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新校园落成仪式上，白发苍苍的吴校长拉着我，说起当年镇中学篮球的短暂辉煌仍是激动不已——到现在关庄镇中学也没再拿过县中学生篮球赛的冠军，我们是历史的保持者！
十月底一个早晨我去县城测试，除了百米挺进15秒，其余成绩均原地踏步，小舅舅黑着脸重新给拟定了一份训练计划。不知何时站在场边的父亲叹口气，跟小舅舅说了几句话，我听不清，大意是说需要继续努力之类的。
小舅妈回娘家生孩子，没人做饭，测试完就招呼父亲跟我去饭店。父亲没拒绝，小舅舅问我想吃什么？我说煮鸡蛋。
那是现成的，就在饭店桌子里的一个桶里温着。一个接着一个，菜上来前，我一口气吃了十二个，父亲目瞪口呆，小舅舅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鸡蛋差点掉眼泪，在我又吃了一碗炒面后，小舅舅对父亲说我缺乏营养了。
告别的时候，小舅舅到商店又给我买了两袋奶粉。返回教育局骑车子，父亲问我还要什么，我不假思索：白糖，两袋白糖。
返回学校，按照小舅舅的训练表，我每天都在疲惫中度过，走路几乎都能睡着的感觉。
这一年的元旦当天，我又惹了事—— 一个耳光将一个学生打倒在地，家长不依不饶在学校大吵大闹，差点给我记大过。事情很简单，晚自习这个学生一直喋喋不休，作为班长我连续制止了几次无果，过去拎起来一个耳光就打得他蒙在当地。第二天他没来，他父亲来了，说我把他儿子打坏了，耳朵出血不止，要找我拼命。吴校长后来出面，大舅带那孩子去医院检查了一下，无大碍，开了点药才平息此事。
尽管这年我的生活就是这么杂乱无章，但有个信念逐渐清晰，考上师范是“吃公家饭”的捷径，坚持走吧！
又进腊月，又期末考试，我的成绩没上没下，依然在班级十几名年级五十名左右——但这次没有8分，没了借口，还是退步了。李变有了些进步，全年级排队前进十多名，班级排名就在我后面紧挨着。
期末考试前我去县城再次测试，成绩依然原地踏步，小舅舅却很高兴——不退步就是进步，立春后成绩肯定就出来了。在小舅舅家吃饭的时候，我再次看到郑桐背着书包往她父亲办公室走，她不是毕业了吗？含糊婉转问小舅舅怎么回事，回答是：考上高中不想上，补习考中专呢！
第二年的七月，听说郑桐放弃高中终于考上一所中专院校，而我考上师范却放弃了转而去上高中。我们再无任何联系。
放假前我和李变在教室里有次较为严肃的谈话，似乎彼此开始谅解，也似乎达成一种共识：为我们的明天努力学习吧！
谈话结束，我们俩扫视门外，然后做贼般亲吻一下又一下，我说：真不想回家。她说：我想跟你回家。一分钟前说的学习就此忘怀了，我们最爱的仍是短暂的卿卿我我。这就注定我们还要争吵，直到走出彼此的世界。
回到洞沟过年的我，仍在坚持跑跳，每日清晨我都在山沟沟里挥汗如雨。那天我碰到一个村里的寡妇，六十多岁了孤寡一人，我跑过来后站住打了个招呼，她突然喊一声：主啊，给我力量吧！然后撒腿就跑，动如脱兔。
我纳闷不已，是我穿得太少了，还是她脑袋出了什么问题？
回家给母亲说起这事，母亲笑了：她信耶稣了，村里很多老头老太太每周末都去她家祷告呢。她觉着主给她力量可以比你跑得快！
一年后奶奶也开始去祷告，并且越来越虔诚。爷爷去世后，奶奶搬到我家住，祷告成了她雷打不动的日常功课。
在我大学毕业后工作的第三年，突然接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我回家奔丧听说奶奶去世的缘由——头天下午奶奶说心口不舒服，一帮祷告的人就围着她开始求天主：让她上天堂吧，让她上天堂吧！当晚我父亲回来，奶奶看了会电视说困了去睡了，躺下没有五分钟就喊我父亲：我有点难受！父亲上前抱住奶奶，奶奶捏着父亲的手，面露慈祥：我走了！母亲赶紧去叫医生，但没出了门就听见父亲的哭声，奶奶已经咽气了！
听到这个事情，我当时就冲动地想去砸了那伙祷告的地方，但正在忙活的张和尚制止了我：我六姐去了天堂，咱高兴还来不及呢！
