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陆续进来，本以为打架会影响生意，但当晚居然翻了两次台，很多常来的同学听说我出院都过来看看，顺便吃饭。我三盒烟都散完了，忙得不亦乐乎，间或抬头就会看到佳燕在窗外那个位置，委屈地看着我过来过去只是站着一动不动，无暇理会，只是招呼服务员送这个桌一杯红酒，送那个桌一个烛台。
“杀人不过头点地”，鱼头及几个老服务员都要出去拉郭佳燕进来，被我一次次恶狠狠阻止。实在憋得难受，我推门出去站到佳燕跟前：求你了，走吧，咱俩不可能了！
佳燕捏着衣角只是轻声一遍遍说对不起。
我摇摇头转身往回走，身后传来一声哭喊：“你不要逼我死啊！”冷笑一声不再理睬头也没回进餐厅，该忙啥忙啥。
最后一桌客人终于离开，不用问肯定是研究生，只有他们不用操心宿舍关楼门。随后的员工饭鱼头安排给我炖了鸡汤，喝汤的时候我发现佳燕不在了，心里突然惶惶不知为啥，勉强喝了两碗汤吃了块面包，顺带将消炎药喝了。
鱼头知道我有宿舍楼的钥匙，一起出门后递给我一包烟：回去早点睡吧。
瞬间如深夜在深山里独自一人，突遇闪电打雷，说不出的恐怖。“你不要逼我死啊”，佳燕凄惨的喊叫似乎一直在耳边，我猛然拉着要走的鱼头：不行，我觉着要出啥事？
鱼头回头看我：你脸这么白？想起啥了？
寒风里我冷汗直冒，那段熟悉的笛子旋律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我觉着汗毛直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听到笛子声了吗？
啥？哪来的笛子声啊？你不是伤口疼吧？脑袋没事吧？
我粗暴地拉起鱼头，几乎拖到面包车前：快，开门，跟我走一趟！
鱼头挣了几次都没挣开我的手：去哪？你放开我才能开车啊。
上了车，鱼头甩着手腕发动车，天太冷了，几次没打着，心急如焚的我大喊大叫：快点啊，快点啊！
终于打着车，鱼头不再说话，转动方向盘直奔校门。
“左转，直行，右转，直行，再左转，前面那个胡同拐进去。”屁股下面似乎有团火，我几乎趴在前挡风玻璃前：“停车！”
拉开车门，我疯了般就冲上了郭佳燕家的楼，楼道里黑乎乎的，但我丝毫不减速，凭感觉飞快蹿到她家四楼门口，推了下门锁着，急促敲了几下没动静。鱼头已经打着火机上来了，我想都没想一脚就踹上去了。
灯开着，我迈步进去，佳燕的房间门虚掩着，一摊血顺着门下面的缝隙正向外蔓延，腿一软我扑通就坐到地上。鱼头急步过去推门，我像只乌龟跟着向前爬，双手哆嗦不能自制。从鱼头的双腿间我看到满地都是血，佳燕坐在地上，身子靠在床上，脑袋耷拉着，一动不动，长发垂在地上的血泊里，她的右胳膊伸在头发下，手腕长长的血槽仍在往外冒血。“佳燕、佳燕。”鱼头喊着冲过去，随即就抱起她退着出来，鲜血从佳燕身上滴滴答答，我几乎眩晕。个子跟佳燕差不多高的鱼头费力地、摇摇晃晃到我跟前，抬脚就踢：起来，赶紧去医院啊。
挣扎着站起来，我伸手接过佳燕的身子，冰凉冰凉的感觉让我差点再次倒下。鱼头伸手捏住她右手腕上方，几乎拉着我俩下楼，拉开车门，迈步上，我脑袋的伤口磕在车门上方，觉着疼了下但没停步就上了车，“捏住她割腕上方！”鱼头喊了声就飞速开起车，脖子后面觉着有股液体流下，知道自己伤口出血了，但没理会赶紧低头拿起佳燕右胳膊，死命捏住伤口上方，估计用力重了，佳燕在我怀里动了下：她还活着，鱼头，她还活着！
我喜极而泣，鱼头不接话只是飞速开着车，我抬起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急切呼唤着：佳燕，佳燕……
三天里我第二次进了这个医院，放佳燕到一个担架床上，急救室的护士推着急匆匆去了急救室，我才发现佳燕身上的衣服居然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穿的：白T恤，蓝色牛仔裤，白色旅游鞋。
泪眼迷蒙看着佳燕被送到急救室，再次胳膊麻腿软，勉强跟着到急救室门口，靠在墙上动也不想动了。后脑勺的伤口似乎崩开似的疼，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佳燕不要死啊！
