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山顶，我站住扭头看，山村还是山村，但原来的沟壑怎么都没有了？刘胜站我旁边兴致勃勃，指着原来树木林立，现在全是裸露石头的一条沟：这是咱的矿窝子，杏林沟的洞现在出矿不行了，还经常渗水。去年过年地质队的专家说我原来打了一半的洞肯定有矿，我就跟田青商量了后又打了几十米，矿体还真不错！
有一句没一句听他唠叨，脑海里只是想一个词：满目疮痍！
没了心情，在山脊上边走边想，很担心曾经满沟杏林的故居现在被糟蹋成啥了。没问，不敢问，只是闷头走路不再说话。
刘胜喘着气跟着，突然喊：前面下坡，这边我修了个小路，下去就是。
我扭头看，才知道啥叫满目疮痍：两辆机改车在来回爬着拉矿，一条长长的链带正将一铁筐一铁筐的矿连绵不断向对面山上运送，远远看鹰嘴岩已经被一堆矿覆盖，依稀有几个人在挥着铁锹往下扔矿。沟里基本没了树木，到处是矿渣，半山腰仅存的几棵树也晃动着枝条摇摇欲坠。祖爷爷当年挖的窑洞只剩下俩黑窟窿悬在半山腰，记忆里甜的石榴树和酸的石榴树不知去了哪儿。记得刘胜说我家老院下的矿体不少，所以被铲平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刘胜拐到下沟的小路，回头发现我在发呆：你是奇怪机改车咋开进来的吧？
我茫然点头心里一片凄凉，这样往外运矿是我的主意，也就是说这里是我破坏的。
刘胜没看我表情只是得意地笑：运矿是你的主意，往下放机改就是我想出来的。先把配件底盘搬到这来，再用钢缆放下去组装。
摇摇头，颓然坐到一块石头上：你下去安排去吧，我累了，在上面等你。
刘胜嘻嘻笑了一下：你也是老板啊，不让干活的见见？要不在这里吃顿工地饭吧？
看我摇头，脸色不好，刘胜没继续开玩笑，把兜里的烟掏出来递给我，自己顺着台阶下沟去了。
山风很快吹干了身上的汗水，我打了个哆嗦，双手抱着肩膀心里无尽懊悔：如果不是领田青他哥到这来，如果不是我出主意这么往外运矿，如果不是我买回汽车底盘，如果……
没有如果，杏林沟还在，但只是个名字了，记忆里清明前后那白花花满沟杏花没了，秋天各种各样的杏儿没了。
山脊上冷风刺骨，我站起来浑身发抖，想喊、想哭……正自怨自艾，手机响了，下意识掏出来摁了接听：晓风，你回来也不打个招呼啊，我明天过去，咱好好喝一顿酒，这一年收入很可观，你是幕后诸葛亮啊……
田青估计在喝酒，很兴奋的话语连珠喷着，我很厌恶地从耳朵边拿开手机，想都没想扬手就扔下杏林沟，目光随着手机弧线然后直线下坠，很快摔到一堆矿渣上，四分五裂。耳朵里嗡嗡响着，有要崩溃的感觉。
返回的路上我一直闷闷不乐，刘胜也没多说话。其间田青又打刘胜电话找我，含糊说手机没拿好掉沟里了，信号也不好就挂了。
刘胜接过手机很诧异：你手机掉沟里了？哪儿？起码把卡捡回来吧。
拉他一把继续往回走：不捡了，也想换了，号码手机都换！
说实话，我不是啥高尚的人，也没想到破坏环境之类的，只是觉着最后的梦境都没有了——在外面打拼累了，想想杏林沟的怡静，心似乎就平和很多。最烦最累的时候总是给自己说，老了就回来到杏林沟的窑洞里过几年休闲的日子。我甚至都想过开发杏林沟，建起个山庄之类的……而现在，就算回来面对的跟外面一样，只要可以赚钱，啥都可以放弃。
返回村里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刘胜直接拉着我就回他家，让他老婆弄了俩菜，喝着酒又让搞两碗羊杂。他的孩子放假回来了，他打发大小子端着一盆羊杂送我家去，还嘱咐说：告诉老奶奶还有奶奶，晓风叔叔在咱家吃上饭了，不要等他了，晚饭也不要等了。
晚上吃的是饺子，不饿，我只吃了几个就回家了。看了会儿电视就照例放炮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奶奶踮着小脚站在窑洞口看我放——刘胜拉回一卡车炮仗、烟花，给厂里留了一半，剩下两家分了，好大一堆。
这个晚上就我们两家放得时间长。就像比试一样，你放个烟花我就放一个，你放几个二踢脚我也放几个。奶奶抬头看着天上绽放的烟花笑眯眯的，我也就哄老人开心多放了会儿。
第二天起床晚了点，索性就钻在被窝顺手拿本书乱翻等午饭时间，好不容易刚看进去，窗外大呼小叫的：晓风，晓风！田青来看你来了。
