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看他们!印象派的画,坚决大胆地否定了传统的黑色阴影,阳光的普照波及世间每一个角落,阴影的处理用青、紫色代替,在光波环绕中物体的氛围感表现得妙到极致!题材呢?天哪,甚至连题材都降低到服从于绘画色调的地位!
莫奈的《圣拉扎尔火车站》,描绘了溶解大气中的烟雾以及蒸汽中光的反射,敏锐地捕捉到了阳光下变化多端的空气的形状,并把这种自然现象解剖出来,就像解剖某一具血淋淋的动物的尸体,引发了人们心目中熟悉而又难以言状的感觉。如果说提奥的介绍趋于抽象,那么眼前的作品令温森特仿佛身临其境了。
另外两幅作品在掌握了色彩变化的同时,又注意了整体的气氛,笔触潇洒,构图巧妙,画面上人物神情自如,韵律无穷,两幅画看样子出自一个人之手,以完全不同的色调表现出了各异的情境,作品色彩的基调相当明亮。这是雷诺阿的《磨坊舞会》和《游艇上的午餐》。
此外还有德加的芭蕾舞演员、毕沙罗的农家女子折技图、塞尚的静物、西斯莱的乡村风景等等。
温森特在这些作品中徘徊,隐隐感到有某种不适,那是脖子酸痛的缘故。他没有时间去寻找和改善它的处境,他为整个这些新型的作品激动不已。他们发现了空气而且表现了它,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在温森特为自己在安特卫普学生们中的表现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的作品与其他呆板的学生作品固然不同,他认识到作品中要表现鲜活的空气的流通,但他只是停留在梦想阶段,自己的作品是多么晦涩阴沉!
“请问,梵·高先生!”他自言自语,“黑咕隆咚的画面上能够看到空气的流通吗?那是梦想吧?”
光!色彩!它们才能使空气活灵活现!
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忘记了自己已经坐到了地毯上。温森特思索一阵,又站起来,重新逐件审视那些作品。半个小时以后,他发现了新的奥秘,在这同一派别中,实际上存在两种类型:一种重光和色彩,探求光与色的独立的审美价值,其典型代表是莫奈;另一种注重室内光,以光的转换表现迅速变化的运动,使静止的画面产生动感,并用光大胆地加重色调的反差,典型代表应首推德加。
温森特每天照常到科尔蒙画室去上课,画模特,这和在安特卫普画院没有两样。
温森特毅然从狂热中抽退出来,好在除去提奥的关系,朋友们大都不把他当作顶梁柱之类的人物来重视。其实,朋友们那种为某一个观点纠缠不休的状况令温森特深感厌恶,而温森特直率的性格也同样使一些人讨厌。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孤僻的人。
温森特向提奥提出了离开巴黎的想法,理由是他并不是一个城市画家,他的天地在田野与荒地,他希望找到一个燃烧着炽热的太阳的地方。因为他的心里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随时要蹿出来呼应着太阳一起升腾。
他还知道,只要他离开巴黎,他就无法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提奥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寄再多的钱也只能是钱,一种人们通常称作货币的物体,它与面包和事业三者之间永远无法合理搭配。
但是,温森特决定走。他告诉朋友们的时候,劳特莱克和高更赞成他的举动,而高更也有同样的想法。
在这段时间里,他竭尽全力把自己的调色板往更令他满意的亮度上提。他初步考虑去非洲赤道附近的某一个地方,那么调色板就要力求达到燃烧起来的程度。他选择了阿尔。
红发疯子
阿尔是法国最南端罗讷河畔的一个小城镇。
雪一直下着,下了火车以后,积雪深到膝盖,影响了温森特徒步行走观赏雪景。马车即使在更深的雪地里也仍然拉客。
在到达阿尔之前,温森特看到了一个由巨大的黄色岩石组成的村子,看上去庄严而且气势雄伟。村子旁边有一排排小树,橄榄绿色的树叶与雪景相映成趣。村前是一马平川,种着一溜一溜的葡萄树,树根下露出一小圈没有被雪覆盖的红色土地。放眼望过去,雪中的风景,极白,天空像白雪一样亮丽,融化了天与地的分界线。温森特很激动,这正像日本画家所画的冬景。
有一种更奇特的景象使温森特为之倾倒——野地里零星开着一些杏花,与大雪斗艳。
马车经过一座小吊桥的时候,车夫告诉他,远处山脚下的镇子就是阿尔城。温森特跳下地来,伏在吊桥的栏杆上朝下看,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进河中,迅速融化,河水湛蓝湛蓝,缓缓流去。看得久了,桥下的水就成了静止的,而桥身载着他往后游去,游去。
温森特沉浸在无与伦比的亢奋之中,他想,雪化以后,他就立即来画杏花和阿尔的小吊桥。
遗憾的是冬天里见不到他梦想的太阳。
两个月以后,天气逐渐转暖,太阳升上碧蓝的天空,光辉夺目,雪吸收着热量,在阳光中迅速融化。西北风狂啸着吹过来,残余的冷气从人们衣饰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去,除了头顶的一点暖意,所有人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温森特到阿尔以后住在一家旅馆里,到达的第一天就投入了工作。在阿尔的时间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在巴黎猛醒后的反思使他更觉出一种紧迫感,这是区别于以前只要求进取而不顾忌生命长短的做法。那个送他来的马车夫的话多少让他有点心悸。他固然轻视生命,但没有生命就会断绝追求,而人一旦失去了他终生舍命相搏的目标;就变得没有半点意义。就是说,在没有画出令自己心满意足的画以前,他将死不瞑目!
