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4 (2)
离开车间后，迪克到“蔷薇宅”和“山毛榉宅”去看那儿的病人。从外表上看，这些房子与其他房子没什么区别。里面的装潢和家具是尼科尔设计的，当然，必不可少的基础是，栅栏和栏杆要隐蔽，家具不能移动。这个问题需要许多想象力和创造性，而这一点正是她所缺乏的。结果，得到授权来此参观的人，谁也不会认为窗户上那种纤细优雅、华而不实的栅栏，在一个兽笼里能独当一面，也没有人会以为，这个反映了现代管状倾向的作品，会比爱德华时代建筑的庞大结构更加坚固——那时的结构即使是铁枝上的花朵和每一个看似随意的装饰或固定件，都像摩天大楼上的大梁一样必不可少。她不知疲倦的眼睛使每一间屋子的实用性都让位于她的审美观。她受到恭维后，便唐突地以管子工大师自居。
在那些没有迷失方向的人看来，这些房子里有许多奇怪的事情。戴弗医生常常对“蔷薇宅”感到好笑，这是个供男人居住的房子，这里有一个奇怪的小病人患有暴露癖，这个病人似乎认为，假如他不穿衣服而且不受到人们干涉，从外面的十字路口一直走到协和宫，他就能解决许多问题。迪克想，也许他的主意很对。
最让他感兴趣的病人在主楼里。那是个三十岁的女人，是个久住巴黎的美国画家，在诊所已经住了六个月。他们并没有关于她的满意病史。她的一位表兄弟碰巧发现她完全发了疯，然后带她到市区外面一个主要应付游客吸毒、酗酒的诊所治疗过，结果根本不能满意。然后带她来到瑞士。入院时，她极为漂亮，可现在却是满脸愁容苦相。各种血液检查都没能查出确切的反应，结果她的问题被说成是神经湿症，十分令人不满意。两个月来，她一直在这个房子里躺着，活像是套着铁女（一种旧刑具，外型像女人里面带铁刺的铁箱——译注。）关押在监狱中一样。在她的特殊幻觉限度之内，她说的话有条有理，甚至十分明智。
她是由他专门处理的病人。她处于过度激烈的发作期时，大夫中只有他能“对她起点作用。”几个星期之前，在她受到一连许多个夜晚无法入睡的折磨时，弗朗茨成功地把她催眠，好让她获得几个小时必需的休息，但是，后来他再也没有奏效过。催眠是迪克所不信赖的一种工具，他极少使用它，因为他自己总是不能振作起情绪利用这种工具。他以前曾经在尼科尔身上试用过一次，结果她却轻蔑地嘲笑他。
他走进２０号房间时，里面的那个女人看不见他，因为她的眼睛周围肿得厉害。她说话的声音强烈、浑厚、低沉、带着震颤。
“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多久？难道要永远这样了？”
“不会太长了。拉迪斯劳大夫告诉我说，为你整个清理过了。”
“要是我早知道过去做的事情会得到这么个结果，我本来可以平静地接受它的。”
“为此感到惊慌是不明智的，我们知道这是一种神经现象。它与脸红有关系。你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很容易脸红吗？”
她面朝天花板躺着。
“自从我长出智齿以来，就没有为任何事情红过脸。”
“难道你就没有犯过什么精神上的罪过，难道你没有出过错误吗？”
“我没干过什么值得责备自己的事情。”
“你真是非常幸运。”
这女人思索了片刻；她的声音从包扎着绷带的面部传出来，苦恼中夹杂着隐秘的声调：
“我的命运与本时代向男人发出挑战的女人们维系在一起。”
“让你感到极为惊奇的是，它其实与任何战斗一样，”他顺着她的字眼回答道。
“其实与任何战斗一样。”她考虑了一会儿。“你接受挑战，要么付出极大牺牲赢得胜利，要么遭到惨败和毁灭，成为断垣残壁后面发出的可怕回音。”