这个高中时期最后的兄弟明显胖了两圈，我体重九十公斤已经觉着自己臃肿了，他比我低七公分，居然一百一十公斤了。见面第一件事情就是递过来个新款手机：新年礼物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没客气接过来：你父母还好吧，好久没见他们了。
“好着呢，”田青大大咧咧坐到桌子前，“快去洗脸刷牙。咱今天好好喝一顿，我拉过来一条狗，杀好了……阿姨跟奶奶一会儿也去刘胜家吧，咱们中午狗肉宴！”
站在窑洞外面洗脸刷牙，听田青跟母亲和奶奶哈哈说话，觉着熟悉又陌生，这个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已经入乡随俗了？当年城里孩子的气质失去让我不适应——我是拼了命想成为城里人，而他居然抛弃了城市回归乡土？
午饭的时候更是印证了这个想法，随地吐痰，抽烟乱扔烟头，说话大嗓门，偶尔还带脏话：晓风回来吧！妈的，咱哥仨天天就在村里喝酒开心。城里有啥好的，又吵又脏，我是喜欢上咱村了……
我应景般笑笑，心里明白这个兄弟骨子里是不可能把农村当家，他喜欢的是矿是钱。
酒足饭饱后我们坐下喝茶，田青很得意地说了个事情：我哥在北京要买房，我让他给咱一人也弄两套，算投资也算置产吧。矿总有挖完的时候，将来跟孩子去首都享福多好！
刘胜点头，我抽着烟也点了下头——这确实是个高瞻远瞩的主意，田青哈哈笑了：都同意，就这么定了，今年咱的分红我算过，北京买房够了！
田青住了三天，跟刘胜对账，他俩一个管生产一个管销售，我也是股东但他们知道我的性格，只是客气说让我也参与下，被直接拒绝了：你们弄就是了，按照最初约定我不插手你们的具体事务，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父亲跟弟弟腊月二十五也放假回来了，随后我们就开始忙着过年，尽管带回来两箱子单位福利发的麻花，但奶奶坚持自己再炸一些：咱还要炸豆腐、炸丸子呢！
我也想忙几天，每天吃饭喝酒啥也不干，打球也就中午那么会儿，实在无聊透了。
腊月二十六一早，全家开始忙活。和面搓麻花，切豆腐，剁肉馅捏丸子，家里很快有了过年的气氛。只是我烧火父亲开始炸东西的时候，又闹了不愉快——父亲直接问：你接下来有啥打算？
我愣了下反问：啥打算？
其实父亲已经知道我辞职了，手机扔下沟后第二天，小易找不到我，辗转找到父亲单位电话，三聊两聊，把我的情况都说了。
看我反问满不在乎，父亲马上就火了：你辞职我不管，但就这么混不行！
我扔掉烧火棍顶了句：我咋混了？
母亲正好端着丸子出来：大过年的，你爷俩锵锵啥呢？晓风你去端豆腐，我来烧火。
起身我就出了院门，站在门口我抽着烟想哭，但又不知从何来的冤屈。努力使自己平静了，心里一直劝自己大过年的不该给家人添堵。
转身回院里，我没再到父亲身边。
午饭后，父亲说要回家看看，尽管不过去过年，也得打扫打扫。看他出门我想了想跟着往外走，母亲拉住我低声嘱咐：不要吵了啊！其实你爸爸也想让你回来，钱再多没个正式工作总不是个事！
回到我家，父亲在屋里收拾，我就扫院子，父子俩默默各干各的。天擦黑，俩人一身汗总算打扫完家，出门锁门的时候我才开口：爸，我在想呢，回来还是继续出去打拼，正在犹豫，您别生气啊！
父亲叹口气递给我一根烟：你说你过年都二十七岁了，没个正式工作，对象也走马灯似的换，做父母的能不担心你吗？有些东西不是钱可以买到的啊！
抽着烟没接话，只是跟着父亲的脚步往回走。接下来几天我们父子就像我当年放弃师范时的状态，彼此不说话，我在家他就出去，他在家我就出去。
转眼就是大年三十，下午贴了对联，我就去刘胜家喝酒看完春晚才回家睡，第二天一早起来吃了几个饺子就和刘胜去镇里打比赛，弟弟也跟着去说当替补。
球场在广场一角，远远就看到一群人。往过走刘胜说镇里这两年发了矿的财，啥都收费，但这个广场跟办公大楼耗资过大，搞的仍是负债累累。但面子工程就是好，听说镇长要提副县长呢。
到了场地，很惊喜地看到启蒙教练马所长，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刘胜说这是镇里专门请过来当裁判的。赶紧上去递烟寒暄，马所长说孩子都成了家，他每天接送孙子上学日子也舒心。问起我现在干吗呢，打个哈哈含糊过去。其间想起啥我回头看二成，这个家伙手足无措在一边不敢看我们，马所长也没理睬他。
比赛很快开始，第一场对阵下营村，对方老的老小的小，真跟刘胜说的那样不堪一击，也就打了十多分钟就换了弟弟他们替补。坐在场边看着场上，恍惚想起当年拼搏的场面。当年那么个破场地，教学比赛都那么多围观的，一个好球会引发山呼般的喝彩，我们那么开心地努力。现在的场地和我的大学里的不相上下，咋就没感觉了呢。看着稀稀拉拉的观众，刘胜说现在的孩子都不玩这个了，镇里网吧都好几个了。
