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洛瓦冷笑一下说道:
“看着这些搂搂抱抱的痴情男女。我在对自己说,真的,生活中该做的事多得很,何必这样没出息?”
“倒也是……”玛德莱娜说,“不过有的时候这也没什么不好。”
“好……当然好……不过应当在没有更好的事可做的时候。”
杜洛瓦现在是彻底剥去了生活颇具诗意的外表,心里恶狠狠地想:
“一段时期以来,我老是缩手缩脚,什么也不敢做。碰到一点小事,便心惊胆战,惶惶终日,这是何苦呢?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这样了。”
此时,弗雷斯蒂埃的身影又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不过并未使他产生丝毫愤怒。相反,他觉得,他们已经言归于好,又成了好友。他真想向他喊一声:“喂,老兄,你好。”
玛德莱娜见他一直沉默不语,感到有点不安,遂问道:“我们不妨先去多尔多尼咖啡馆吃点冰激淋,然后再回家,你看怎样?”
杜洛瓦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恰巧车子走过一家有歌舞表演的咖啡馆门前,耀眼的煤气灯饰照着她那长着满头金发的美丽身姿,显得那么迷人。
“她可真漂亮,”杜洛瓦在心中嘀咕道,“也好,这样也好。朋友,咱们俩可算是棋逢对手了。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是不会再为了她而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当然好啦,亲爱的。”他于是答道。为了避免她猜疑。他亲了亲她。
玛德莱娜感到,丈夫的嘴唇冷得像冰。
然而他的脸上依然若无其事地荡着一丝微笑,并且像往常一样伸过手来,扶她在咖啡馆门前下了车。
十一
第二天,杜洛瓦一进报馆,立刻找到布瓦勒纳,对他说道:
“亲爱的朋友,我想拜托你办点事。最近几天,常有人叫我弗雷斯蒂埃,显然觉得这样叫很有意思。我倒觉得无聊透顶。请你在下面对大家说一说,这种玩笑谁若再开,我可要请他吃耳光了。”
“他们应当掂量掂量,为了开这种玩笑而导致一场决斗,这是不是划得来。我来找你帮忙,是因为知道你头脑冷静,能够使事情不致变得不可收拾,除此之外,还因为在我上次决斗时,你是我的见证人。”
布瓦勒纳答应完成所托之事。
说完后,杜洛瓦就出去了。等他回到报馆时,已没有人叫他弗雷斯蒂埃了。
傍晚回到家,他听到客厅里有女人的声音。“谁来啦?”他问仆人。“瓦尔特夫人和德·马莱尔夫人。”仆人回答。
杜洛瓦的心不禁有点扑通扑通直跳,但他马上推开了客厅的门,心里嘟囔道:“嗨,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克洛蒂尔德正站在壁炉边,身上洒满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杜洛瓦感到,一看到他,她的脸色就忽然变得有些苍白。他先向瓦尔特夫人及其像哨兵一样站在身边的她的两个女儿欠了欠身,然后将身子转向他旧日的情妇。克洛蒂尔德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一把接住,意味深长地握了握,仿佛在说:“我爱的始终是你。”像是回答,克洛蒂尔德也使劲握了握他的手。
“上次分别,恍如一世,”杜洛瓦说道,“你一向可好?”
“很好,”克洛蒂尔德泰然地回答,“你呢,漂亮朋友?”
她说完又转过身,对着玛德莱娜问:
“你同意我继续叫他漂亮朋友吗?”
“当然,亲爱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同意。”
好像是话中有话。
瓦尔特夫人谈道,单身汉雅克·里瓦尔将要在其寓所的地下室举行一场大型剑术表演,并已邀请了上流社会的名流贵妇出席观看。最后她说道:
“这场表演一定很有趣。只是非常遗憾,没有人能陪同我们前往,我丈夫那天刚好有别的事情要做。”
杜洛瓦立刻自告奋勇,说他届时可以陪她们去。瓦尔特夫人欣然接受:
“您这样做,我和我的两个女儿真是对您感激不尽了。”
杜洛瓦看着瓦尔特夫人的幼女,心里想道:“这个小苏姗长的倒是不错,实在是不错?”小姑娘头发金黄,活脱脱像个布娃娃,虽然个子矮了点,但模样清秀,腰身纤细,大腿和胸脯也已发育成熟。小小的脸蛋上,一双蓝灰色大眼,闪闪发光,仿佛是一位富于想像的精细画家,用画笔精心描绘出来的。另外,她的肌肤白皙,光洁无瑕。松软的头发,巧妙蓬起,卷曲自然,恰如一片轻柔的云霞,同一些小女孩常常抱在怀中的精美布娃娃头上的发型,毫无二致。这些小女孩的个儿往往还没有她们抱着的布娃娃高。