“你既没有遭到惨败，也没有遭到毁灭，”他对她说道。“难道你能肯定自己真的参加过一场战斗吗？”
“看我这模样！”她疯狂地喊道。
“你遭难了，但是许多女人没有把自己错当成男人，也遭了难。”这简直成了一场辩论，他连忙撤退出来。“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要把一次失利当成最终的失败。”
她冷笑了一声：“漂亮的词藻。”这个从痛苦中挤出的词语使他显得卑微。
“我们愿意谈谈你上这儿来的真正原因……”他刚开了个头，就被她打断了。
“我在这儿是一种象征。我认为，你也许知道是什么的象征。”
“你生病了，”他机械地说。
“那么我这种差不多要诊断清楚的是什么病？”
“一种大病。”
“就这？”
“就这。”他听到自己撒的谎不禁感到厌恶，但是此时此地，那个大大的主题也只能压缩成一个谎言了。“在这之外，只有迷惑和混乱。我不能对你说教——我们对你身体遭受的痛苦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是，每天遇到的问题不论有多琐细，多烦人，我们只能一个个应付它们，才能最终恢复健康。在那以后——也许你就有能力探索……”
他放慢速度，想避免他思路必然的终点：“……神智的边疆了。”艺术家必须探索的那种边疆却永远不属于她。她十分脆弱，而且是先天的，最终，她或许会发现自己处于某种平静的神秘之中。具有农民血统的人，长着粗壮的大腿和结实的脚踝的人，每一寸肌肉和神经承受打击时，表现得就像吃面包咸盐一样自然的人，才能进行探索。
他几乎说出——你不行。对你来说这场斗争太严酷了。
然而，在她可怕而庄严的痛苦中，他却毫无保留地对她充满了同情，感情真挚得近乎性爱。他想把她抱在自己的胳膊里，就像常常把尼科尔抱在怀中一样；甚至对她的错误表现出爱怜，因为那是她根深蒂固的一部分。橙黄色的光线从闭合的百叶窗缝隙间泄漏进来，床上是她像石棺一样的体型，露在外面的仅仅有一小片面孔，她的声音询问她那种虚无飘渺的疾病，却得到个极为抽象的答复。
他起身的时候，泪水像涌泉一样渗进她的绷带。
“那是为了某种东西，”她低声说。“某种东西肯定会从中产生的。”
他弯下腰亲吻她的额头。
“我们都必须努力好好表现，”他说道。
离开她的房间后，他派了个护士到她身边。还有其他病人需要他巡视呢：一个十五岁的美国姑娘，她的童年本来应当在充满乐趣的环境中度过。他去看她的原因是，她用一把指甲剪将自己的头发全部剪掉了。他们对她没什么办法好想——她有家族精神病史，她从来没有表现出可以让医生依赖的稳定状态。她的父亲本人十分正常、相当谨慎，他竭力防止由于血统的关系而导致她产生终生的麻烦，结果却仅仅阻止了她发展出一种适应能力，应付生活中出现不可避免的惊人事件。迪克没什么好说的：“海伦，你做事情拿不准时，必须问一个护士，你必须学会听从劝告。向我保证说你要这样做。”
头脑有问题的人能作出什么保证？他顺便看望了一个来自高加索地区的脆弱的逃亡者，这个病人被皮带稳稳当当扣在一张吊床上，后来又送进一只温暖的医用浴缸里。他还看望了一位葡萄牙将军的三个女儿，这三个孩子在人们几乎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渐渐滑进麻痹性痴呆状态。他走进她们隔壁的一个房间里，对一个精神崩溃的病人说，他好得多了，而且一直在好转。那病人望着他的面孔，想判断他这话是真还是假，因为他与真实世界的惟一联系，就是戴弗医生声音里这种或多或少的保证，这对他是一种慰藉。在这之后，迪克结束了例行值班，这时也到了午饭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