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里露出好奇。“为什么非要今夜走完二十英里路？”
“为了我的妻子。”我说。我把自己度新婚蜜月，来叔叔家玩和玛丽此刻正在等候我回家的事情告诉他。
“你妻子现在在哪里？”
“沃尔丁格。”
“沃尔丁格？”他嘴里重复一下这个小村的名字。然后笑了，又说：“不错，这个村子在这里南面二十英里的地方。”停顿一下，他问：“不过，你是否真的想立即见到她，而不是等到天亮之后？”
我的眼睛一亮。
“是的！您是否能帮我？如果现在有人向我提供向导和马车的话，我愿意支付十个金币！”
“呵呵。那您可以如愿以偿。而且，不必花这么多钱。”他笑呵呵地说，“从北方来的夜间邮车要到沃尔丁格换马，它将在一个小时内经过离此三英里外的一个十字路口。如果你能够到达那里，就一定能够赶得上。”
我的心头一阵狂喜。
他又说：“我让雅各布带你走到老车道，你只要沿着老车道一直向前，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就行了。你只要等候，就一定能看到那辆邮车经过。”
我对他不停地感谢。他摆摆手。按铃叫来了雅各布，对他交代了一番。然后，他从桌子下面取出一瓶威士忌，倒出一杯递给我说：“外面太冷了，启程前喝杯酒可以帮你御寒。”
我看着他的眼睛，再次感激地点了点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后，他挥手向我告别。我也向他挥挥手。接着我跟着雅各布穿过外面的房间，来到门外。
凛冽的寒风让我猛地打了个哆嗦。雅各布锁上大门。我们踏入了白雪茫茫的沼泽地。
雅各布对主人分派给他的这个差事十分不满意。他一言不发，只是提着灯笼默默地走路。我扛着猎枪，跟在他身后。
漆黑的天空没有星星，天地间到处都是寂静，只有脚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显得格外刺耳。
走了不久之后，雅各布突然停下了。
“到了？”我问。
“没有。”雅各布不耐烦地说，“前面的路，你自己走吧。沿着路右边的栏杆一直走，就到了。”
“那，这就是老车道了？”
“是的。”
“到十字路口，还有多远？”
“一英里。”
我知道雅各布想要什么。我掏出了钱包，缓缓打开钱夹子。
看到我这个动作，雅各布的脸色缓和下来。他主动说：
“这条路，对于步行来说，还算可以。但对于北方来的马车，就有点太窄了。你看路标旁边那段被撞坏的栏杆，就能够明白。”
说着，他指着前面路旁不远处的一段倒塌的栏杆。
“那是一次事故造成的，后来一直没有修理过。”他又说。
“什么事故？”我好奇地问。
一边从钱包里掏出半个克朗拿在手里。
“有辆夜间邮车撞坏了栏杆墙，翻下了下面的山谷——下面有五十多英尺深呢！”
雅各布盯着我手里的半个克朗。
“好可怕！死人了，对吗？”
“全死了。有四个当场死掉了，还有两个送到医院，不久也死了。”
“这件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
“九年前。”
“我沿着栏杆一直走就行了，是吗？”
“是的。”雅各布说。
我把半个克朗递给他。“谢谢你的帮助。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吧。”
雅各布不客气地收下了。他把钱放进口袋里，装模作样地给我行了个礼。提醒我：“你自己小心点。”就返回去了。
我看着雅各布的身影和灯笼的光辉消失后，独自上路了。
在白雪的映衬下，道路并不黑暗，能清楚地辨认出路边的栏杆。忽然一阵冷风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我裹紧衣服，加快了脚步。边走，我还大声哼唱着歌曲。
渐渐我领略到严寒的厉害。即使快走，也不能使身体更加暖和，我的双腿不久就失去了知觉，手指也变得僵硬，甚至感觉不到还在握着猎枪。这种状态下，我无法判断自己走了多远，走到了哪里。
我知道，如果这种状态得不到改善，我依然可能会冻死在路边。只有赶紧赶到那个十字路口，登上那辆北方来的邮车，我的处境才能变得安全。我拼命加快自己的步伐，可是总觉得自己在攀登一条没有尽头的高峰。
这时候，我无意中回头一看，发现后面远处有一点亮光，正向我急速靠近。
我松了口气。这下好了，一定是雅各布觉得我危险，回来找我了。不，不对，黑暗中又出现了第二盏灯，在与第一盏灯平行前进。
我明白了，那一定是某辆马车前面挂的灯笼。但是，谁的马车会在这深夜走在这条偏僻而危险的路上呢？
灯光越来越近了，灯光后面车厢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它以飞快的速度正朝我冲刺过来，但是很奇怪：我竟然听不到半点声音。而车轮下，已经积了近一尺厚的雪。
但是，我无暇多想，心里获救的喜悦已经掩盖了我的判断力。我朝那辆越来越近的马车拼命招手。
忽然，一个念头冒进我的脑海：会不会我已经走过了那个十字路口？而这辆马车就是我要等的那辆？
我来不及思考清楚，马车已经奔驰到了我的跟前。我看到了四匹浑身冒着热气的灰马，以及坐在驾驶座上的车夫和两名穿制服的邮局员工，还有车厢上那巨大的邮局标志。
在车灯的照耀下，整个邮车蒙上了一层蒙胧的光辉，看上去带着些许神秘的感觉。
我一边冲上去，一边招着手大声呼唤。
可是邮车在我面前全速驶过。
那一瞬间，我感到了彻底的绝望。完了，他们一定没有看到我，或者不想带我。
然而，前面的邮车却逐渐停下来了。
我跑上前去，跟车夫打招呼。他从头到脚都包在斗篷里，坐在驾驶座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我又大声喊了几声，他依然没有反应。我又向那两名穿制服的人说话，他们也不理我，似乎在龟缩着睡觉。
