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我跟田青说去买包烟，然后就闷头下楼了，买上烟我想了想分别给薛兰和鱼头打了电话，先是感激不尽，然后很随意地说系里已经定了留校人员，我挤不进去了。
薛兰一直听我说完才说话：你蒙我有意思？我知道你的选择，不劝了，留在省城再看下一步吧，姐马上会有个新的机会，我站稳会儿拉你一把的。
鱼头依旧那么实在。我说感谢，他骂我扯淡；我说没机会了，他马上说帮我去找系书记找校长去……然后让我马上去他店里商量，我知道他手机可以看到我用的电话是学校的，无奈就去了西餐店。
店里还有几桌客人，鱼头老婆虎着脸坐在吧台里，见我进去劈头就是一句：你家佳燕怎么回事啊？说不来就不来，弄得我们措手不及！我本来今天要去做头发的，她不来搞得我在这里必须耗着。
尽管马上就想转身离开，但看鱼头站在厨房门口悄悄对我摆手，随即装出笑脸：嫂子见谅啊，她妈妈回来了就激动了吧，我替她赔不是！
鱼头老婆扑哧笑了：那你替她站门口迎宾，一会儿过来记账。
鱼头赶紧走过来：兄弟没吃饭了吧？咱哥俩喝一杯。老婆，晓风留校的事情恐怕出了偏差，咱要帮帮他啊！
我摆了摆手，神色黯淡：留校不留校吧，我的事情无所谓。只是佳燕明天一早就去上海了，估计不再回来了，你们赶紧找个人替她吧，不要耽误了生意。
鱼头老婆“啊”了一声，然后马上对鱼头说：马上找人啊，我可不每天这么耗着！
鱼头很厌恶地看了他老婆一眼，然后拉着我坐到一个桌子前：你们准备怎么办？
这么直白的一句问话让我实在难受，烦躁地掏出刚买的烟撕开，自顾自抽出一根点着才发现没给鱼头，赶紧再抽出一根递过去：哥哥啊，我正在想怎么办啊！
鱼头深深吸一口烟：这种事情哥哥我真没法给你出主意，你不留校的意思是跟她走？
我摇头：两码事！唉，去留都在一念间……
正对着门坐着的鱼头突然站起来：佳燕，你过来了，我还说你要走给你结算工资呢！
我缓缓扭头，眼前的佳燕穿了一件崭新的碎花黄裙子，典雅有气度，头发也像是刚烫染过，浑身上下洋溢着淡淡的喜悦。
“鱼头哥，嫂子，我是来跟你们辞行的，这两年感谢你们照顾我了！”佳燕这句话后我耳朵开始嗡嗡，根本没听清鱼头说啥了，只是看到鱼头去吧台拿出一沓钱递给佳燕，鱼头老婆也礼貌性说着啥，透过餐厅玻璃，我看到门口停着佳燕母亲的那辆车，车边站着西装革履的司机。
晃晃脑袋，我扭过头再点一根烟，关于去留似乎不用决定了：这么多年了，佳燕觉着我只是一种依靠，当更大的靠山到了，当所有风雨都成为窗外的风景，原本拼命为她撑出那片天的寒酸雨伞还有必要用吗？这不言而喻。
佳燕好像没推辞就接过钱，然后走到我跟前流露出一些伤感：你昨晚为啥那么没礼貌就走了？你为啥那么绝情就拒绝了妈妈的提议？你为啥不想跟我去上海一起生活？
抽一口烟我抬头看着她美丽的脸庞，突然不自觉就伸手摸了摸脑袋后面的那条疤痕，嗓子里干得要着火一样，我张口想说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盯着她的眼睛摇脑袋。
为这个选择我几乎脑袋迸裂、茶饭不思，而佳燕居然可以换衣服、结工钱这么泰然，我摇脑袋摇到发晕。佳燕不劝阻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
恍惚中我看着她眼角逐渐有一滴泪水滑落，心里诸多不忍，叹口气停止摇头站起来轻轻伸出手帮她拭去，手指滑过她光滑的脸庞，往日的浪漫闪过不由拥她入怀。佳燕任由我抱着但没有迎合只是垂着双手，手里捏着的那叠钱碰到我腿上，就像一把针头扎过来，而那道疤痕被一个宽大的手镯恰到好处遮住。我苦笑一下放开她，站直腰杆沙哑地吐出四个字：祝你幸福。
