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喘吁吁上了车，回头想跟小舅舅、刘胜、利明挥下手，但车门咣当就关上了，随后火车开始缓缓前行，挤到一个车玻璃前，看到他们仨人已经回头往站外走了。早上走的时候，父亲没说要送我，我也没说让他去，毕竟去过省城多次了，理工大学也住过差不多半年了。
找见座位坐下，打开包拿出妈妈给煮的鸡蛋，吃了一个噎了个半死，赶紧拿出奶奶给的一瓶罐头弄开喝了几口。
叮叮咣咣，十个小时后，火车才缓缓驶入省城，铁路两边省城的一座座楼房闪过，我无暇欣赏赶紧起来收拾东西。
一只手提着脸盆饭盒，一只手提着个放满衣物的包，背个装满被褥的大包，我从火车站出站口出来，站住四处看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的声响，没有了山村的宁静，难闻的混合气体让我皱着眉头。兜里有户口迁移证明，而我就要成为城里人了，而为这个奋斗了那么多年在这一刻似乎觉察不出有啥自豪的。
九月底的省城已经秋意很浓，我穿着长袖衬衣，套着一件红毛线编织的坎肩仍感到一丝凉意，耸耸肩膀，赶紧扫视出站口的一溜子桌子，这些桌子后面都拉着条幅：××学校欢迎新同学！
看了一圈，终于发现理工大学的条幅，只是桌子前没有人——比起那些热闹的大专院校，挨着的几个大学好像委屈的童养媳，怯生生的——其实大学的入学高潮在9月初就到了，留下的桌子就是为数不多的大专班。
想了想，我没有过去等待然后统一乘车，只是大步绕过那些桌子直接到了公交车站。正好过来一辆，居然有了座位，有些幸福地坐下，打量着车窗外的风景，此时才莫名其妙感觉上大学原来是快乐的。
其实我们学校很好找，火车站出来对面就是车站，然后一路直行不拐弯，过了连接东城西城的大桥就到了，十站路很均匀地散落在这个城市最宽的街道。
进校门路过操场我站住了，发现新生正在军训“汇演”，号子震天响，气氛很热烈，只是我根本不知道哪个方阵是我的班级。后来杜红教练告诉我，他让学校把我们入校时间推迟和大专放到了一起，因为军训无聊又要买服装费钱，当时我们全体队员都鼓掌表示感谢。但这个决定后来让我很失落，因为在最重要的第一印象、最需要交流的时候我缺席了，这从根本上影响了我随后的大学生活。
轻车熟路我就绕过教学楼，迎面就看到报到点。上前说明自己是体优生、哪个系的，一个师兄领着我就到了一个桌前。填了表格，交了各种押金，还有说不清的一些费用，从贴身口袋摸出户口迁移证明交了，然后领了床单被罩，又领了饭票、菜票。此时我才知道上了大学就开始“赚”钱了，国家给本科生每个月补助四十五块呢，都折合成饭票菜票发给我们。
办妥了手续，我提着东西要去宿舍，有个师兄拦着我：“你是自动化系的？”我答：“是啊。”
他接着问：“你是体优生吧，马上开校运会了，给你报个项目吧？”
我不置可否：“随便吧！”
“那就五千一万两个项目吧？”
“行吧。”
随后这位师兄热情地指给我宿舍的方向，还告诉我把住宿证交给看门的师傅就能领钥匙。
一层，挨着管理员的第一间宿舍，我推开门，田青正躺在床上抽烟，见我进去马上站起来：“咋的才来？等你半天了。”还有一个高挑个子的也站起来：“我叫高小江，土木工程系的，跳高的！”
我赶紧放下包，握住高小江的手，心里有些纳闷：这是体优生宿舍！为啥不让我去系里住呢？
他俩帮我铺好被褥，我将乱七八糟的衣物堆进一个属于我的铁皮柜后，田青掏出烟，给我俩递过来，看得出高小江烟瘾很大，抽烟的样子跟老家村里著名的几个烟鬼一个样：深深吸一口，然后享受半天才慢慢吐出几乎淡得看不到的烟雾。
坐下没聊几句呢，又进来个体优生，到晚饭的时候我们宿舍八个人齐整了。排球、篮球、田径的各两个，还有一个武术的一个散打的，八个哥们本省的仨，我跟田青是地市过来的，高小江是省城人，其他五个都是外省的。
搞体育的大都豪爽，几分钟后就哥们弟兄了。去食堂打回来饭后，都从自己包里掏出自己老家的特产，我跟田青没带啥特产，赶紧出去买了捆啤酒，哥几个围着桌子就像梁山泊聚义，湖北的咸鱼、天津的麻花、北京的烤鸭……
第二天是校运会，我们没敢多喝，毕竟第二天都有项目，熄灯后躺在床上，田青跟我头对头下铺，聊了几句他哥，高小江开着收音机——直播北京申办2000年奥运会。此时的我似乎才放下久久悬着的心——我是大学生了，毕业就能端上铁饭碗吃公家饭了。