老天是多么善解人意,他放下行李以后雪就停了。旅馆的侍者送茶水上楼去的时候,与背着画箱匆匆而下的温森特撞个满怀。侍者立即跑去告诉老板:阿尔又来了一个疯子!
第一幅画是雪地上的两株杏树,还有一幅背景画着阿尔城雪地风景画,这是两幅钢笔画的素描,这样的风景其实更适合用芦苇笔画。这些雪地风景的印象在头脑中是那样鲜明,他想以后一定得把它们画成油画。
那天他结识了一个同样在雪地上画画的丹麦人,他名叫莫里阿·佩特生,他住在阿尔的另一家豪华的旅馆,有足够的钱过好日子。
这真是一个好兆头,来到了阿尔,得到了初步的好印象,结识了朋友。温森特一生中是难得有这种机缘的。
天黑下来以后,雪地上还是显得很光亮,有走在月光下的感觉。回到旅馆,他强烈地觉出很有食欲,温森特知道他当不起富翁,他得计算着花钱,结果第一个晚上熬过去了。第二天在街上到处转转,满街都有廉价的饭馆。最后他在郊外的农民家里买些鸡蛋,每天早晨吃两个,晚上吃两个,外加点咖啡和牛奶。当然常常不能满足胃的需求,但对他来说,能够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天气转暖的时候,他已经画了大量习作,包括五本素描、速写画册子以及一些油画。他最满意的是那幅《阿尔的吊桥》:万里无云的碧蓝色天空与同样色彩的河水相映成趣,黄色的桥身和河堤,上面长出了绿草,一群穿着罩衫,戴着五颜六色帽子的阿尔女人在一只浸了水的破渔船边洗衣服。温森特想起经过这条小桥的情景,在桥上画了一部小马车。每天莫里阿与他一起出外画画。那是一个老好人,他的作品在温森特看来刻板、规矩,好像是用一根绳子把后脚捆绑在一起画出来的,显得很拘谨。他对温森特的作品一味地称赞,当温森特饶有兴趣地想要继续倾听他的高见时,就没有下文了,那种恭维看上去只是一个老好人随意表露的自然心境,不是感受,而是客套。因为他对温森特使用色彩的胆魄大为吃惊,它夸张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温森特往往被这种客套打断创作思维,但他仍然是高兴地应酬着。对他来说,失去一个朋友容易,得到一个朋友却相当艰难,这是他经历过无数次失败的惨痛教训。
休息的时候,他们在一起谈论印象派。这是莫里阿首先提起的话题,因为他去年在巴黎参观了拉斐德路的印象派第八次画展,所以他看到温森特的作品以后,就说:“你是印象派!”一句话把他们的距离拉近。莫里阿喜欢读莫泊桑和龚古尔兄弟的小说,两个人在这一点上达到了共鸣。
阿尔的空气使温森特感到身心愉快,烈日与星空,甚至有时候看来可恶的西北风,都能在他的身上引发一种奇妙的振奋,就像阿尔的一小杯白兰地同样使他陶醉一样,他常常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像沸水一样翻腾不止。
他每天早晨四点半左右起床,背着画箱匆匆上城,沿着罗讷河畔或者随便的一条小溪流行走。他喜欢逆流而上,流水与步行的反差造成行动神速的感觉令他尤为兴奋。他的行动永远是激进的,超乎一个常人应有的闲适的心态。然后他被某一个地方牵引住,迅速支好画架,双眼牢牢地、紧张地攫住他所发现的景致,就像一个钓鱼的人发现了浮标被鱼牵动时的眼神,他得屏声静气,全神贯注地捕捉到它。
他成了一个机械的人,他根本不考虑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干,他只是不厌其烦地一幅接一幅地画着。春暖花开的时节,乡村的自然景色太美了,他只感觉到时间的紧迫,他觉得应该把这些东西全部画下来,甚至在睡梦中常常半夜惊醒,全身虚汗淋漓,他梦见阿尔的果树花一瞬间被西北风卷起,消失在地中海的上空、留下一片黑暗和荒凉。这是人的自然属性,就如同贪心的掏金者忽然在某一个地窖里找到一个金库,而他又无法一下子搬走它,所以逐批拼命地运载一样。这种占有欲是永不会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