佳燕抬头看着我不说话，一直在旁边不自在站着的鱼头打圆场：都坐下啊，我请你们喝杯红酒吧。
烟头烫着手指，我激灵下抬起手想扔掉，佳燕开口：我会幸福！孙晓风，你真狠！
我突然笑了笑，捏起烟头“滋啦”就摁到自己手腕上，皮肉的焦煳味里佳燕后退一步，鱼头上前抓住我捏烟头的手：“你干啥啊！”但他拉了几下我的手都是纹丝不动。
烟头逐渐熄灭，我抬手冲佳燕向外摆了摆，然后坐下再掏出一根烟点着，深深吸一口再不看她一眼。
听着她的脚步走出，门开门关的声响，再听到关车门，汽车发动，然后逐渐远去，心疼如刀割。我再次把手里的烟头摁到手腕上，这一次鱼头没有动，只是喊服务员拿几瓶啤酒，然后叹着气坐到我对面。
此时我才发现店里那几桌客人都没走。故作轻松我对鱼头轻声开起玩笑：这些人是见证啊，估计是我们上演的离别吸引了他们，呵呵。
鱼头“嘭”的一声打开一瓶啤酒放我跟前：你是真狠啊！
不用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一瓶啤酒，非常想哭但却继续苦笑：哥哥啊，不是我狠，是兄弟我明白，长痛不如短痛啊，她有属于她的阳关道，我也要走好我的独木桥。
鱼头再开一瓶递给我，没说话只是同情地“唉”了一声。
“没有过海誓山盟，没有说过天长地久。本来以为爱与被爱成了习惯，但她追求的根本不是平平淡淡，生活的艰辛让她骨子里怕极了受穷受累。我也不甘心随遇而安，寄人篱下是我最怕的事，就算篱下无风无雨、风景无边，但那永远不是你的。”我喝一口啤酒，再拿烟，鱼头非常警觉，挡了我一下再把烟盒抓到自己手里：不许再烫了，你有病啊！
不由分说抢过来：每个人都有病，只是程度及承受的表现不同罢了。放心吧哥哥，我不作践自己了。这一刻起，我不会再想他妈的感情了。
点根烟我扫视了一圈发现客人都走了，随即回头冲吧台在结账的鱼头老婆喊了声：嫂子啊，这几天我没啥事，就帮你们看着店吧，你们也好有时间再找个信得过的人。提前声明啊，我不要工资，给个吃住就好了。
鱼头老婆马上喜笑颜开：还是晓风兄弟好！晚上我就不过来了啊！不要懊恼，嫂子过几天给你再介绍个更好的女朋友！
“好啊，提前谢谢嫂子！”哈哈笑着回头拿起酒瓶子，看见鱼头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也咕咚了一瓶，心里不由悲凉如寒冬：啥样的女人好啊？啥样的婚姻才能完美呢？
鱼头老婆很快就离开了，鱼头鄙视地看着她的背影：估计又去搞她的传销去了，课也不好好上，整天不务正业拉下线，家里堆满了她要传销的床垫，亲戚朋友家里也都被换了床垫，不知道是卖还是买，两三万扔进去也就换了这些，搞得我在亲朋面前都无脸说话。兄弟啊，她说话没轻没重，哥哥给你赔礼，你就干着吧，工资肯定不能不给。
两个瓶子碰到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摇摇头：哥哥说啥呢，我说过，大学期间最感谢的是你！再谈钱伤感情了啊，来，干！
下午鱼头还要去单位开会，也就没怎么多喝，但我几瓶啤酒就像醉了似的，头疼欲裂。再次进了田青宿舍，才想起这个兄弟今年也分配，问了几句不由再次暗暗叹气——这个高中时代如亲兄弟的哥们跟鱼头老婆一样走火入魔，传销啥离子水机，一台三千多，他说拉个下线卖一台就可以赚大几百，如果下线的下线再卖一台也有提成……我不敢再听，站起来推说去鱼头店里帮忙，然后就告别了，因为他已经把我当下线开始发展了。由于大学时代挂科较多，这个好兄弟只能分配回原籍依汾市，对于单位，他不用说联系了，想都没想，只是说：传销就是他这辈子的事业了。