打发了奶奶，我问张和尚：你信神还是信耶稣啊？张和尚摸着已经完全没了头发的脑袋反问我：都一样吧？
转眼就开学了，但半年多的体育苦练开始出现副作用——营养不够，训练不科学多是自己随意来，再加上长久不会放松肌肉——先是脚踝扭伤，勉强好点打球又扭了胯骨，我的训练开始不正常起来。
以下是初三开始后的十篇日记，个别地方语气及语法都不通顺，日期也是阳历阴历不连续，但反映了一些事实，也是初三下学期的真实写照，原封照录如下：
正月二十八 星期五 雪
雪虽然小了，但还在稀稀落落地下着。从大年初一下午开始，到现在没有个几天晴，真讨厌。
今天是我生日，八九的第一天。再过十来天，就可能不太冷了。本来决定的今早开始训练计划，因雪没能实现，又睡了个懒觉。
三月份都快到来了，离县运会越来越近了，我对我的成绩都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能参加上吗？
但愿天早点晴，早日训练。
从今天起我准备记日记，提高我的坚持能力。我又多了一个知心朋友——日记本。
现在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今天当这个，明天想那个，学不进去，唉，怎么办？还是脚踏实地，选择下目标前进吧。
二月初一 星期日 晴
今天只有初三没有放假，所以学校空荡荡的。早晨慢跑了五千米。
一天课都没好好听，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李变回头看我很多次，我都躲开她的目光，说好都好好上课的。
下午扔了几下铅球，十米仍然过不去。立定跳远，连两米五都难跳过。打了半下午篮球，手也挣裂了。（倒运）
出乎意料，地上干得很快，大概三两天就能训练了吧？
二月初四 星期三 阴转晴
学校成立了田径队，准备县中学生运动会，根据昨天测试成绩，我主攻800米、1500米。
我翻了一下县中学运动会纪录，800米初中组是2分8秒，1500米是4分21秒。
我现在的成绩呢，学校操场不标准，无法测试太准确，大概是2分25和5分左右，差太远了吧。
中长跑要实力更要意志力，克服惰性。
努力！努力！努力！
二月初十 星期二 雨夹雪
下午全体运动员到县城去测试成绩，小舅舅过来专门给我卡表。
800米一个人跑的，成绩很不理想，才2分22秒，离三级标准差6秒多，就是50米啊。
小舅舅说我不够狠，冲刺速度上不来，重新给我一个训练计划。
回到关庄镇，小腿侧面疼得厉害，年初扭伤的脚踝也隐隐作痛，不能想这些，我在宿舍门口拿着两块砖头挥臂两千次。
现在，拿笔写日记，胳膊还哆嗦呢。
3月6日 星期二 晴
今早起得太迟了，到场地都快七点了，跑了二十圈吧，回来误了第一节课，好在老师没说啥，李变回头瞪我，我没理睬她。
浑身难受得真厉害，头疼、嗓子疼、鼻子也不对劲，唉，这倒霉的感冒。
下午测了下1500米，5分7秒。这一下知道你有几下子了吧！还不加劲？一周后的测试，身体好点必须破了5分。
明白点，想上师范，1500米必须在4分55秒以内。
3月22日 星期四 晴转雨
早晨睡过了，八点才醒，想到腰胯都疼，就给自己说了原谅。
今天李变中午过来看我，给我拿了点膏药，但好像过期了，有点黄，我贴上没反应，但她对我的好还是记在心里吧。
下午跑了8000米左右，浑身一点劲都没有，按计划明天开始大运动量训练10天，每天15000米中快速。
晚自习的时候雨下大了，明天很难去场地了，只能跑公路。
今天响起了90年代第一声春雷。
3月30 星期五 晴
早晨赶到宜城中学，我人生第一次参加田径运动会。
很兴奋也很紧张，穿上跑鞋还去了两次厕所，但尿不出来。
上了跑道反而出奇的镇静，800米全县第二名，成绩2分15秒，小舅舅很高兴，中午奖励我五块钱让我自己买点什么。
下午没我项目，我去商场给李变买了本好看的日记本。
4月4日 星期六 晴
