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对于当时清朝的不足和病根,他也看得很清楚。首先在海防的对策上,“盖其国之濒海,不修船舰火器,实为防御之大阙典”。这已经在《海防臆测》中论及。而最关键的还是导致清朝海防不足的思想意识上的问题,他听说当时在日本的一位中国人夸口说清朝海防之严百倍于长崎,外敌之入寇不足介意,就此指出:“清之海防不知是否有过于我者,而彼之凶矜乃尔。盖妄自夸扬己邦,实支那之病根也。”同上书,第430页。鸦片战争之后,他进而感叹:“满清地大于欧罗巴全洲,富强莫与为比。但其侈然自大,不务外攘,迩者囙鸦片之禁,与英夷构怨,大为所摧破。纳金乞和才自免。此覆车之灼灼可鉴者也。”古贺侗庵:《舆地图志序》(1845年2月),见箕作省吾《坤舆图识》,美作:梦霞楼藏版,1845年。此序为幕末日本学者如何应对国际形势之名篇,录其前后文于此。曰:“吾何求乎他邦?则有求乎我,仰我治教之懿、羡我土宜之夥够,卑辞重币,乞申好通互市。允其请,则求索无已,将逞溪壑之欲。拂戾其意,则怀愤挟怨,或起衅隙之端。故方万国星罗之始,制敌御寇之方不可不素讲。非可待患萌,然后始为备也。盖必有电征外夷之执,然后可退保一国。有威慑敌人之略,然后可申固盟约。若乃守险据要,图苟自保全,乌足以制强胡耶。莫卧儿丰饶甲于万邦,恃其盛大,晏然自佚而忘武。渐为泰西所削弱,竟歼乎麻剌甸。满清地大于欧罗巴全洲,富强莫与为比。但其侈然自大,不务外攘,迩者囙鸦片之禁,与英夷构怨,大为所摧破,纳金乞和才自免,此覆车之灼灼可鉴者也。……夫今日要务,莫急于御海寇。而以此语人,则漠如充耳,亦惟不谙外国地理故耳,试就此编指点,则今日之眇如黑子著面者。昔至大之邦也,歼为墟厉者,古雄强无敌之国也。而五大洲之浩浩大都为泰西所吞噬,览阅之际,不觉发磔而胆张。洵为不言之教,使天下之士慨然兴敌忾之气、折冲之志者,必从此仅仅三卷之舆地图识始矣。”对中国“侈然自大”的批判,也是沿袭其《殷鉴论》和《海防臆测》的观点而在此求得了实证。而他也将“腐儒的通病在夜郎自大而不通外国事情”(《读书矩》)作为对其门人的告诫。他认为“人之凶德,莫大且甚于骄”,而“支那人惟其夸诩自大,故见闻日狭。见闻日狭,故夸诩自大甚滋,理势之必至也”。这样“不能采万国之所长而施之政,其治必不能跻于郅隆”(《侗庵新论》)。转引自真壁仁《徳川後期の学問と政治》,名古屋: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07年,第224、253—254页。
此外,侗庵还在《穷理说》(1843年)一文中试图从理论上寻找中国乃至东方传统思维中的偏失。关于“穷理”问题上的东西差异,如佐藤一斋说:“吾儒穷理,唯理于义而已。义在于我,穷理亦在于我。若以徇外逐物为穷理,恐致使欧罗巴人贤于吾儒。可乎?”佐藤一斋《言志录》(1813—1823年)第170条,《佐藤一斋大盐中斋》日本思想大系46,岩波书店,1980年,第230页。佐藤认为这当然不可以,因为“今洋说之近理,甚于佛氏。且其所出奇技淫巧,导人奢侈,使人不绝骎骎然入于其中。学者当亦以淫声美色待之”佐藤一斋《言志录》(1813—1823年)第169条,《佐藤一斋大盐中斋》,日本思想大系46,第230页。。正是通过对西方“穷理”的方向性批判,来达到说明西方人唯利是图和不讲信义。侗庵也有这种倾向,他在《穷理论》中说:“太西人之穷理,亦复外身心家国而务苦索事物之理,臻于突其奥,是以其人大都顽犷猾黠,牟利忌义,君子之所不韪也。”“夫太西人焦神役智,制奇器珍玩,以悦人之心目,洵可鄙。”转引自真壁仁《徳川後期の学問と政治》,名古屋: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07年,第294页。到1851年,佐藤的思想有了些变化,他说:“西洋穷理,形而下之数理。《周易》穷理,形而上之道理。道理,譬则根株也;数理,譬则枝叶也。枝叶自根株生,能得其根株,则枝叶从之。穷理者宜自易理而入也。”佐藤一斋:《言志耄录》(1851年)第234条,《佐藤一斋大盐中斋》,日本思想大系46,第284页。这里将西洋穷理提高到了“形而下之数理”的高度,而“吾儒穷理”即“《周易》穷理,形而上之道理”,仍然处于优位。虽然有高下优劣之分,但他认为二者是一体相连的,只不过“道理”与“数理”的关系是主从、派生的关系。