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阳13岁那年干了一件震动燕国的大事，他杀了一个人，一个杀了狱卒逃窜的亡命徒。坊间有许多传闻，大抵是夸奖名将秦开的孙子秦舞阳是如何的英勇，又是如何如何惊险地擒杀了亡命徒。
那件事，舞阳至今想起还是一身冷汗。舞阳记得那个人从街道那头窜出来的时候，他正准备爬到墙头去捡起那只断线的风筝。舞阳本不想来的，但哥哥说：“你长的这般高大，你不捡谁捡？”那个人就这样直直地倒下了。舞阳替那人拔刀的时候，他大叫了一声，昏死过去。舞阳手忙脚乱地想替他包扎一下，但除了弄得自己身上的血越来越多，并没有真正起到止血的作用。等官差来的时候，舞阳站在囚徒的尸体前，浑身是血，手中还拿着一把刀。
有人向舞阳打探事情的经过，舞阳木然的看着他，脑子一片空白。于是坊间又有一种传闻，名将秦开的孙子杀了人之后还很镇静。很多年以后。有人问舞阳最讨厌什么人，舞阳说最讨厌搞不清楚状况就乱说话的人。
舞阳的传说被传颂了一遍又一遍，加强了一次又一次。舞阳在街上走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敢直视他了。舞阳很想替自己伸冤，我是名将秦开的孙子，长得粗壮一点、威武一点有什么不可以？
太子丹的登门拜访让舞阳和他的爷爷很兴奋。舞阳曾经很看好太子丹。秦王赢政登基的那天，秦开兴奋地告诉舞阳，燕国的和平年代就要来临了。太子丹以前在赵国做人质的时候，便和赢政认识了，两人关系很不错。赢政不是赵国的人质，他是人质的儿子。舞阳相信，这样的友谊无疑比用利益做纽带的感情要牢固得多。
舞阳没有想到的是，如此纯净的东西也会变质。太子丹恶狠狠地对舞阳说：“我要杀掉赢政，为了这个国家。”舞阳后来知道太子丹是从秦国逃出来的。舞阳想，赢政俯视太子丹的时候，太子丹一定很难受。舞阳觉得，如果站在不平等的地位上，就得不到平等的友谊，这样的友谊失去又有什么可惜呢？舞阳没有弄清太子丹要杀赢政到底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他被羞辱过的心灵。
舞阳有个合作者叫荆轲。但合作者是舞阳的观点，荆轲不这样认为，他认为舞阳只是他的助手。舞阳很想提醒荆轲，用这种无理态度对待一个来自名门望族的知名合作者是不对的。但太子丹对荆轲的态度让舞阳气馁了。太子丹每天都会来拜访荆轲，将酒馔、车马与美女源源不断地送进荆轲的馆舍。太子丹知道舞阳的不满，于是对他说：“我们是自己人，不必像外人那么生分。”
舞阳承认太子丹看人是很准确的，荆轲是由热血的人，舞阳有次听到荆轲对高渐离说：“太子丹是一个知己，如果需要，我愿意为他付出性命。”不过，舞阳觉得，太子丹与荆轲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知己，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更像是一场交易。
当秦军压境的时候，舞阳知道自己的使命就要来了。
舞阳听说荆轲要去拜访樊於期。舞阳原以为荆轲去找樊於期是刺探秦国军情，但荆轲带回来的是樊於期的人头。荆轲说，樊将军知道我们要去刺杀秦王，便把他的人头送给我们当作敬献给秦王的礼物，这样我们刺杀行动成功的机会会更大。
太子丹为樊於期痛哭时，舞阳的心中一样酸酸的。太子丹对史官说，你们要把樊於期的故事记录下来，有一天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樊将军的节义。舞阳不太确定樊於期的死是否真像荆轲想的那样，但是舞阳更愿意相信这个让人热血沸腾的故事结局。
易水的水很清，也很冷。舞阳不是怕冷的人，但是那一天舞阳的心情不是很好，因为在前一天，舞阳和荆轲吵了一架。挑起那场争吵的是荆轲，在秦军蠢蠢欲动、燕国乱成一团糟的时候，荆轲还在馆舍里过着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完全没有行动的迹象。舞阳知道不能责怪荆轲不爱国，因为荆轲并不是燕国人。太子丹派人来催促荆轲的时候，舞阳也在场。太子丹说：“时间已经很紧迫了，荆卿还在等什么，要不我让舞阳先去吧。”