鱼头去洗了手上的血回来，盯着我后脑勺突然惊叫：你伤口上的纱布都浸红了，你去看看，这边我盯着。
我摇头表示不要紧，鱼头不由分说：护士，护士，给看看，快给看看。
从处置室出来，我的脑袋上又被缠得严严实实，好在就是出血，没新的伤口不用再缝针了。
远远鱼头快步过来拍着我的肩膀，一脸喜悦：没生命危险了，在输血呢，只是人还没苏醒呢。
我点头，突然问身后的护士：骨科在哪儿？
护士指了个方向：下去二楼。
我捏紧拳头就向那个方向走，鱼头拉了下没拉住我，就不再拉也不说话跟着我，到了骨科所在的病房，我挨着房间推门，终于，在最边上一个房间我看到那个自称佳燕男人的家伙，在正中间的病床上仰面躺着睡得正香。这是个三人间，其余俩病人一左一右哼哼唧唧在深夜里很是瘆人。我进去推了他一下，他的呼噜只是暂停了下然后又继续了，怒火中烧的我对着他的脸就扇了个耳光，总算是睁开眼，迷糊片刻见是我，满脸恐怖：你，你要干啥？
我盯着他的眼睛低声吼道：你个王八蛋，佳燕自杀了，正在抢救！如果有个好歹，我绝对放不过你！
那家伙突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但嘴还硬：你吓唬我吧！大不了我，我，我不再找她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再不找她了，还不行啊！
我眼睛冒火，伸手拎起他的衣领：“我吓唬你？她正在抢救室呢！”跟在后面的鱼头赶紧上前掰开我的手，估计是牵动了伤口，那个家伙哼唧了一声。
尽管被鱼头连拉带拽弄出病房，但我的手指一直点着那个家伙，他不再开口，目光惶恐，表情有点黯然。
输完血缝合后佳燕已经被送到病房，看着就像熟睡很久般。盯着她苍白美丽的脸庞，不觉低头眼泪就下来了。突然，鱼头戳了我一下，抬头看她眼皮先是动了下，等了十几秒才缓缓睁开，见我们盯着她，张嘴想说话，但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是嘴角动了动，一滴清泪随即顺着眼角滴下。我伸手给她拭去：你怎么这么傻啊？
佳燕看着我，艰难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再次闭上，她的脸上有了些许满足——估计连续几日没好好睡觉了，看她努力想睁眼，但很快昏昏睡去。
看着她放在被子外的双臂，一只插着输液管，一个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突然悲从心来，我一屁股坐到旁边床上，低头咬牙切齿再次泪流满面。
三天后佳燕出院，其间那个家伙弯着腰捂着肋来看过一次，但就在病房门口站了站，当时佳燕正跟我撒娇让我喂她饭，我无意抬头只看到他的背影，非常可怜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些不忍，自此他再没出现过。
一周后我拆线，再三天佳燕拆线，鱼头请我们吃了顿火锅庆祝，席间我跟佳燕举杯感谢，佳燕泣不成声：鱼头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再两天元旦，我以成功的高档舞会，典雅地在鱼头店里结束了自己1995年最后几个小时，但这一年太多事情发生。忙碌间在洗手间照了下镜子：胡子拉碴，头顶长发，后脑勺被剃光，混乱一年后几乎看不出这个人有丝毫精神头。
尽管从没有跳过舞，但还是勉为其难跟佳燕走了一支曲子，曲名《为了你这一天》，茫然走着，佳燕在我耳边叨叨让听鼓点，但越听越踩她脚，好不容易坚持完这个曲子，佳燕瘸着走下来笑得直不起腰，我赶紧将她推给鱼头，自己默默端着一杯红酒坐到角落。
这次舞会巩固了客户，尽管学校很快陆续开了几家类似的餐厅，但我们的营业额一直保持着上升的势头。临近放假鱼头给我拿了两千块钱，我推辞说“当我跟佳燕的医药费”吧，他几乎发火，只好接了。当时佳燕也在场，鱼头顺手也抽了两百给她：哥哥给你的压岁钱！
这个学期的几科考试非常顺利，考试的时候班里学习好的哥们基本把我包围，成绩出来我居然拿了二等奖学金——我估计有同学情谊，更多是我选择性送给他们一年西餐厅贵宾卡。