侗庵则对“穷理”作了明确的分别,他说:“穷理者,学问至要之务也。而其中自析为二道,有仁义道德之穷理,有名物器数之穷理,二者划然不同。”二者分别属于完全不同的领域,都可以发挥“济世大用”,不可偏废。“古昔圣王之穷理,重仁义道德亦未始外名物器数。”“君相机务之殷,固无暇穷究事理器数,故圣王已不过洞其大旨,必选才力克堪者任之。是以其事修举,济世大用,唐虞三代皞皞之俗,而百度整饬自无渗漏,职此故也。魏晋以降,夫人之识见日弛虚远,不屑究名物之末。宋代理学大明,而后其风滋炽,尚理道而鄙事务,主形而上而斥形而下,其君子倡率斯说,下民靡然风从,其意固在恪遵先王之遗意,而不自觉流于一偏,滋弊不尠。于是乎以至于目本邦为专张主理之邦,而历数名物甘逊太西,可慨也已。”转引自真壁仁《徳川後期の学問と政治》,名古屋: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07年,第294—295页。中国“不修船舰火器”就是甘愿输在“名物器数之穷理”上了。
要从学理、学科上将“道理”和“数理”真正区分开来,实现儒学向近代哲学的转变,在日本还要等上三十年。1874年西周刊行的《百一新论》才科学地将“当然之理”与“自然之理”,或者叫“心里”与“物理”进行了辩证地分析。
二洋学者的视线:渡边华山与高野长英
到幕末,即便是洋学者,其“皇国”意识也根深蒂固。高野长英因为“蛮社之狱”下狱后,1839年在狱中撰文这样为自己辩解:“夫皇国,自开辟以来至今,凡两千三四百年,而儒佛之学已行千六七百年。上自天子下至庶人,无不尊奉此二学。传习之久,儒学为一些支那人,僧则几乎是印度人。但人只奉其学而不慕其国,未以其国而臣服于支那、印度(只有足利义满公然受明之封,为我国开辟以来之耻辱),亦未闻有一人背叛皇国而投降外国者。因而皇统连绵,至今百二十有一世,上怀至仁,下重忠节,孤立于东方沧溟之中,可永仰为帝国,实为难得之神国也。然兰学之行,未至二百年。其为学者,仅千万人中不过一二,卑蔑之者多而尊信者少。我党强为此学,以其所言有实理、为业处有利也。岂能弃此可贵之神国、慕严寒不毛之西洋而从西夷乎?”高野长英:《わすれがたみ》(1839年),《渡边华山高野长英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桥本左内》,日本思想大系55,岩波书店1971年版,第182页。
1839年的“蛮社之狱”既是幕府内部不同政治派别之间斗争而造成的一桩政治疑案,也是当时思想界保守派与开明派之间的斗争的结果。“蛮社之狱”中所殃及的“尚齿会”的中心人物渡边华山,被保守派抓住而投狱的重要把柄就是在其住处搜出的《慎机论》手稿。其中对世界形势有一种紧迫的危机感,他对西洋、中国与日本的处境的论述,有以下两点值得注意。
第一,虽然东西方对“道”的认识和见解有所不同,但是从“道”的普遍性而言,他认为“西洋诸国所为之道、我所为之道,在道理上可以说是有一而无二”。因而强调对西洋之道要有全面的认识,否则“就会如同盲人摸象,以偏概全”。对西洋,渡边华山有如下的整体认识:夫西洋各国,制度之污隆、风俗之美劣、人物之贤否,虽不能一概而论,大体其性质沉着而有忍耐力,以此治一国之法,在上者为君主、神职人员。君主传位于其子、神职人员传位给贤者,因此教学与政治分为二途。在下者所学技术也有两种。按照其天赋气质而选择道(政治道德)与艺(科学技术)中的一种来学习,因此其志向没有贵贱之别,而只是根据实际的个性而尽到社会责任。因此其技术专博,可以巩固教学、政治,似有唐山(即中国,以下同)所不及之处。以此了解天地四方之详情,布教利国,亦非唐山之所及。渡边华山:《慎机论》(1838年),《渡边华山高野长英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桥本左内》,日本思想大系55,岩波书店1971年版,第69页。他看到了西洋各国政教分离的特点,而且认为道与艺,作为学问,二者没有贵贱之分。重要的是学习者能够发挥自己的个性而尽到社会责任。他后来进一步指出:“西洋有果断之处,皆来自穷理。故时常有诸国政之改正,近来英国商法俄尔大为改善。所谓穷理,既要明白物理(以自然为对象),穷究事理(人类之道理)尤宜精详。如此,以学术实践而审天地四方、培育人才、扩展国郡之际,如今地球中无一地不为欧罗巴诸国所有。