而在这真正的大学生活的第一个凌晨，我们却很无语：2时30分，萨马兰奇在蒙特卡洛宣布悉尼获得2000年第27届奥运会的举办权，此前呼声很高的北京以两票之差落选。
改革开放进行到十五年的时候，尽管国家已经开始降温调控过热的经济，但对2000年奥运会的期盼却让国人如痴如狂。很多年后看当年那一天，就像已经准备了好多桌的酒席，鞭炮就要点着的时候，新郎官空着手回来了，低头丧气地没娶回新媳妇，居然被人家抢先一步给娶走了——这个现实很过分，最终一刻的失望让所有人欲哭无泪。而重新审视这个失败，其实未尝就不能理解，新郎还在，冷静下来思考下失败的原因，痛定思痛，好好完善自己，直到更加成熟了，肯定会娶到更好的媳妇。
新的舍友们都有些气愤，但议论几句也就自顾自地呼呼睡了，跟国家梦相比，毕竟第二天的校运会对我们更加重要些。清晨早早醒来，舍友们都在沉沉睡着，我蹑手蹑脚穿好衣服鞋子，轻轻开开门走出宿舍楼，校园里很热闹，宿舍对面的校团委人来人往，抬东西的一拨一拨的——看得出都是运动会要用的东西，很想上去帮忙，但一个人都不认识，怕被拒无味就直接慢跑到操场了。
长长的横幅“理工大学1993年秋季运动会”在晨风里微微飘动着，我围着操场慢跑了两圈停留在主席台前伸腰压腿，听台上几个正在摆放桌签的师兄师姐议论纷纷：申奥失败！唉，领导想借申奥成功的喜悦办运动会的初衷破灭了……
看着操场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我到主席台要了本届运动会秩序册，边走边翻着往回走，我的项目五千米在当天上午最后一项，一万米呢在最后一天最后一项。回到宿舍见大家都起来了，洗脸的洗脸，整理床铺的整理床铺，我将秩序册扔到桌子上：“大伙看看自己的项目！”然后叠被子洗脸，早饭我跟田青一起在食堂吃的，依旧是暑假期间在食堂的习惯：四两的馍馍一个，五分钱的酱豆腐一块，一饭盒稀饭。
饭后洗了饭盒大伙都去操场了，很快开始的开幕式我们都是看客，尽管校运会后我们都成为各个系的体育中坚，但在这个时候都很失落看着一个又一个系的代表队走过，而原因很讽刺——我们是特招生，四年的专业课要上五年，也就是说我们都是一年后的学生。
其实这个关于多上一年预科的事情，在到理工大集训全国比赛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不想去想，也不愿意提到，历届都是这样，体育组很冠冕堂皇：“你们基础差，分开两年上基础课，单独授课单独考试容易过！”其实我们都明白多留我们一年的原因，毕竟是体育尖子，五年可以参加两届省运会。而我们当时无暇顾及这个，能上了大学，几年也行！
真正入校站到这个共同的操场后，我的心里很不服气：凭什么我要比你们多上一年呢！我好好学习的话肯定比你们强！想归想，很快开始的比赛项目及广播里的各种声音让我融入，先是看几个室友的项目，然后准备自己很快要进行的五千米项目。一只手拿一只跑鞋开始慢跑，围着操场外道，眼睛四处看着，心情很快变好了——朝气的大学，欢歌笑语不断，活力到处可见，只是满目陌生，谁都不认识。很快我听到检录台念号码，赶紧跑过去，见一个小个子在东张西望，嘴里叨叨：谁是自动化的？谁是自动化的？
“我是，你发号码布了吧？”
接过号码布，又接过几个别针，那个小个子说了声“同学加油”就跑到另一项目的检录台了，我看了下四周，满目陌生，想了一下，弯腰想脱下里面的背心别上号码布再穿上。
“我来帮你吧？”
兰姐！我惊喜地回头，看见薛兰静静地看着我，原本的齐耳短发已经蓄起来，长发披肩让她显得更加成熟端庄！
“你怎么在这里啊？”我很想马上拉住她的手，但只是向前一步，站到她对面，淡淡的香水味道扑鼻而来。
“我考了你们学校研究生啊，咱不是约好的吗？看你半天了，你也没注意到我！好了，马上该比赛了，转过来，我给你别号码布吧！”薛兰伸手大方地从我手里拿过号码布及别针，我想说啥但不知怎么开口，只是乖乖地转过身，微微曲了腿，感觉一双温柔的手小心地揪着我的背心，很快就是轻柔的抚平。
再次检录的声音传过来，薛兰冲我很坚定地笑了一下：加油！中午我请你吃饭！