这两天小腿肚子就一直难受，早晨跑了5000米更加的不舒服，差点都走不回来了。
中午父亲送来奶粉，还有一盆肉，不努力谁也对不起。
拼命吧！拼命了！
下午篮球，无对手，自娱自乐练习中投500个。
5月11日 星期五 晴
早，两万米匀速。
下午，坡度60米20组。
晚上，李变对我喊，我摔了她给我的油糕，不欢而散。
5月23日 星期三 阴
早晨回家。下午过来打篮球。
后天师范体测预选，明天小舅舅跟我去依汾市。
早点睡吧。
这是我平生第二次到依汾市，在长途汽车上我再次晕车——体力长久透支，再加上两年前的晕车让我记忆犹新，心有余悸。
这似乎说明一个问题，其实很多东西都是想出来的，比如鬼，估计见过的人不多，鬼形象都是自己想出来然后吓坏自己。而所谓幸福呢，就是拼命压制心头的欲望所得到的感觉——我拼命压制自己恶心反胃的感觉，想象着各种我能想起的幸福，但实在忍不住，喊了声停车，拉开窗户就探头开始哗哗地呕吐，司机厌恶地回头看我一眼，不情愿地慢慢靠边，售票员跟着喊：“别吐到车上，要不你给洗车钱啊！快点吐吧，别看了，车站有规定的时间，迟到要罚我们款的！”车上的好多嘴脸也开始嚷嚷：快走吧，耽误我们时间。
短短两年过去，同样的晕车呕吐，天壤之别的感受。我强忍着怒火瞪着那个年龄跟我差不多的女售票员，小舅舅赶紧从包里找出个塑料袋，抚摸着我的脊背低声说：别理睬他们，现在车都是个人的了，不比以前公家的。
我接过塑料袋，如获至宝撑开口，整个脸都埋了进去。车继续颠颠簸簸开动，我真想下车跑步跟上，但知道下午三点测试，只好干呕着坚持。
总算到了，小舅舅下车看我摇摇欲坠，担心地问我想吃点什么，我摇头拒绝。
好在依汾师范离长途汽车站不远，我得以免了在公交车上的难受，我们慢慢步行到师范门口，小舅舅突然想起什么拐进一个药店，买了一盒葡萄糖出来让我赶紧喝了，凉凉的甜兮兮的几支高糖液体下肚，我似乎舒服多了，但午饭我仍是一口没吃，小舅舅吃了碗面，我喝了半碗面汤。
测试开始，三个小时四项，好在小舅舅留校的同学提前给安排的分组很舒服——先是铅球，再立定跳远、然后一百米、一千五百米。为赶时间，大多参加测试的孩子刚跑完一千五百米，就两腿打颤站到立定跳远区……
一年多的努力，加上几支高糖的能量，我的预测成绩非常理想，其中一千五百米破了国家三级，立定跳远也达到两米八，专项篮球居然得了满分，总成绩全地区第二名。
当晚我们连夜赶回宜城，高兴得小舅舅为照顾我排队买到火车票，我们回到宜城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学校一位年轻的老师来宜城中学听课，可能听我小舅舅说我在，也听说了我测试成绩很好，中午吃过饭就骑车到教育局，在我父亲办公室坐了会儿，然后自告奋勇带着我回关庄镇了——其实大半路是我带的他，但他的目的达到了——几年后父亲把这位经常去拜访他的老师调到县城一个初中。
这位老师回到我们学校到处宣扬，晚自习时候连李变都知道我上师范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虽然此时距离6月28日的中考还剩下一个月时间，但文化课只要考取三百五十分以上，我就没问题——那老师原话：孙晓风闭着眼睛也能考四百分。
当晚我和李变走在水库边，我们还没拉上手，她就开口问我：你肯定考上，我肯定考不上，我们怎么办？
说实话，我没有马上要吃公家饭的一丝快乐，不置可否的未来在我心里似乎仍是阴影一片，只是偶尔有闪电划过的光亮。
对待李变的问题，我真不知如何回答，因为答案只有一个：分手！
我跟在她后面思考良久，只是说：努力吧，谁知道结果呢。
李变突然说了句：祝贺你！然后转身就往回跑，我想喊她没喊，想追也没追，呆立一会儿，慢慢走回住的地方。
第二天是周末，我回了趟家。不知怎么传的，全村人似乎都知道我肯定能考上师范，见了都问，刚开始我还笑笑，到后来索性装听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