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 (2)
雷宾的叫骂使母亲大为吃惊。母亲望着他的脸,发觉他明显地变了,脸上消瘦了许多,胡子没有修饰,参差不齐的大胡子下面露出了颧骨。淡蓝色的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大概很久没睡好觉了。鼻尖凶狠地向下弯着。衬衣本来是红色的,却给木焦油染成了黑色,敞开衣领露出干巴巴的锁骨和胸前浓浓的黑毛。现在他整个人显得更加阴郁、沮丧。这时索菲娅面色苍白,一声不响地望着这些农民。伊格纳季不时地摇晃着脑袋,眼睛微眯着。雅科夫又回到窝棚前面,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他用乌黑的手指剥着木板条上的树皮,叶菲姆在母亲身后的桌旁缓缓地踱步。
“不久前,”雷宾接着说下去,“一位地方长官把我叫去了,对我说:‘混账东西,你对神父说了些什么?’我回答说:‘为什么骂我混账东西?我凭自己本事吃饭,从来没干过坑人的事!’他火了,恶狠狠地打了我一个巴掌……还关了我三天禁闭。你们就这样跟老百姓谈话!是吗!魔鬼,我饶不了你!我也许不会报复你,但别人肯定会替我报仇的,你逃掉了,就报复你的子女,你要记住!你用凶狠的铁爪撕开老百姓的胸膛,在他们心里播种邪恶。老百姓饶不了你们,魔鬼们!”
他压抑不住满腔的愤恨,暴怒的声音颤抖着。母亲听了吓了一跳。
“我对神父说了些什么呢?”他平静了一些,又说,“那天刚开完村民大会,神父坐在街上和一些农民谈话。他说,平民百姓好比牛羊,一刻也离不开牧人,我开玩笑说:‘要是任命狐狸到森林里去当总督,那么森林里就会出现许多羽毛,也就不会有鸟儿啦!’神父斜眼望着我,又说,教民们应该忍受,应该多祈求上帝,求上帝赐予他们力量,以便更好地忍受。我对他说,教民祈祷得太多啦,大概上帝没工夫听,也就听不到了!他就缠着我,问我念哪些祷文?我说,我和所有教民一样,终生念这样的祷文:‘上帝啊,请教会我们给地主老爷搬运石头,吃石头,吐劈柴吧!’他没有让我把话讲完。你是贵族吧?”雷宾突然转移话题,问索菲娅。
“为什么说我是贵族?”索菲娅没预想到他会提这样的问题,身子哆嗦一下,急急地反问道。
“为什么!”雷宾冷笑道,“这是命运,生来如此!你以为扎一条花布头巾,就能隐瞒贵族的罪恶,外人就看不见啦?神父就是披上破麻袋片,我们也能认出来。你刚才把胳膊放在桌上,沾了点水,就打哆嗦,皱眉头。你的身子直挺挺的,不像干粗活的人。”
母亲怕他语气粗鲁,冷嘲热讽伤害了索菲娅,连忙严厉地说:
“她是我的同伴,米哈伊洛?伊凡诺维奇,她可是一个好人,为了这些工作她累白了头,你不要太……”
雷宾重重地叹了口气:
“难道我说伤人的话了?”
索菲娅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问: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是的!前些天,这来了一个小伙子,是雅科夫的表兄,身体有病,患了肺痨,可以把他叫来吗?”
“当然可以,去叫他吧!”索菲娅说。
雷宾眯着眼睛看了看她,然后压低嗓门说道:“叶菲姆,你去找他吧。叫他天黑之后到这里来。”
叶菲姆戴上帽子,一声不响,对谁也不瞧一眼,便不慌不忙地进了树林。雷宾朝他的背影点点头,低声说:
“他正苦恼呢!他和雅科夫都得去服兵役。雅科夫明确表示不能去。其实叶菲姆也不能去,但他却很想去……他以为到军队里可以鼓动士兵暴动。我认为,这明摆着是拿鸡蛋去碰石头……等他们拿起枪,也得服从命令的。是啊,他心里不好受。伊格纳季还讽刺他,火上浇油实在不应该!”