姐姐罗莎则长得很难看,身材呆板,简直找不出任何动人之处,完全是一个无人注意、理睬和谈论的女孩。
女孩的母亲这时站起身来,对杜洛瓦说道:
“拜托您了。下星期四下午两点,我们在家里等您。”
“尽管放心,夫人。”杜洛瓦回答。
她走后,德·马莱尔夫人也站了起来:
“再见了,漂亮朋友。”
她久久地抓住他的手,使劲握了握。面对这尽在不言中的内心倾诉,杜洛瓦深受感动,不禁对这生性活泼、放荡不羁、也许真心实意爱着他的情妇,忽然有点儿旧情萌发。
“我明天就去看她。”他立即想。
在客厅里只剩下他和妻子两个人。玛德莱娜忽然发出一阵爽朗而又欢快的笑声,两眼紧紧盯着他,说:
“知道吗?你已让瓦尔特夫人动心了。”
“你看你究竟说了些什么?”杜洛瓦一脸不相信。
“事情就是这样,我说的千真万确。她和我一谈起你,就眉飞色舞。这在她是极其少有的事。她说她未来的两个女婿一定要和你一样……不过幸亏是她,这才没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这是什么意思?”杜洛瓦没听明白。
“啊,你可知道,”玛德莱娜很有把握地说道,“瓦尔特夫人一向洁身自好,从不给人留下什么话柄。一言一行实在是无可挑剔。她丈夫的为人,你和我一样清楚。而她却和他截然相反。再说因为嫁了个犹太人,她吃了多少苦?但她对丈夫始终没有二心。可见她真是个正派的女人。”
“我原以为她也是犹太人呢。”杜洛瓦惊讶极了。
“你说她?根本不是。玛德莱娜教堂每次举办慈善活动,大施主都是她,甚至她的婚礼都是按天主教的风俗进行的。是她丈夫装模作样地做了洗礼,还是教会对他们的婚姻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这我就不清楚了。”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她很……看得起我了?”杜洛瓦问。
“的的确确,一点没错,假如你还没有结婚的话,我一定劝你向她女儿求婚的……当然是苏珊,而不是罗莎,对不对?”
“然而她本人也还不错呀。”杜洛瓦玩弄着嘴角的胡髭说道。
玛德莱娜终于沉不住气了:
“知道吗,我的小宝贝?对于这位母亲,我也祝你成功吧。我对此并不担心。像她这样一把年纪,是不可能被花言巧语蒙骗的。要是早几年,倒也有可能。”
“这么说来,难道我会娶苏珊?……”杜洛瓦心想。于是他随即耸了耸肩,想道:
“嗨!……真是痴心妄想!……她父亲怎能接纳我这个女婿?”
不过话虽如此,他仍然决定,今后要好好留意瓦尔特夫人对他的态度。至于是不是能够从中得到什么益处,他倒并未怎么去想。
整个晚上,他都沉湎于同克洛蒂尔德的那一段令人销魂的艳史。脑海中所浮现的,尽是她的温存体贴和可笑举止,以及他们在城中到处游逛的情景。因此他反复地暗自思量:
“她实在是可爱。对,明天,我就去看看她。”
第二天吃过午饭,他果真去了韦尔纳伊街。给他开门的,还是原来的女仆。
“您一向可好,先生?”女仆向他问道,态度很是随和,完全是一副小户人家所雇佣人的样子。
“很好,孩子。”杜洛瓦回答道。
客厅里,有人在钢琴上叮叮咚咚地作音阶练习,弹得很不熟练。杜洛瓦走了进去,原来是洛琳娜。他以为,她会跑过来搂住他的脖颈亲吻他。没料想她却神态庄重地站起身,像个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向他行了个大礼。随即便板着脸走了出去。
她那神态简直像一个受到侮辱的成年妇人,把杜洛瓦弄得莫名其妙。她母亲这时走了进来。杜洛瓦迎上去握住她的双手,并在上面吻了吻。
“我多么的想你。”他说。
“我也一样。”对方说。
两人坐了下来,彼此相视而笑,热辣辣地看着对方,真想拥抱在一起,狂吻一番。
“亲爱的小克洛,我真爱你。”
“我也是。”
“如此说……如此说……你并不恨我吧?”
“又恨又不恨……起初非常痛苦,以后也想开了,知道你也是不得已。我便对自己说,你总有一天会回来。”
“因为不知道你会怎样对我。所以我不敢来,我只是不敢,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对了,洛琳娜是怎么啦?她见到我,只是随便打了个招呼,就板着脸走了出去。”
“我也不知道。自你结婚后,我们便再也不能在她面前谈起你。我想,她这是出于嫉妒。”
“这怎么可能?”
“真的,亲爱的。她已不叫你漂亮朋友,而只叫你弗雷斯蒂埃先生了。”
杜洛瓦面红耳赤,随后将身子往前挪了挪:
“让我吻一吻你。”
克洛蒂尔德把嘴送了过去。
“咱们下次在哪里见面?”杜洛瓦问。
“当然还是在……君士坦丁堡街。”
“什么?……那套房子还没租出去吗?”
“是的……我一直留着呢。”
“没有退?”