好在这个店筹备我就在，当晚“重操旧业”也还轻车熟路，只是不管在店里啥地方忙活，总觉着佳燕就俏生生站在门口看着我。几次抓住电话想给她打个传呼说声“一路顺风”，但就是没力气拿起话筒。
关门前鱼头回来了，我正在结算当天账目，鱼头举起一把羊肉串：中午没喝好，咱哥俩晚上好好喝两杯白酒吧！再来次彻夜畅谈！
心里一热，不由对这个哥哥感激涕零，他知道我难受来陪我，这样的朋友一辈子有一位足矣。但更感动的是坐一起喝了杯酒后，鱼头叹口气：我晚上自作主张为你也为我办了件事情，希望你不要见怪！
我给他续上酒：哥哥说吧，你不是去找校长了吧？
“没有，这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情，兰姐跟我谈过，由你自己折腾吧。我买了一支笛子给佳燕送了过去。”鱼头端起酒杯伸过来跟闻言发呆的我碰杯：我知道你的臭脾气，肯定是不会去送的。也算一个了结吧，佳燕也给我干了这么久了，你不高兴就当我送的好了！
眼泪不由自主就流下来，一天来的煎熬在这一刻彻底涌出，耳边那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苗岭的早晨》如歌如泣响起，本来欢快的节奏犹如重锤一下下敲着我的心。
“谢谢啊……”我泣不成声，正好端了盘拌黄瓜过来的厨师很惊讶想开口劝慰，鱼头摆手：你们下班吧，一会儿吃啥我们自己弄就是了。
这一夜我几乎流干了这辈子的泪水，喝着酒，我将自己这么多年关于奋斗、关于选择、关于感情毫无保留倒出。说着哭着，鱼头开始是倾听叹息，很快也开始讲他自己，骂他老婆，也是泪水纵横……我们一杯又一杯喝着酒各说各的，天亮的时候都吐了，而那盘黄瓜一筷子都没动。
一左一右我俩趴在沙发上睡到十一点服务员来上班，脑袋像炸开一样痛，我下意识摸出传呼，佳燕如我想留了个言，但只有三个字：我走了。
此后十天我就吃住在西餐店，尽己所能为鱼头理顺经营，尤其是发现他的酒水进货渠道有问题，二级批发加价不少。当年促销认识的那个搞酒水的老兄还在搞，就要来电话直接联系了葡萄酒、白酒、饮料的直销厂家。
此举不但帮西餐店每日经营盈利增加不少，更是间接为我自己找了条路。
父亲意外地来省城看了我一次，当听鱼头说我放弃留校，饭吃了一半就气得站起来走了，我跟在后面解释，但他一个字都不跟我说。到了汽车站，父亲上车前突然老泪纵横：是不是家里拖累你了？两万块钱就放弃这么好的前程。
我摇头：跟钱没关系，是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看着父亲坐的长途车远离视线，知道自己又一次伤了他老人家的心，跟朱自清看父亲的背影相比，我更是不孝啊。
十天后，我的分配派遣证发下来——省城化肥厂，这是意料之中的，意料之外的是我就没从兜里掏出派遣证，一天也没在这家厂上班就出来了。
当我拿着派遣证换了三四路公交车到了这家化肥厂，最后一路车几乎全是在乡间公路走，好不容易到了，眼前的破败陈旧让我差点背过气去。打听到劳资科进去报到时，我先递着烟赔着笑问了句：我上班后的工资多少？
“新来的大学生见习期九个月，每月一百八十六，转正后加一百。”
我没吭声转身就出来了，返回市区后，我直接去了一个外资的饮料公司。为鱼头联系直销的时候，这家公司的业务代表告诉我一件事：我们公司马上就在省城开厂了，现在正在大量招人呢，待遇非常优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