我无意诋毁同学间的纯真友谊，只是考试作弊错在先，而这个时代已经全民看利益了，关于“教授不如卖鸡蛋”“手术刀不如杀猪刀”的说法可以论证这个问题——所谓“不如”就是经济收入，学问技术都扯淡了。系里一个老教授“名声在外”，如果考得不好，去给送一盒半烟就给过——考完就让人捎话“某某某、某某……估计得准备补考了”，赶紧拿两盒差不多的烟去他家坐坐，拆开一盒递过去一根，随手放桌子上，说了自己名字后，故意将另一盒遗留到沙发上，基本都给六十分了。
过完元旦没多久，佳燕突然跟我提出要去我家过年，我先是规劝：你爸爸一个人多可怜啊？
佳燕马上就堵着我嘴：没事，我给他准备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他肯定值班，春节加班给钱多，连续几年他都值班。
再讲道理：你去我家没法招待你啊，老家风俗多，女方不过门不让去男方家的。
“我不怕，你怕啥！”说话间就抱住我脖子，手腕上的伤疤晃在我眼前，心顿时软了。
先是斟酌半天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沉默几秒：我们知道了！
放假前两天，先去订了车票，然后逛街给奶奶、父母、姐弟买了礼物，佳燕跟着我提着大包小包：回去就说是我买的啊。
我笑了：那肯定啊，新媳妇第一次进婆婆家不能空手的。
本来以为电话打过了，又买了东西，这家里肯定高兴。但我不知道的是，跟我草草的准备相比，家里为这个事情几乎忙翻天，当天父亲就回村里了，跟母亲商量如何应对，最后定下来到县城过年。而当时县城的房子门窗刚安好，于是刷漆、铺地板革、刮家、买家具，不到一个月，父亲到处借钱，工人不好找就自己动手……
关于下车的时候穿啥衣服，佳燕几乎跟我探讨了一路。在拥挤的车厢本就烦躁，最后我几乎发火了她才不说这个。火车过了依汾后她就挤着去了卫生间，再次挤过来我差点当场晕倒——大冬天居然换上裙子，里面肉色的秋裤单薄如网，上衣是件袖子长但非常短小的皮夹克——估计这身装扮足可以震晕我全家了。
当我们到宜城站下火车的时候，老远就发现弟弟在站台张望，看到我们，跑过来先是羞涩地叫了声“嫂子”，然后接过包：车在出站口呢！
车？我没问出口但很疑惑，哪来的车？
一辆轿车在出站口有些显眼，弟弟走过去拉开车门：哥，嫂子，上车吧！
说实话，佳燕比我弟弟只大三岁，但看得出她对这声“嫂子”非常满意，只是这位嫂子冻得哆哆嗦嗦赶紧钻进车里。
路上弟弟说开车的是局里的司机，看这个跟我年龄相当的人一直从后视镜偷偷瞄佳燕，我只是嗯了一声，事后知道这是父亲单位一把手的车。
佳燕的漂亮让我母亲非常得意，那身装扮居然让她喜滋滋，随后就带着她到前后左右的新邻居家串门。更过分的是这个春节全家都围着佳燕转，我当然除外，冷眼看到除夕夜实在忍不住了，在佳燕出去跟弟弟放烟花的时候发了火：这都是干啥呢？好好过年不好啊！我还没打算跟她结婚呢！
父母亲满面笑容瞬间凝固，尽管没说啥佳燕就进来了，但到初十我们离开，他们几乎没再跟我多说话。临行的早晨，佳燕去厕所的时候父亲轻轻问我：佳燕胳膊上的伤疤是为你？
我犹豫一下点头，父亲看了我一眼：人要讲良心啊，感情更是！
买了车票，我只带了二百块钱，剩余的都给家里留下了，父亲接钱的时候欲言又止，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
上了火车刚坐下，佳燕马上对我发火：你给你家钱为啥不跟我说一声？我不小气不让你给，是你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
忍着火没理睬她，一路别扭到省城，提着父母准备的礼物去她家气氛才好点，她父亲果然去值班了，我们像夫妻一样包了饺子，吃完后给他父亲送了一保温桶，看厂里值班室墙上值班表，他父亲的名字基本占满了格。
从厂里出来去看了场电影，然后手拉手回去迫不及待关门就热吻，在我家十多天她跟姐姐睡，我们几乎没亲热过。当晚我们依偎在一起，半夜我从噩梦里惊醒，觉着整间屋子都血腥味扑鼻，佳燕小床边的地板黑乎乎的就像被血液浸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