舞阳心里说，太子丹早就应该想到荆轲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了，这样的大事还是自己人去稳妥点。荆轲的反应比舞阳想象中更激烈，荆轲说：“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草率？我还在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我想他应该已经收到了我的飞鸽传书，正在赶来的途中了。”
那场争吵舞阳本来是个局外人。如果不是荆轲用手指一下指到舞阳的鼻子前，舞阳绝对不会加入战团的。荆轲说：“现在冒失地前去，简直就是去送死，特别是派秦舞阳这种没用的人去。”舞阳记得自己“呼”的一下就跳了起来。荆轲和舞阳之间没有发展到动武，因为太子丹的几个随从死死地抱住了舞阳。在跳起来之前，舞阳其实并不确定自己和荆轲一对一地单挑能不能打赢，但是舞阳确定太子的随从一定会拉着他。舞阳还不确定，那天在荆轲舍射下来烧烤掉的鸽子与荆轲用来飞鸽传书的那只有没有关联。
舞阳承认，高渐离的歌声虽然很一般，但是他击筑的技艺是天下无双的。易水边和着筑声歌唱的是荆轲，舞阳觉得，荆轲的歌声比他的人品要好很多。舞阳记得，荆轲唱的歌词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在易水边送别的人都哭了，这样的场合，如果不哭，怎么能看出我们是一群重感情，有风骨的燕赵之士呢？舞阳很不满意荆轲唱的歌词内容，舞阳觉得这歌词不吉利，简直就是乌鸦嘴。
舞阳也哭了，但是眼泪的含义和他们的未必相同。舞阳心里有一中说不出的悲凉。舞阳觉得荆轲的歌词可能是真的。曾经有很多人猜测舞阳的雪一定是冷的，心是硬的。但是舞阳知道他们全错了。
秦王的宫殿比舞阳想象中的要大的多。爷爷说过，空旷的地方给人的压迫感往往比狭小的地方更大。舞阳以前不相信这句话，可他现在相信了。舞阳觉得自己有点太紧张了，但是舞阳认为自己的紧张是正常的，舞阳毕竟不是荆轲这种一个吃饱全家不饿的亡命徒。舞阳有爷爷，有父亲，有母亲，有哥哥，还有很多爱他的人。在这种时刻，每个爱舞阳的人，都让舞阳有颤抖的感觉。所以舞阳抖得很厉害，舞阳听见手中的地图被自己晃动得“沙沙”响。那张地图是督亢的地图，督亢是燕国最繁华的地方，荆轲用来诱惑秦王的便是这块肥美的土地，还有樊於期的人头。舞阳知道，这种响声不完全是地图发出来的，主要是地图里面藏着的那把匕首。严格来说，地图里藏着的匕首已经不在是当初那把散发寒光的匕首了，现在的匕首上有一种毒药，一种让人中者立毙的毒药。
舞阳看到很多秦国大臣都看着他。舞阳听到荆轲说，舞阳是北方藩属蛮夷的野人，从来没有见过天子，所以非常害怕。希望大王宽恕他一些。舞阳知道荆轲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但他必须承认这是两人之间配合的最好的一次。舞阳看着荆轲从自己手中取走了地图，然后带着温和谦卑的笑一步步走向了秦王。荆轲摊开地图的那一刹那，舞阳觉得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瞬间了。舞阳看到荆轲拔出匕首刺向秦王，秦王惊恐地绕着大殿的柱子跑，有个医官用药囊砸向荆轲。舞阳还看到秦王拔剑还击，他的剑术居然还不赖。舞阳最后看到荆轲倒在血泊中，周围围着大群的侍卫。
舞阳不记得刺在自己身上的刀是什么时候飞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把刀的主人原意并不是要砍舞阳，只是失手从荆轲身上擦过，飞到了舞阳身上。舞阳忽然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可能是配角了。要不，为什么侍卫全部围着荆轲，而不是杀他呢？舞阳觉得人类的历史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你杀我，我杀你，他杀他，成功者的微笑，失败者的鲜血，以及小民们永恒不变的泪水与叹息。
舞阳觉得这一天一定会被历史铭记，虽然自己可能是那张华丽画卷上一只可有可无的苍蝇。舞阳忽然想起了高渐离的歌。明白了那些曾经让他似懂非懂的歌词，也许正是一首小人物的悲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