无悬念大比分赢下来，中午就在刘利明的诊所吃的，没喝酒他老婆就给下的饺子。
下午的比赛对阵关庄镇，对方几个孩子都是在县高中打球的，是场硬仗，马所长吹的这场比赛。上午比赛弟弟发挥不错，大家商量了一下，下午二成也就没首发，我们哥俩加刘胜、刘利明，还有张学锋登场。
果不其然，开场后场面很胶着。他们素质好，我们经验稍微老到些，比分一直相差不多。下半场快结束时，我们落后两分，弟弟突破时被对方撞倒，我觉着该罚球，马所长示意是前场球，有点恼火我摔了球就要下场不打了。刘利明在背后抱住我，然后在耳边轻声说：给马所长个面子，你不可以这样！
突然醒悟，我回头歉意地对马所长笑了笑，他也笑了笑。继续比赛，球发出给我，直接就传给刘胜，这小子在三分线外胡乱一扔，居然进了！
拿下这场比赛等于夺冠，其他几个队亮相后都看出来是拼凑的，比赛也就是过程罢了。晚上刘胜兴高采烈安排大家进了镇里一个饭店，说是喝酒提前庆祝“洞沟五狼”凯旋。
饭后准备回家时，利明笑着对我说：咱哥俩好久没聊了，我老婆也要回家看孩子，你今晚不要回洞沟，在诊所陪我吧！
无所谓但盛情难却，让弟弟回家告诉父母一声，我就留下了。说好第二天集合时间，刘胜他们兴高采烈开着车走了。刘利明泡了两杯茶，我俩就坐在他的诊台前喝茶聊天。
一杯茶没了颜色，酒劲也逐渐过去，继续闲聊几句后，刘利明突然就说了句：晓风，通过刚才的测试，你患抑郁症了！
我愣了一下：测试？抑郁症？
利明很严肃：我现在不是你的好朋友，是大夫！我们测试抑郁症一般看病人的状态，还要做几个测试。刚才问你的问题是我在学校学过的，你的回答让我很担心！你现在是不是对啥都提不起兴趣？
尽管不信他的测试诊断，但我还是很由衷地点头。
利明叹口气：书上说抑郁症的症状一般是“三低”——情绪低落、思维缓慢、语言动作减少和迟缓，另外“晨重暮轻”是最主要的表现，而发作前一般都有明显的情绪不受控制，有狂躁的感觉。
我端起茶杯，慢慢喝着陷入沉思——从宜城中学被退学那年在风雨里站在鹰嘴岩上想跳崖、高考前后无数次想了断自己、大学期间我几乎不思进取胡思乱想、在深圳拒绝跟人交往、上班后……尤其是回来这几天，早晨拼命打沙袋排解心里的郁闷，一天无精打采，几乎没了任何想法，浑浑沌沌行尸走肉。
利明不打扰我思考，站起来到炉子上提过水续满我茶杯。点头致谢后，我眼睛盯着茶杯里的茶叶上下翻滚，突然想起姥爷跟大舅的自杀，不由想大喊想大哭。
强忍着抬头对利明说：怎么治疗？你的诊断是正确的，我想我自己这么多年的生活，并且想起姥爷跟大舅的自杀……
利明喝了口水：引起抑郁症的因素很复杂，遗传、精神压力、体质因素等等，要根据患者的病情出诊断方案。我这二把刀给你治不了的。之所以给你提出来，第一怕你想不开，第二想你回省城必须治疗了！
不置可否我叹口气：回省城？我没想好还回不回去了，工作也辞了，回去还干啥。
利明突然哈哈笑了，然后开始责备我：从小到大，我咋就没记得你笑过呢？不管接下来干吗，你笑笑好不好？你们的矿及选矿厂那么赚钱，你在省城都买房子了，你家里也顺当了，你为啥一直苦着脸啊？我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最近想承包镇医院资金不够苦于无法下手，我不是开心活着啊。知道有些疾病无法控制，但你要知道抑郁症的治疗——主要看自己能不能克服心理障碍了！
听着他的声音不断提高，心里的火气不由自主就冒出来了，把茶杯重重蹾到桌子上，茶水四溅：你吼啥啊，我还没聋呢！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怎么煎熬的吗？你以为我想抑郁啊！你以为我不想高兴啊……
越说越控制不住，很快泪流满面，我站起：回村里了！不给你添堵！
利明赶紧过来拉住我：不要冲动，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叹口气抹掉眼泪马上意识到自己过分了，从小玩大的朋友肯定是为我好，责之越重，爱之越切。重新坐下低声说句：对不起。
利明叹口气放开我，转身走到药柜跟前踅摸半天拿出瓶药，再走过来放到我跟前：不行你就先吃点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