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给他友人洛士（Ross）的信上说：“我不是辩护我底行为。我只是说明彼。在我底信中有几段是关于我在狱中的精神的发展，我底品性底不可免的演化和对于人生底智慧妁态度。并且我希望你和别的还与我有交谊而且表同情于我的人，很正确地晓得我用哪一种情态和样式以对世间。在一方面看来，我固然晓得我释放的一日，我也不过从这监狱转到别一个监狱……牢狱生活，使一个人能够适如其分地观照人和物。这是牢狱生活所以使人变成石头一样的缘故……我不必使你想到在艺术家，表现是人生底最高的禾唯一的样式……差不多在这两年中，我已经被压在日渐增加的菇苦底负担下，可是现在有许多已脱离了。”由这信上，我们很可明白他底态度了。
有人因为《狱中记》是狱中底真率的记录，所以说是和卢骚，奧古士丁底《忏悔录》[141]一样的。这实在是全然不同的。王尔德虽则说“我不是辩护我底行为”，实在这作品是他底唯美主义的生活底最好的说明和辩护，又是对于非难者的最大胆的挑战状。这作品是证明从前做的《架空底颓废》上所说的“艺术上的唯美主义”到这时已成了“人生观上的唯美主义”了。
《狱中记》这作品所论的，可分做前后两部分。前篇是一种悲哀观。他说悲哀之中有着人生底重大的意义，又可因悲哀而感到一种快乐。高倡“悲哀底享乐”，便是说明他底快乐的倾向底彻底境。后篇，是由唯美主义解释的一种基督论。
王尔德在悲哀之中找到人生底重大意义的径路，是这样的。
两年间的牢狱生活，王尔德以为是极没面孔的生活。这其间，他又经验了许多狱内底凄惨，苦痛和恐惧。他追念过去的荣华的梦，极是不堪，直至沉到绝望的深渊中。他后来悟到世上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东西，而悲哀更是有意义；因此，他便把自己救出了绝望的深渊。他所以能悟到，并不是由于宗教，理性乃至道德，是由于艺术家底气分[142]的“谦逊”，即“适如其分地观照一切经验”这气分。
他说：“我把我底灵魂底真珠投进酒杯中了。我在笛音里踏着莲馨花的花径。”他他很懂得“在欢喜和哄笑底后面，也许有粗恶，生硬和无感觉的一种禀性吧。他是在悲哀底后面却常只有悲哀。
悲哀不像快乐，是不戴假面具的”。他也很懂得“在悲哀中还有强烈的异常的现实性”。他以为“有悲哀的地方，就是神圣的地方”。这么地体尝悲哀，便是人生底真义。这么地在悲哀之中找到快感，这便是唯美派的快乐主义的人生观。下面王尔德讲悲哀和艺术底关系，“艺术上的真理，是物和物底自身相一致，是内部底外的表现，是灵魂底化身，是带有精神的肉体本能。因为这理由，所以没有可比之悲哀的真理了”。他把悲哀看做人生底中心，同时又看做艺术底中心，所以他底悲哀观便是他底人生观，也便是他底艺术观。做《架空底颓废》的时候的他，以艺术支配人生——至少，把艺术放在人生底地位之上。他这时，做《狱中记》的时候的他，却达到“人生即艺术”，“艺术即人生”的境地了。
《狱中记》中的基督论，也是很有趣味的，王尔德说基督是生活上的罗曼运动底先驱者，是在悲哀之中体尝快乐的快乐论者，是有着“强烈的火焰似的想像力”的伟大的艺术家。基督，“他把在艺术界内当作创造底唯一的秘诀的想像的同情，实现于全人间关系底圈子内。他了解患癞病者底癞病，盲人底黑暗，为快乐而生活的人们底可怕的悲惨和富者底奇异的贫苦”。基督是有着“人生一切色彩的要素，即神秘，怪奇，哀愁，暗示，狂喜和恋的要素”的人。总之，基督底生涯全然是一首牧歌。依王尔德，基督是体现近代唯美主义于一身的卓越的一个艺术家。
以上是略述《狱中记》底要旨，把这和王尔德狱中生活对照，可以看到他底人生观不单是主义上的，概念的，而是实行的。
《狱中记》底文章在优丽典雅这一点，是近代英文学中的最上品。
《狱中记》底稿本，痛烈地批难道格拉斯和道格拉斯底母亲坤斯倍莱侯爵夫人的地方很多，这一部分须到一九六o年才能发表。
十二