“完全应该!”伊格纳季不理会雷宾,沉着脸说,“到了那里一受训,他就会像别的士兵一样朝我们开枪。”
“这倒不一定!”雷宾思考了一下说,“不过,要是能不去当兵,那当然好啊。俄罗斯国土大得很,哪儿能找到你呢?搞一张身份证就在农村流浪……”
“我就这么做!”伊格纳季用一块小木片敲打着自己的脚,对雷宾说,“既然下决心要反抗,就毫不犹豫地干下去!”
谈话中断了。忙碌的蜜蜂和黄蜂在四周旋转着,在静谧中发出嗡嗡声,更显出这里的寂静气氛。鸟儿在啼叫,远处有人在唱歌,歌声在田野上回荡,雷宾沉默了片刻说:
“喂,我们还得干活呢……你们歇一会儿吧?窝棚里有床铺,雅科夫,你去给他们弄点干柴来……大婶,快把书给我吧。”
母亲和索菲娅动手解开挎包。雷宾俯身得意地说:“带这么多好书,真是好样的!做这种事你也是内行啦,叫什么名字?”他转身问索菲娅。
“安娜?伊凡诺夫娜!”索菲娅答道:“干了十二年啦……怎么?”
“没什么。大概坐过牢吧?”
“坐过几次牢了。”
“明白了吧?”母亲带着责备的口气低声说,“你还当着她的面说粗话呢?”
他没有说什么,顺手拿起一捆书,龇牙笑了笑说:“请您不要见怪!农民和贵族很难相处,就像树脂与水不相溶一样,很难溶合在一起。”
“可我不是贵族,我是平民!”索菲娅笑着说。
“你这话也许是对的!”雷宾说,“据说狗就是由狼变来的。我去把这些书藏起来。”
伊格纳季和雅科夫走过来,伸手向他要书。
“给我们几本书吧!”伊格纳季说。
“这些书都是相同的吗?”雷宾问道。
“不一样,里面还有报纸呢。”
“哦?”
他们三人急忙朝窝棚里走去。
“这个农民是个急性子!”母亲若有所思望着他们的背影说。
“是的,”索菲娅低声说,“我还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面孔,像个受苦受难的圣徒!我们也进屋吧,我想看看他们……”
“您不要生他的气,他过于严厉……”母亲央求道。
索菲娅微微一笑:
“你心眼真好,尼洛夫娜……”
她俩来到窝棚门口,伊格纳季抬起头来,瞟了她们一眼,就把手指伸进鬈发里,低头看膝盖上的报纸去了。雷宾手里拿着报纸,迎着从窝棚缝隙里透进的阳光,站在那里看报,嘴唇不时地蠕动着。雅科夫也在看报,他跪在地上,胸脯靠在床沿上。
母亲在窝棚角落里坐下,索菲娅搂着她的肩膀,一声不响地观望着。
雅科夫没有转身,却小声说:“米哈伊洛大叔,这里骂我们农民哩!”雷宾回头望了他一眼笑了笑说:
“那是爱我们!”
伊格纳季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闭了一下眼睛,说:
“这里写道:‘农民不再是人。’当然啦,不再是人!”
他那憨厚的脸上露出气愤的神色。
“哼,你要是站在我的位置试试看,我要看看你会是什么东西。别自作聪明!”
“我睡一会儿!”母亲对索菲娅说,“到底是累了。这里的气味熏得我头晕。”
“我不想睡。”
母亲在铺板上躺好,马上就昏昏入睡了。索菲娅坐在她身旁,留心观察正在看报的人。她发现黄蜂在母亲脸上盘旋,就关切地把它们赶开。母亲微闭着眼睛,它察觉到索菲娅这样关心她,心里暗暗高兴起来。
雷宾走过来,瓮声瓮气地问:
“她睡了?”
“是的。”
他沉思了片刻,望了望母亲的脸,叹了口气,轻声说:
“她大概是第一个追随儿子,走革命道路的人。她是第一个!”
“不要妨碍她,我们出去吧!”索菲娅提议说。
“是啊,我们还得去干活。很想与您谈谈,只好等到晚上了。走吧,伙计们……”
他们三人都走了。索菲娅独自留在窝棚外面。母亲想:
“谢天谢地!还算不错,他们终于交朋友了。”
母亲闻着树林的芳香和木焦油的气味,进入了甜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