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１３ (1)
迪克用帽子使劲抽打掉深蓝色滑雪衣上的雪，走进屋里。门厅地板二十年来让人们钉着铁钉的靴子践踏得坑坑洼洼，宽阔的大厅此时摆成茶点舞会的格局，在格施塔德（瑞士伯尔尼州的阿尔卑斯山村。避暑胜地和冬季运动中心。——译注。）附近学校宿舍住的七八十个美国年轻人，踏着一曲吵闹欢快的音乐《别带露露来》的节奏，舞蹈时相互碰撞，一听到查尔斯顿（美国南部佐治亚州一城市。——译注。）的打击乐响起，便疯狂扭动。这显然是个年轻人的领地，而且还十分昂贵。富人们的聚集地在圣—莫利茨酒店。贝贝?沃伦认为自己已经作了个姿态，表示不打算与戴弗夫妇坐在一起。
迪克从这间温和地摆动着、优雅而恼人的大厅里很容易便找到了两姊妹，她们身穿防雪服装，像两根路标一样醒目、威武，尼科尔的衣服是天蓝色的，贝贝的衣服是红砖色的。那位年轻的英国人在与她们交谈；但是她们并没有仔细听，目光集中在那些跳舞的孩子们身上。
尼科尔看见迪克后，雪后暖过来的面孔泛出喜悦的色彩：“他在哪儿？”
“他没赶上火车——我稍等一会儿要见他。”迪克坐下来，把一只沉重的靴子一甩，跷起一条腿。“你们俩坐在一起十分醒目。每隔一会儿，我就会忘记咱们是在同一个晚会上，看到你们不由大吃一惊。”
贝贝是个身材高大容貌漂亮的女人，她的姿态完全显示出自己的年龄已经接近三十岁。看样子，她从伦敦带来两个男人，一个仿佛还没有从剑桥毕业，另一个年纪大些，一副恶习难改的维多利亚式好色之徒模样。贝贝已经显露出一些老处女的特征——与她接触会让人感到不快，要是有人接触她，她便会突然惊慌起来。诸如拥抱接吻之类持续性的接触，会直接从肉体滑向她的意识核心。她很少用自己的躯干和体态表达意思，而是用近乎老古板的方式，或跺脚，或扬脑袋来表达。她的嗜好是提前体会死亡的滋味，她从朋友们遇到的灾难中品味想象——她还顽固地认为尼科尔会有个悲剧性的结局。
贝贝带来的那个比她年轻的英国人一直陪伴着她们两个女人到了合适的雪坡上，然后把她们推出去，让她们惊恐不堪地下滑。迪克在一个过于大胆的旋转急停中扭伤了脚踝，于是满心欢喜地陪孩子们在“初学坡地”缓慢地滑滑，或者在旅馆里陪一位俄国医生喝格瓦斯。
“高兴点吧，迪克，”尼科尔鼓励他说。“你干嘛不见见这些小姑娘，下午跟她们跳跳舞呢？”
“我跟她们有什么好谈的呢？”
她先前那种低得几乎成了沙沙声的嗓音提高了几度，模仿一种忧郁的调情强调：“就说：‘小姑娘，你真是个最漂亮的姑娘。’你觉得你该怎么说？”
“我可不喜欢小姑娘。她们身上尽是橄榄香皂和薄荷气味。我跟她们跳舞的时候，觉得是在推一只摇篮。”
这可是个危险的话题，他十分小心谨慎，眼睛也盯在那些小姑娘的脑袋上方。
“有许多事情要办，”贝贝说道。“首先是家里来的消息——说的是我们叫做车站财产的那一笔。起初，铁路仅仅买下了它的主要部分。现在他们把其余部分也买了下来，这地方以前属于母亲。现在的问题就是投资。”
那个英国人装作不介入，利用话题的这个转折赶忙抽身，朝舞场上一个姑娘走去。贝贝迷惑的目光追随着他望了一会儿，那是个一生都受到亲英派影响的美国姑娘的目光。接着，贝贝继续用挑战般的口吻说道：
“这可是一大笔钱。每份三十万。我注意照料我自己的投资，可是尼科尔根本不懂证券的事情，不知道你懂不懂？”
“我得去火车站接人，”迪克躲闪说。
到了室外，他吸了口气，嘴里吸进一些湿漉漉的雪花，天色黑得连雪花都看不见了。三个孩子滑着雪橇从他身旁冲过，嘴里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呼喊着向人们发出警告。在下一个转弯处，他听见他们在喊叫，再远一些，便只能听见黑暗中传来雪橇上的铃声，那雪橇在向山丘上冲去。假日车站灯火辉煌，接站的人们满怀期待，青年男女在等待新来的小伙子和姑娘。火车来的时候，迪克正好赶上了趟，他见到弗朗茨?格雷戈罗休斯，便装作从无止尽的欢乐中挤出半小时来接他的样子。但是弗朗茨此刻目的极为明确，根本顾不得留意迪克做作出来的情绪。迪克曾经在信中告诉他说：“我或许要到苏黎世去走一天，那样的话，就请你设法到洛桑来。”然而弗朗茨却一路赶到格施塔德来了。