看着薛兰，突然觉着自己不再孤单，点头然后原地高高跃起几下，阳光被我刺破，薛兰的脸上忽明忽暗，但微笑一直在。脱下外套，我顺手就递给了薛兰，她也毫不犹豫接住披到身上，然后扶住我让我褪下运动裤，再顺理成章地接过去，整理了一下就抱在胸前。换着跑鞋，我突然想起全国比赛返回的那个雪夜，她披着我的运动外套，幽怨地看着雪花飞舞，心里暗喜：那件运动服到现在都没还我呢。
上了跑道，我下意识看了下起跑点周围，薛兰站在人群里，踮着脚尖，嘴的口型就是反复的“加油”，目光仍是满含笑意跟我对视。点头咬牙，回头专心听发令枪。
起跑前我就注意到了，穿跑鞋的包括我就四个人，五千米敢穿跑鞋的大多是专业搞体育的。心里大致有个数，跟跑吧，最差弄个第四，校运会取前六名，坚持下来就好了。啪，发令枪响了，蜂拥出发，二十多个人跌跌撞撞的，我们几个搞专业的都没往前挤，出发到第二个弯道才陆续超越，跟在后面发现有个家伙脚步轻快，看得出是长跑的好手，号码布上是014号。
一个多月没正规的体育训练了，很快我就有点气喘吁吁，脚步沉重得像灌铅。好在一切按我预期的勉强跟跑，四个搞体育的跑在第一方阵，五圈过后，第二方阵已经在五十米外了。主席台的扩音器开始播放运动员进行曲，踩着节奏，我似乎逐渐恢复体力，到第十圈的时候，我跟014号甩开所有人一前一后跑到了最前面。
每圈路过检录台位置，我都会看一眼薛兰，她都是蹦着跳着为我加油，丝毫没有大多研究生学长们收敛的样子。
此时的我心跳如紧密的鼓点，喘气急促，只靠意志紧紧咬住第一名——014号……最后一圈的铃声摇响了，我们开始冲刺，此时第三名也已经被我们甩到几十米外了，最后一百米了，我的两腿似乎都僵硬了，眼睁睁看着他在前面跑着，撞线，只是迈动步子但一步也赶不上去……跑过终点，我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倒，薛兰疯了似的跑到跟前扶住我，就像一个小蚂蚁叼起个大青虫般小心翼翼。
终点很乱，各个系搞服务的同学乱七八糟上去招呼自己系的运动员，但跑下来的运动员就我一个身边没围一堆，只有薛兰。她温柔的小手拉着我，我苦笑着喘着气跟薛兰摇头说：没事，好久没训练了。
薛兰很关切地看着我，让我倍感温暖，随后去终点裁判处签字。再扶着腰喘了一会儿，我们才慢慢走到场地中去换鞋。
主席台上的广播里开始报成绩，先是哪个系然后是运动员名字、名次，念我名字的时候我站起来狠狠地把跑鞋摔到地上，薛兰吓了一跳，我赶紧解释：真是好久不训练了……
此时，听到终点几个我们系服务运动员的同学在大声喊：自动化系的新同学孙晓风，过来喝口水……抬眼往过看了一眼，我冲薛兰摇摇头，伸手拿过她手上的裤子，再弯腰捡起跑鞋：咱走吧，去吃饭。
薛兰点着头，我们并肩走下操场，本来我要回宿舍换衣服拿钱的，但薛兰坚持请我吃饭：我是姐姐，也是你师姐，不要争了，不用去换衣服了，穿运动服多精神啊。
在学校食堂后面有一溜小饭店，薛兰领着我轻车熟路地走进中间一个相对干净的门脸，进门前我看了眼招牌：“心灵之约——咖啡、啤酒屋、炒面”，薛兰回头对我笑着说：别奇怪，咖啡馆、啤酒屋、饭店“三合一”。
装潢很有情调，圆圈的黑沙发围着几张白色大理石桌子，放着轻柔的钢琴曲，跟我熟悉的炒面馆截然不同。走到一个空台子，薛兰坐下后拍拍身边，我赶紧将手里的跑鞋扔到桌子下，再把运动裤套上：我去洗一下啊。
咖啡馆、啤酒屋只是在歌曲里听过，港台歌曲里忧伤的地方，这里怎么不像啊。脑子里琢磨着，洗完手往桌子旁走着还继续打量这个“三合一”，坐到薛兰旁边，她已经点了菜，还要了啤酒。很快一个长发的小伙子就提着啤酒过来了：兰姐好，这位是？
我弟弟啊！新生！刚跑了全校五千米第二名！
听着兰姐很自豪的语气，我很不好意思：好久不训练了，没跑好。
那位长发小伙子放下啤酒冲我伸出手，我赶紧站起来握了一下，他笑呵呵地说：我叫于文海，大家都叫我鱼头。今天啤酒我请客啊，恭贺兰姐弟弟拿亚军。
我刚想说啥，薛兰接过话：谢啦！我弟弟“精干”吧。
那是，不看他姐多美啊。
我腼腆坐下，想这个“精干”是啥意思，不插嘴听鱼头跟薛兰开着玩笑。
很快菜端上来，鱼头从服务员手里接过放到桌子上：你们吃吧，不打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