不管他们听不听得到，我把自己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就上前打开车门，跳进车厢里。关上门，我回头审视，见里面已经有三名乘客。我冲他们点点头，他们似乎都在睡觉，没一个人回应我。我就自己找了一个空着的位子坐下。
马车又开始奔驰起来。我暗暗为自己庆幸。
车厢里似乎比外面还要冷，而且，空气里还有一股特殊的难闻气味。
我心神稳定后，开始打量旁边的乘客。他们都是男性，都紧紧地靠着椅背，沉默不语。但好像又都没有睡觉，情形很是怪异。
我再次向离我最近的一个搭讪。
“这天气，真是好冷啊！”
那人抬起头，冷冷地看着我，不说话。
“这见鬼的天气，真是可恶！”我又说。
他依然一言不发。他坐在非常阴暗的角落里，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不过，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眼睛在看我。
我心里觉得十分不悦。很想发作一通。但车厢里冰冷的寒意直透进我的骨髓里，我咬咬牙，我忍住了。
车厢的颠簸，加上那股难闻的气味，使我有点想呕吐的感觉。我便捂住嘴，转向另一边的人，问：“能否把窗户开一下，我想吐。”
那人和前一个人一样，他纹丝不动，也一言不发。
我提高声音，重复说：“请打开窗户，我要吐！”
那人依然一声不吭。
我胸口泛出一种强烈的恶心感。我不再理他，冲过去，拽住了车窗上的皮带，想把窗户拉下来。但是皮带出乎意料地应手而断。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窗玻璃上覆盖着一层厚腻的青霉。我知道，像这样的青霉，起码需要几年时间，才能积累到这么厚。我感觉到了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一时说不上来。
我的眼睛在逐渐适应车厢的黑暗。借着外面泄露进来的微弱的灯光，我开始观察车厢里的一切。
这辆车已经破烂不堪。车子似乎早已经发霉腐烂。窗框已经散架，地板摇摇欲坠，座椅上的皮革也长出了长长的绿毛。整个车厢内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恶臭。
无疑，这辆车已经在外面风吹雨淋了好多年。
我心里猛然一惊：邮局怎么会用这样一辆车？
我看了一眼车厢里的第三名乘客——期盼他是一名正常人。
我试着跟他说话。
“这辆马车真是糟糕啊！原来的邮车是不是坏了？这辆是备用车吧？”
他跟那两个人不同。他的头动了一下，脸慢慢转向我，然后直直地望着我。
天哪！那一瞬间我从心底呐喊。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双向我看过来的眼睛，它使我浑身打颤，牙齿格格直响。即使现在想起来，我都会忍不住要打上一个哆嗦。
那绝对不是人的眼睛，一只眼的眼球没了，另一只的眼球则挂在眼眶下面。窟窿般的眼窝里散发着暗红色的光。他的脸上，下半部分的皮肉都没有了，露着白骨森森的牙床。
我惊叫一声，几乎当场晕过去。
这时我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我的目光扫向其他两个人。
他们也都是一副死人的模样。
那腐烂的恐怖脸盘，那沾着坟草露水的头发，那沾满泥土、烂成碎片的衣服，那腐肉耷拉的手臂，那周身闪耀的腐尸的暗蓝色磷光，还有那魔鬼般的恶毒眼睛，竟然一起望向了我！
我厉声尖叫，歇斯底里地喊着救命，同时扑向车门。我手忙脚乱，可仅仅将车门撞开一条缝，怎么也打不开那扇门。
刹那间，仿佛黑夜中划过闪电，我清晰地看到了车门缝外的路标和上面提示危险的警示符号。随后，传来“咣当”的巨响声和猛烈的震动，我知道，邮车撞上了路边的栏杆。
但是，事情还没有停止。接着我听到马的悲鸣和耳边呼呼的风声。我明白，这是马匹和马车一起越过了栏杆，正处于悬崖堕落向谷底的空中。然后，又是一声巨响和巨大的震动。
同时，我的周身传来一阵碎裂般的剧痛。
——马车着地了。
这是我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最后，黑暗袭来，我完全失去了知觉。
七天后，当我从医院的病房醒来。我看到玛丽正守候在我的身边。她抱着我痛哭，一边感谢上帝让我死里逃生。
她告诉我说，在靠近老车道的十字路口不远处，我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万幸的是我落在了厚厚的雪堆上。第二天，一位起早打猎的人发现了我，并把我送进了医院。我摔断了一条腿，肋骨也断了好几根。
医生根据我口袋里的一个信封，知道了我的名字和这里的地址。然后，他们派人接来了我的妻子。在玛丽细心的照顾下，我终于脱离了危险。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是，我还有一点一直也想不明白，就是我摔下去的那个地方，就是九年前邮车出事的地点。
而我，明明是和雅各布在那里分的手。是我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又返回去了？还是那辆幽灵邮车将我拉了回去？我无从知道，也无法猜测。
我没有把那天夜里的恐怖经历告诉玛丽。我只对我的主治医生说过，可他认为那是我在极端恶劣环境下的幻觉。我和他反复讨论了很多次，但谁也说服不了谁。我想起那位隐居的科学家的话：
“他们对任何证实灵魂存在的证据都不屑一顾。任何人只要相信鬼魂的存在，就会被他们视为梦想家或傻瓜。”
于是，我决定不再和他争论了，并且，也将不再告诉他人。
现在，我已经是耄耋之年了，行将就木。已经不再计较世人的眼光，所以才将这段压在心底的恐怖经历记述下来。
别人或许对这事有不同的看法，不过，还是我自己最清楚：四十年前，我曾是那辆幽灵马车里的第四个乘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