王尔德出莱顿监狱，是在前面已说过的一八九七年五月十九日。那一天，他便到法兰西底北海岸台坡这地方贝尔纳巴尔的村落里去，从此不再还英国了。当他在狱中的时候，他底朋友筹集了许多钱（据道格拉斯说是八千磅），等他出了狱给他。所以他到贝尔纳巴尔的时候，物质上毫没感到不自由。他没有多少时候，这笔钱便用完了：或把钱给了监狱中亲近的囚人底友人；或想返于他全盛时代的梦，而时时设奢侈的飨宴以招请“孟玛尔东诗人们”；或把钱给贫穷的诗人和文人。这一则因为他没有经济的观念；二则因为他才离牢狱生活而到自由世界上来，便失了自制力吧。他那时，自己替自己取个绰号叫“奢侈的宽大”，由这绰号也很可想像那时他底情状了。这期间，他创作《莱顿监狱之歌》。
，因为一钱莫名了，所以他到他友人道格拉斯底纳坡尔斯的别墅中去。道格拉斯说，“我到纳坡尔斯旅行不多时，他给我一封长信，说：他已花完了所有的钱，而且友人们都走了；虽则想到纳坡尔斯来，他来的旅费也没有，所以我便赶快用电报寄钱给他。”
他不久，在一八九七年十二月，他又离了道格拉斯到巴黎去了。
到巴黎之后，订正了《莱顿监狱之歌》这长诗而刊行，署名为：
“C．3.3．”（这是前已说过的他监房底号数）。这是王尔德出了监狱而做的一首长诗，文辞之美丽和整齐在英诗中实不易得。并且由内容看来，确是著《狱中记》的王尔德，人道主义的王尔德底作品。内中描写他在莱顿狱中时所看见的一个近卫骑兵将校底被绞和囚人对于这人被绞时的心理和他自己那时的痛苦！
他是一个感觉特别灵敏的人，对于这种残酷不仁的事情，也感觉得特别地深。他痛恨那时的监狱，他不相信那种监狱会对于有血有肉的人有怎样教导的，他不相信社会惩罚罪人是为了善意而惩罚的。社会对于一次犯了彼所认为有罪的人，永远把他幽闭，给以永远不能洗濯的耻辱。
世界所以有爱，是为了赦免，不是为了苛责，唯其为赦免，所以亲切的段坡里爱底旅馆中。
一九oo年，王尔德渐渐邻近死神的时候，他底神经衰弱和心身底疲劳困惫，都更厉害了。他底死底直接原因，是脑膜炎。死前几个月，他常常为很厉害的头痛所恼。十月十日，受了手术之后，便好些了。这月底二十九日，又离了床，到他喜欢的咖啡馆里去了。第二天，病又重了；从此以后，一直到死，总是恼着。他常常呓语。那小旅馆底主人段坡里爱说，“他自然可怕地苦痛着。他不堪苦痛，常常用两只手捧着头部。他时常呻吟着。我们常常把冰放在他底头上；而且我常常为他注射吗啡。”王尔德底病势渐渐重了，渐渐像不能再起了，他底亲友洛士便为他请牧师，在十一月二十九日，使他受罗马正教底洗礼。第二天，即三十日，下午一时五十分，王尔德在段坡里爱底腕上长逝了！下面的，是洛士在王尔德死后十日给友人某的《王尔德临终状态底记录》：
“这朝晨（十一月三十日）五时半的时候，他底样子全然变了。
面庞上种种的线也都变了。便有了‘死际的喉鸣’了。我到那时止，从没听到过这种喉鸣。这正像回转‘曲挺’那么可怕的音响，这直到他断气的最后才停止。他底两眼，早没识别光线的力了。泡和血，不绝地从他口中流出。从午后一时，我们都不离去房了。似乎苦痛的喉鸣，产音渐渐高了。在一时四十五分，他底呼吸变了。
我走到他床边去，拿了他底手，按他底脉——脉已乱了。他便深深地叹息了一下。这叹息是我到了这里之后所听到的唯一的自然的叹息。他底手脚，不随意地伸着；他底呼吸，渐渐幽微了。他便在二时前十分断了气。”
他底遗骸，在十二月三日，由洛士，勃莱孟伯爵夫人，道格拉斯和别的几个人，寂寞地葬于巴钮（Bagneux）墓地。一九o九年四月二十日，他底遗骸移至贝尔·拉绥斯（Pere Lachaise）：由洛士等底义捐金，在那面建了一个纪念塔十三我们总算把王尔德底一生说完了。他底生活虽不能像圣，法朗士（St. Francis ofAsisi）那样罗曼，他是也可以说得是罗曼的了。
机械地生活着的近代的人们，看了王尔德底一生，也许要受一点罗曼化吧。
在理知上看来，人生是没有甚么意义的，不过人是要生的，那末生就是人底意义了。他是单单是生，像机器一样地生，和死有什么区别呢？所以生也要生得有趣味。
要生得有趣味吗？那就非把生活变动不可。生活底变动就是人生底真意义。
受分工的铁则支配着的现代的人呀！起来，变动变动你们底生活吧。不登天堂，宁入地狱，这样死一样地生活着，干甚么呢？
要求生之快乐吧！要求变动吧！王尔德已在我们前面走了，我们还不赶去吗？
附记：
本篇因参考的文章不多，故对于王尔德不敢说有怎样周到的见解，不过就我们两人在王尔德著作中看到的王尔德，和平日所感到的王尔德，似乎是如此罢了。将来如至国外能翻看在中国所不能看到的书，得我们所不能见到的见解，那将来再改正或添加吧。
