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3
巴维尔从高处下来，来到母亲身边。人们在四周叫喊着，争论着。
“闹罢工恐怕不会成功!”雷宾说，“工人怕扣钱，顶多只有三百人响应你。你们势单力薄成不了的……”
巴维尔没回答。无数只眼睛望着他，希望从他身上能得到一个圆满的答案。他有些恐慌，他觉得刚才他所说的话已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有留下痕迹。
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雷宾对他耳语：“你讲得很有道理，但工人们不会听。说的话一定要在他们心灵深处激起火花。单靠理智是行不通的，就像穿的鞋不合脚一样。”
西佐夫对母亲说：“尼洛夫娜，我们老了，活不了几年了!下一代人也长大了，如今的年轻人可不像我们，一辈子低三下四，直不起腰来。不知年轻人是悟出了什么道理还是走错了路，刚才您也看到了，小伙子跟厂主说话时，就像自己也是厂主一样……哦，再见了，巴维尔?米哈伊洛维奇，你今天替大家说话真行，愿主保佑你，说不定真的会被你找出办法和出路来，上帝保佑!”
他独自走了。
“是啊，该死的!”雷宾低声说，“您也不过是油灰而已，只配抹墙缝。你可看清了，巴维尔，是谁推选你当代表的?是那些骂你是社会主义者和捣乱分子的人!就是他们，厂主一定会开除你，开除活该。”
“他们这么说也有道理!”巴维尔说。
“狼群有时也会吃掉自己的伙伴。”
雷宾沉着脸，声音很古怪。
“人们是不相信空话的，看来得吃点苦，用血来证实自己的话……”
巴维尔一整天都闷闷不乐，非常疲倦，有说不出的烦恼。他仿佛在寻找什么，母亲觉着不对劲，小心地问道：“你怎么啦，巴沙?”
“头有点疼。”巴维尔说。
“那你先躺一会儿，我去叫医生……”
他抬头望了望母亲，连声说：“不必了!”
接着又自言自语道：“我太年轻了，势单力薄，一点没错!讲的真理无人响应，难道我还没有讲得明白……唉，心里真难受，真是心中有愧呀!”
母亲见他这个样子，想安慰他几句，轻声说道：“不用急，今天他们不明白，明天就会明白……”
“有什么不能明白的?!”巴维尔高声说。
“是呀，连我这个老太婆都明白了你所讲的那些真理……”
“母亲，你真好……”他低声对母亲说。
母亲哆嗦了一下，她把手按在心口上，心口就像有一团火一样，她将儿子的赞许藏在了心里。
当天夜里，母亲已睡了，他躺在床上看书，宪兵突然闯了进来，气势汹汹地到处乱搜。那个脸色蜡黄的军官跟上一次来时的情形一样，同样用着嘲讽的口吻，并想激怒别人，似乎这样他心里就特舒服。母亲正在注视着儿子的表情。巴维尔尽量使自己镇定，克制激动的情绪。母亲觉察到，军官的嘲笑已使儿子忍无可忍。母亲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显得害怕了。对这群不速之客，她更多的是憎恨，憎恨已占据了心头，压倒了恐惧。
巴维尔悄悄对母亲说：“他们这次是来抓我的……”
母亲小声答道：“我明白……”
她心里清楚，儿子会被抓去坐牢的，因为他今天给别人讲了话。不过工人们拥护巴维尔，会为他辩护的，看来他不会关很久。
她想哭，想拥抱儿子。可那可恶的军官就在不远处盯着她呢!他的嘴唇一动一动，胡子在微微动弹。母亲觉得这家伙正在等待着她流泪呢，在等她的哀求。于是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握住儿子的手，低声说：“再见了，巴沙，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了吗?”
“都带上了。母亲，别惦记着我……”
“上帝保佑你……”
儿子被抓走了，母亲坐在长凳上，闭上眼睛痛哭起来。她像丈夫那样靠墙坐着，悲伤已经重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知道自己孤苦无依无靠，只有哭泣陪着她。她哭泣了很长时间，单调的哭泣声诉说着她那受伤的心灵所负载的一切痛苦。她仿佛看见一个凝固不定的斑点，这是那个黄脸军官的面孔，留着两绺小胡子，一双眯起的眼睛得意地望着她。她心烦意乱，怨恨和憎恶交织在一起，她恨那些宪兵。他们蛮不讲理地抓走儿子，因为他寻求真理。
屋里很冷，雨点敲打着窗户。她感觉那些可恶的人似乎还在房子周围。他们手臂很长，可看不清脸，隐隐约约听到皮靴踩出的声响。
“把我也抓走吧。”母亲默念着。
上班的汽笛声又吼起来。今天这声音似乎嘶哑、无力，缺少生机。房门忽然打开，雷宾进来问母亲：“抓走了?”
“是的，可恶!”母亲咬着牙。
“不出所料，”雷宾无奈地说，“我家也被搜查了。他们来势汹汹，骂骂咧咧，可没把我抓走。却把巴维尔抓去了!厂主和宪兵串通好的，互相配合。只要有人压榨工人，便会有帮凶走狗……”
“你们应该维护巴维尔!”母亲站起来高声说，“他是为了大家才坐牢的。”
“谁去辩护呢?”雷宾问。
“大家都去!”
“不可能!您说到哪里去了!”
他苦笑着走了，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他的话使母亲感到绝望，心中更加痛苦。
“万一动刑的话，说不定会打他……”
她恍惚看见儿子被鞭打得遍体鳞伤。恐惧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着她，她感到胸闷，呼吸困难，两眼也生痛。
她一整天都水米未进，直到夜晚才吃了一片面包。上了床，她觉得这辈子从未这么孤独过。这些年常期待有好事降临，但是……她周围总有一群年轻人，他们朝气勃勃。儿子不爱说笑，却总在眼前浮现着，这虽然有些不安，但还愉快。可是现在他被抓走了，一切都不存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