他已经四十岁了。健康的壮年外表上有一种泰然自若的官员风度，不过，他在拥挤的安全室中却最为舒坦，因为他在那儿可以鄙视那些精神分裂、接受他再教育的富人们。他的科学传统本来可以让他得到一个更加宽广的世界，可他似乎故意挑选了一个卑微的阶级，他选择妻子就突出说明了他的这种选择。到了旅馆之后，贝贝?沃伦迅速审视了他一下，并没有看出她所仰慕的特征，也就是特权阶层交往时的那种微妙的优点，或者说是微妙的礼貌。于是她便使用次一等的态度对待他。尼科尔从来就有点害怕他。迪克就像喜欢一个毫无保留的朋友那样喜欢他。
晚上，他们乘小雪橇滑向村庄，这种雪橇的用途就像在威尼斯用的平底小船一样，是输送乘客。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家式样古色古香的旅馆，里面有个老式的瑞士酒吧间，完全是木质结构，室内回音隆隆，还有一间屋子里摆满了钟表、小木桶、啤酒杯，还有多叉的鹿角。在一张长长的餐桌旁，几批不同组合的人群分界线变得模糊了，组成一个大聚会，大家一起吃干酪煎肉丁——这是一种特别不容易消化的威尔士兔肉，需蘸着热料酒来吃。
大厅里气氛欢快，那个年轻些的英国人评论说，简直没有什么词语能形容它，迪克也勉强承认了。他喝了那种容易上头的劣质葡萄酒，紧张情绪松弛下来。钢琴旁边的一群男人头发灰白，属于过去的好时光，他们放声唱着老歌；一些年轻的声音也随声附和；鲜艳的服装与旋转升腾的烟雾搭配协调。迪克装出的模样仿佛认为世界因此重归大同。他一时觉得他们是在一条轮船上航行，前面已经看见了陆地；姑娘们的脸上都显出同样天真的期待，期待着这种情景和这个夜晚会带来的各种机会。他望了望，想看看心里想的那个姑娘是不是在那儿，得到的印象是她在他们身后的桌子旁边，于是，他把她撇到脑后，开始说些活跃气氛的话，好让自己这群人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我必须跟你谈谈，”弗朗茨用英语说。“我在这儿只能呆二十四小时。”
“我怀疑你的脑子里有心事。”
“我有个计划，这计划太妙了。”他把手搁在迪克的膝盖上。“我有个计划，能让咱们俩联手工作。”
“是吗？”
“迪克——有一个诊所咱俩可以买下——布朗在祖格斯河畔的那个诊所。那完全是个现代化的诊所，只有不多几处不尽人意。他生病了想到奥地利去，也许想在那儿度过风烛残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你和我——多好的搭档！听着，我说完之前别插嘴。”
从贝贝微微发黄的眼珠反射的光，迪克看得出，她在倾听。
“我们必须合伙经营它。这不会把你的手捆得太紧，却会让你得到个大本营——既是一间实验室，又是个生活工作的中心。天气好的时候，你可以在那儿住上不到半年时间，到了冬天，你可以到法国或美国去，在临床经验的基础上写出内容新鲜的文章，”他压低声音说：“为了你家人的康复，诊所的气氛和规律垂手可得。”迪克的表情显示，他不赞成这种说明，弗朗茨便不再继续说这个问题，这个话题迅速离开了他的舌尖。“我们可以作合伙人。我当执行经理，你担任理论家、高级顾问以及各种高级职务。我了解自己——我知道我没有天赋，而你有。但是人们认为我干自己的工作很有能力。我在最现代化的医疗手段方面具有极强的能力。有时候，我一连几个月担任那家老诊所的实际领导人。教授说，这个计划实在太好了，他建议我按这个计划干下去。他说，他要工作到最后一分钟。”
迪克心里想象出了这幅景象。这是一幅尚未作出任何判断之前的想象。
“经济方面呢？”他问道。
弗朗茨抬起下巴，扬起眉毛，额头上皱起了抬头纹，他的双手、胳膊肘、肩膀一起往上抬，腿上的肌肉绷得那么紧，连裤子的布面也绷得鼓起来了。这些动作把他的心脏一直顶到喉咙那儿，他的声音碰撞到口腔里的上颚。
“这正是我们的问题！钱！”他哀叹道。“我没有多少钱。价格折合成美国货币是二十万美元。初开…创…始……”他怀疑自己用的这个字眼是不是正确，“……阶段，另外还需要二万元，因此只有你同意才能搞。但是，我告诉你吧，这个诊所就是一座金矿。我还没有去查帐。投入二十二万美元后，我们的收入保证可以达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