“对,我想你会回来。”
杜洛瓦不禁欣喜万分,荣耀非凡。显而易见,这个女人确确实实深深地爱上了他,对他一往情深。
“我是多么地爱你!”他喃喃地发出一声叹息,接着又问道:“你丈夫近来好吗?”
“很好。他回来住了一个月,前天刚走。”
杜洛瓦禁不住大笑起来:
“他走得可真是时候。”
“是啊,是很巧,”克洛蒂尔德天真地说道,“不过他在这儿也没什么关系,你不是知道嘛?”
“对,这倒不假。再说,他这个人倒也挺让人喜欢的。”
“你呢?”克洛蒂尔德接着问道,“你的新婚生活过得怎样?”
“谈不上好坏。我妻子同我不过是合伙人。”
“就这样?”
“仅此而已……谈到感情……”
“我明白了。不过她却是个很可爱的人。”
“对。但我对她一直没什么兴趣。”
说着,他往她身边靠靠,问道:
“我们何时再见面?”
“如果你愿意……明天就行。”
“好,就明天。下午两点,怎么样?”
“那就下午两点。”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前又吞吞吐吐地说道:
“你知道,君士坦丁堡的那套房子,我想由我来租下它吧。我确实想这么做,再由你来付房租,就太不像话了。”
克洛蒂尔德深情地吻了吻他的手:
“随便。只要将房子保留住,使我们能在那儿见面就行。”
杜洛瓦因此满心欢喜地一路走了出来。
走到一家照相馆前,他见橱窗里放着一幅女人的照片,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很像瓦尔特夫人,心中不免嘀咕起来:
“无论怎样,她也还有几分姿色。我怎么以前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她呢?现在我倒真想看看,她星期四会用什么态度对我?”
他乐不可支地一边走,一边搓搓手,为自己在各方面取得的成功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一个干练的男子在获得成功之余,常会在内心深处产生这种难以言传的喜悦之情。因为一方面,虚荣心得到了安慰;另一方面,感官上对女性柔情的渴望,也得到了满足。
到了星期四,他向玛德莱娜问道:
“里瓦尔搞的剑术表演,你去看吗?”
“啊,不去。对此我不感兴趣,我要去众议院。
于是杜洛瓦去接瓦尔特夫人。由于天气特别好,他叫了一辆敞篷车。
见到瓦尔特夫人,他不觉一惊:她是多么的漂亮、年轻!她穿了件浅色衣裙,领口微微敞开。一条金黄色的花边下,两只沉甸甸的乳房,起伏不停。杜洛瓦觉得她今天真是娇艳绝顶,使人魂酥骨软。她神态平静自然,举止落落大方,一副做母亲的安然神色,所以常常不被风流子弟所留意。她虽然只谈些人所共知、平淡无奇的琐事,但思路敏捷,井井有条,言语平静。
女儿苏姗全身粉红色装饰,色彩鲜艳,光彩照人,恰似瓦特的一幅新作。她姐姐罗莎则像是一个陪伴这位漂亮小姐的女教师。
一排整齐的马车已停在里瓦尔寓所的门前。杜洛瓦让瓦尔特夫人挽起他的手臂,一起进去。
举办这次剑术表演是为赈济巴黎第六区的孤儿,从参众两院一些议员的内眷发起的。这些议员都同《法兰西生活报》有一定的关系。
瓦尔特夫人虽然同意女儿前来,可是拒绝做这次慈善活动的主持人。教会组织的慈善活动,她一般都会只挂个名。这倒不是因为她是多么地虔诚,只是她觉得,自己既然嫁了个犹太人,一言一行都应继续保持带点儿宗教色彩。然而里瓦尔组织的这次表演,却有点共和思想的味道,十分像是反对教会的。
三个星期来,倾向不同的几家大报,都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
我们杰出的同行雅克·里瓦尔最近提出一个新奇而又高尚的想法:为接济巴黎第六区的孤儿要在与其单身住房相连的漂亮练习厅里,组织一场大型剑术表演。
请柬由拉洛瓦涅、勒蒙泰尔、里索兰等参议员的夫人与拉罗舍·马蒂厄、佩塞罗尔、菲尔曼等著名的众议员的夫人,负责寄发。表演间歇将直接募捐,募捐所得款项将立即交给第六区区长或其代表。
这些大肆张扬的文字,是精明的雅克·里瓦尔为沽名钓誉而想出来的。
他此时正站在寓所门前迎接各方来客,门里备有各种冷饮和茶点,开支由募捐所得扣除。
他彬彬有礼地向客人提醒通往地下室(已改作表演厅和练习场)的小楼梯,说:
“夫人们,请走这边。剑术表演在地下室进行。”
忽然,看到其经理的妻子已经到来,他抢步跑了上去,接着握了握杜洛瓦的手,一边说道:
“你好吗,漂亮朋友?”
“谁告诉你……”杜洛瓦惊讶地看看对方。
“我们身旁的瓦尔特夫人,”里瓦尔打断他的话,“她觉得这样叫你非常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