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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王凤姐力诎失人心(2)

那里知邢夫人一听贾政的话,正合着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况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作主,贾赦虽不在家,贾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说“请大奶奶的主意”。邢夫人素知凤姐手脚大、贾琏的闹鬼,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鸳鸯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了,故见凤姐掣肘如此,便疑为不肯用心,便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邢夫人等听了话中有话,不想到自己不令凤姐便宜行事,反说“凤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

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凤姐过来,说:“咱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是要的。这两三日人来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是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点心儿才好。”凤姐听了,呆了一会,要将银两不凑手的话说出;但是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凤姐也不敢辩,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凤姐紫涨了脸,正要回说,只听外头鼓乐一奏,是烧黄昏纸的时候了,大家举起哀来,又不得说。凤姐原想回来再说,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说道:“这里有我们的,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罢。”

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会,说:

“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挨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个一遭儿了,我们敢违拗吗?只是这回的事上头过于累赘。只说打发这顿饭罢,有的在这里吃,有的要在家里吃;请了那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来。诸如此类,那得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不要挑饬就好了。”凤姐道:“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署事:即临时代理办事,要打要骂,怎么这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了出来,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有什么法儿呢?”

众人道:“二爷在外头倒怕不应付么?”凤姐道:“还提那个!他也是那里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那里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二爷手里吗?”凤姐道:“你们回来问管事的便知道了。”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

‘这么件大事,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

叫人怎么能齐心呢?”凤姐道:“如今不用说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罢。倘或闹的上头有了什么说的,我和你们不依的!”众人道:“奶奶要怎么样,他们敢抱怨吗?只是上头一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的。”凤姐听了没法,只得央说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咧。”众人听命而去。

凤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处的人整理整理,又恐邢夫人生气;要和王夫人说,怎奈邢夫人挑唆!这些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助着凤姐的威风,更加作践起他来。幸得平儿替凤姐排解,说是“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爷、太太们吩咐了外头,不许糜费,所以我们二奶奶不能应付到了。”说过几次,才得安静些。虽说僧经道忏,上祭挂帐,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得不少,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央及一会;糊弄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等看去不像样,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邢夫人虽说是冢妇冢妇:古代称嫡长子之妻为冢妇,非嫡长子之妻为介妇,仗着“悲戚为孝”四个字,倒也都不理会;王夫人落得跟了邢夫人行事,余者更不必说了。

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也不敢替他说话,只自叹道:“俗语说的:‘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凤丫头,那些人还帮着吗?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他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面前背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老爷是一味的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吗?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于是抽空儿叫了他的人来,吩咐道:“你们别看着人家的样儿,也遭蹋起琏二奶奶来。别打量什么穿孝守灵就算了大事了,不过混过几天就是了。看见那些人张罗不开,便插个手儿,也未为不可,这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的。”那些素服李纨的人都答应着说:“大奶奶说得很是,我们也不敢那么着。只听见鸳鸯姐姐们的口话儿,好像怪琏二奶奶的似的。”李纨道:

“就是鸳鸯,我也告诉过他,我说琏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只是银子钱都不在他手里,叫他巧媳妇还做的上没米的粥来吗?如今鸳鸯也知道了,所以他不怪他了——只是鸳鸯的样子竟是不像从前了。这也奇怪,那时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没有作过什么威福;如今老太太死了,没有了仗腰子的了,我看他倒有些气质不大好了。我先前替他愁,这会子幸喜大老爷不在家,才躲过去了。不然他有什么法儿?”

说着,只见贾兰走来说:“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罢。我这几天总没有摸摸书本儿,今儿爷爷叫我家里睡,我喜欢的很,要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李纨道:“好孩子,看书呢自然是好的。今儿且歇歇罢,等老太太送了殡再看罢。”贾兰道:“妈妈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窝里头想想也罢了。”众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这点年纪,得了空儿就想到书上。不像宝二爷,娶了亲的人,还是那么孩子气。这几日跟着老爷跪着,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些什么,甚至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远避他,邢姑娘也不很同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的什么喜姑娘咧四姑娘咧,哥哥长哥哥短的和他亲密。我们看那宝二爷除了和奶奶、姑娘们混混,只怕他心里也没有别的事,白过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么大,那里及兰哥儿一零儿呢!大奶奶,你将来是不愁的了。”李纨道:“就好也还小,只怕到他大了,咱们家还不知怎么样了呢!环哥儿你们瞧着怎么样?”众人道:“这一个更不像样儿了!两个眼睛倒像个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虽在那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儿瞧人呢。”

李纨道:“他的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前日听见说还要给他说亲呢,如今又得等着了。嗳!还有一件事——咱们家这些人,我看来也是说不清的,且不必说闲话,——后日送殡,各房的车辆是怎么样了?”众人道:“琏二奶奶这几天闹的像失魂落魄的样儿了,也没见传出去。昨儿听见我的男人说,琏二爷派了蔷二爷料理。说是咱们家的车也不够,赶车的也少,要到亲戚家去借去呢。”李纨笑道:“车也都是借得的么?”众人道:“奶奶说笑话儿了,车怎么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亲戚都用车,只怕难借,想来还得雇呢。”李纨道:“底下人的只得雇。上头白车白车:即送葬车。因均用白布裹饰,故名。也有雇的么?”众人道:“现在大太太、东府里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没有车了,不雇那里来的呢?”李纨听了,叹息道:“先前见有咱们家里的太太、奶奶们坐了雇的车来,咱们都笑话,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你明儿去告诉你的男人,我们的车马早早儿的预备好了,省得挤。”众人答应了出去。不题。

且说史湘云因他女婿病着,贾母死后只来得一次,屈指算是后日送殡,不能不去;又见他女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不妨,只得坐夜坐夜:旧时丧俗,送葬的前一夜,死者亲属须在灵前坐守,彻夜不寐,也叫“伴宿”。前一日过来。想起贾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S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挨日子罢了。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鸳鸯等再三劝慰不止。

宝玉瞅着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去劝,见他淡妆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犹胜几分;转念又看宝琴等淡素装饰,自有一种天生丰韵;独有宝钗浑身孝服,那知道比寻常穿颜色时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又不知怎样的丰韵了!”想到这里,不觉的心酸起来,那泪珠便直滚滚的下来了,趁着贾母的事,不妨放声大哭。众人正劝湘云不止,外间又添出一个哭的来了。大家只道是想着贾母疼他的好处,所以伤悲,岂知他们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这场大哭,不禁满屋的人无不下泪。

还是薛姨妈、李婶娘等劝住。

明日是坐夜之期,更加热闹。凤姐这日竟支撑不住,也无方法,只得用尽心力,甚至咽喉嚷破。敷衍过了半日,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顾后。正在着急,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平儿急忙过来扶住,只见凤姐的血吐个不住。

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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