我们所参考的书，除王尔德自己重要的原著之外，更参考以下诸书：
《近代文学之研究》本间久雄著《近代戏曲家》（ModernDramatists）亨特生（Henderson）著《从高台》本间久雄著《王尔德评传》沈泽民述日本《王尔德全集》矢口达编纂《扇误》潘家洵译《沙乐美》田汉译《王尔德童话集》穆木天译一九二二，四，二五，在上海。
他们 他们。
他底母亲爱尔基（Lady Wilde，Jane Francesca Elgee1826-1896），在文学界上狠有名。伊对于爱尔兰底政治运动狠有兴味，他因此触了英国政府底忌讳。有《斯干底那维亚底浮木》（Driftwocd fromScandinazria），《爱尔兰传说》（Legends ofIreland），《社会研究》（Social＆udies）等著作。伊也常常做诗，此外还有德国文学底翻译。
晚年，和伊底长女共住伦敦，死于穷迫之中。——译者原注。
伊 五四时期第三人称代词女性的写法，为吴语读音。后被“她”取代。
他底妻子李沃德（Constance’Mary Lioyd1857-1898），在一八八四年和他结婚。他俩间生两个儿子。伊在一八九五年九月二十一日至温士华斯底监狱访他。此后，在莱顿监狱访他，报告他底母亲底死耗，这一次，便是他俩最后的会见！——译者原注。
某氏，便是他底朋友洛士（R曲bie，RobertRoss，1869-）。洛士是美术古董商和图画批判家。洛士是他底患难之友，新以他选择洛士做他底遗言执行者。在他死后，洛士在美休恩（Methuen）书局，刊行《王尔德全集》十三卷。——译者原注。
莎士比亚底《哈孟雷特》（llamlet）中，哈盂雷特对父亲底亡灵说，“尸首呀，为什么你能以铠固全身而访‘月底闪光’呀？”这里所说的“月底闪光”，便是这话底暗示。——译者原注。
摆伦（George Gordon Bym 1788-1824） 通译拜伦，英国诗人，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代表作家。
华士华斯（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 通译华兹华斯，英国诗人。
他丁在新生中，建立他对于皮脱利兹的爱底一个纪念碑。——译者原注。他丁，意大利诗人，作家，政治思想家。《新生》发表于1293年，包括他在1283-1291年间所写的抒情诗31首，用散文连成一体，描述他早年对皮脱利丝（通译贝雅特里齐）的爱情。她不仅是诗人灵感的泉源，而且被神化为美的象征。
，亦即他底朋友洛士。——译者原注。
柏泰（Walter Pater 1839-1894） 通译佩特，英国文艺批评家，主张“为艺术而艺术”。
这里 指莱顿监狱。
加莱尔（Thomas Canlyle 1795-培81） 英国历史学家，文艺评论家。曾致力于德国文学研究。
娜仙绥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他看到映于水中的自己底姿态，以为是宁芙底美丽的姿态，便跳入水中，竟溺死了。当宁芙等来救他，这少年底尸体已成了一朵可怜的水仙了。——译者原注。宁芙，山林水泽的仙女。
“食甜蜜而生活一二月”，是司温旁（Swinbume）底《别难之前》这诗中之句。——译者原注。司温旁通译斯温伯恩（1837-1909）英国诗人。
“一个我所见过的有最美的人格的人”，即Miss Adela Schustnn。伊当他宣告破产时，曾送他一千磅。——译者原注。
“灵魂所拚命要获得的高所”是华士华斯底The Excursion中底诗句。——译者原注。
“名叫美门的门”，系出于“放在殿的一个门口，那门名叫美门”。——《新约》《使徒行传》第三章第二节。——译者原注。
这所谓散文诗，系指他底The Artist。——译者原注。王尔德的论文集《意向》中有一篇题为《批评家的艺术家》（The C“tic as Artis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