五大洲之内,除亚洲之外,都成为洋人之领地。”渡边华山:《再稿西洋事情书》(1839年),《渡边华山高野长英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桥本左内》,日本思想大系55,岩波书店1971年版,第49页。在这些方面,中国有不及西洋之处。即便如此,西洋还是被称为“夷狄”,或称为“西洋腥膻之徒”、“世代扰乱之骄徒”渡边华山:《慎机论》(1838年),《渡边华山高野长英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桥本左内》,日本思想大系55,岩波书店1971年版,第71—72页。等。高野长英也是如此,对西洋虽然也有时称其为“西夷”或“西戎”高野长英:《わすれがたみ》(1839年)中有诗曰:“西戎航海久窥东,众国靡然陷术中。大息忠言全不用,一朝有事策当穷。”见《渡边华山高野长英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桥本左内》,日本思想大系55,岩波书店1971年版,第183页。,但是另一方面也不无表露出赞美之意。比如对英国,他说:其“国人敏捷,学习诸事而不怠倦,好在文学、工艺、武术上下功夫研究磨练,以富民、强国之事为先务。”而且“专注于与各方交易,航海诸国,开垦不毛之地,进行殖民活动,教导夷人,使其服从,至此,在外国所领人数为七千四百二十四万人,达到本国的四倍”。高野长英:《戊戌梦物语》(1838年),《渡边华山高野长英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桥本左内》,日本思想大系55,岩波书店1971年版,第162—163页。而且他对锁国政策提出批评,认为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来自西方的船只都视为海盗而进行打击,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做法。再这样做就会“失去礼义国之名声”而被西洋视为“不辨是非的强暴之国、不义之国”,如果由此而被其察知日本国内衰弱的状况,后果将不堪设想。同上书,第168页。渡边华山也说:“今天下五大洲中,美洲、非洲、澳洲已为欧洲所有。亚洲独立国家也只有我国、唐山、波斯三国。此三国中不能与西人通信者,唯有我邦。虽唯恐多事,实杞忧不堪。可论者,西人视我邦犹如路上之遗肉。饿虎渴狼岂能不顾?”同上书,第69页。
第二,在这种对世界形势的认识与西洋观下,他是怎么看中国的呢?首先,渡边华山肯定现在中国已经被夷狄所征服而“终至亡国”,不存在有独立的中国了。他说:“五大洲之内,除亚洲之外,都成为洋人之领地。而亚洲之内,亦只有唐山、我邦、波斯三国不受洋人之秽,而唐山已为北狄(指满州族)所征服,唯我邦、波斯二国,古来独立。”渡边华山:《再稿西洋事情书》(1839年),《渡边华山高野长英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桥本左内》,日本思想大系55,岩波书店1971年版,第49页。而且不仅仅是中国,“古代政教隆盛之地,皆无不为北狄所兼并。”渡边华山:《慎机论》(1838年),《渡边华山高野长英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桥本左内》,日本思想大系55,岩波书店1971年版,第71页。什么原因呢?他也觉得很奇怪,仅仅是由于“天下之理势,乘除相成,物极则反、盛极则衰”吗?他分析说:“地球之内,如唐土之以一国为天下,如印度之地球之外有三千世界,毕竟皆空疏无稽之识,唯炫耀上古圣人之德,不知古今变化,奇怪的是古圣降生、文物隆盛之地,无一国不成为夷狄之地。”渡边华山:《再稿西洋事情书》(1839年),《渡边华山高野长英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桥本左内》,日本思想大系55,岩波书店1971年版,第51页。他指出:“以三代绥服之制、秦汉御戎之论而论今者,亦如胶柱鼓琴”,当然是无济于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