有被帝息宗收回的古剑我取走了。看来牧昉他们对那些已经没有兴趣了。”句芒道，浴天看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个没有兴趣，没有接话，句芒犹豫一番，还是说出了憋在心中的话。
“浴天，还有一件事。”
浴天停下脚步。
“你真的，确定吗？”
浴天回头：“确定什么？”句芒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浴天眯着眼睛：“什么事？”
句芒试探性道：“你的儿子，浴血儿。”浴天一听句芒的提到浴血儿，又转过身来：“血儿怎么了？”
句芒迟疑了，最终他摇摇头，缓缓离去：“没什么，你保重。”
浴天望着他渐渐离去的背影，内心五味交杂，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个昔日和他在酒桌上烂醉如泥，有说有笑的师父。浴天想了想句芒欲言又止模糊不清说了一半的话，无法猜透其中的意思，而且他本能的，不愿意去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