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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文集十四

杂著书启

子产不毁乡校颂

我思古人,伊郑之侨;以礼相国,人未安其教;游于乡之校,众口嚣嚣。或谓子产,毁乡校则止。曰:“何患焉,可以成美。夫岂多言,亦各其志。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维善维否,我于此视。川不可防,言不可弭,下塞上聋,邦其倾矣!”既乡校不毁,而郑国以理。

在周之兴,养老乞言;及其已衰,谤者使监:成败之迹,昭哉可观。

维是子产,执政之式,维其不遇,化止一国。诚率是道,相天下君,交畅旁达,施及无垠。

於虖!四海所以不理,有君无臣,谁其嗣之,我思古人。

释言

元和元年六月十日,愈自江陵法曹诏拜国子博士,始进见今相国郑公。公赐之坐,且曰:“吾见子某诗,吾时在翰林,职亲而地禁,不敢相闻。今为我写子诗书为一通以来。”愈再拜谢,退录诗书若干篇,择日时以献。

于后之数月,有来谓愈者曰:“子献相国诗书乎?”曰:“然。”曰:有为谗于相国之座者曰:韩愈曰:相国征余文,余不敢匿,相国岂知我哉!子其慎之!愈应之曰:愈为御史,得罪德宗朝,同迁于南者凡三人,独愈为先收用,相国之赐大矣;百官之进见相国者,或立语以退,而愈辱赐坐语,相国之礼过矣;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已下,欲以其业彻相国左右者多矣,皆惮而莫之敢,独愈辱先索,相国之知至矣:赐之大,礼之过,知之至,是三者于敌以下受之宜以何报?况在天子之宰乎!人莫不自知,凡适于用之谓才,堪其事之谓力,愈于二者,虽日勉焉而不逮;束带执笏立士大夫之行,不见斥以不肖,幸矣,其何敢敖于言乎?夫敖虽凶德,必有恃而敢行。愈之族亲鲜少,无扳联之势于今;不善交人,无相先相死之友于朝;无宿资蓄货以钓声势,弱于才而腐于力,不能奔走乘机抵巇以要权利:夫何恃而敖?若夫狂惑丧心之人,蹈河而入火,妄言而骂詈者,则有之矣;而愈人知其无是疾也,虽有谗者百人,相国将不信之矣,愈何惧而慎欤!

既累月,又有来谓愈曰:有谗子于翰林舍人李公与裴公者,子其慎欤!愈曰:二公者,吾君朝夕访焉,以为政于天下而阶太平之治:居则与天子为心膂,出则与天子为股肱。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已下,其孰不愿忠而望赐?愈也不狂不愚,不蹈河而入火,病风而妄骂,不当有如谗者之说也。虽有谗者百人,二公将不信之矣。愈何惧而慎?

既以语应客,夜归,私自尤曰:咄!市有虎,而曾参杀人,谗者之效也!《诗》曰:“取彼谗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伤于谗,疾而甚之之辞也。又曰:“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始疑而终信之之谓也。孔子曰:“远佞人。”夫佞人不能远,则有时而信之矣。今我恃直而不戒,祸其至哉!徐又自解之曰:市有虎,听者庸也;曾参杀人,以爱惑聪也;《巷伯》之伤,乱世是逢也。今三贤方与天子谋所以施政于天下而阶太平之治,听聪而视明,公正而敦大;夫聪明则听视不惑,公正则不迩谗邪,敦大则有以容而思;彼谗人者,孰敢进而为谗哉?虽进而为之,亦莫之听矣!我何惧而慎?

既累月,上命李公相,客谓愈曰:“子前被言于一相,今李公又相,子其危哉!”愈曰:前之谤我于宰相者,翰林不知也;后之谤我于翰林者,宰相不知也。今二公合处而会言,若及愈,必曰:“韩愈亦人耳,彼敖宰相,又敖翰林,其将何求?必不然!”吾乃今知免矣,既而谗言果不行。

爱直赠李君房别

左右前后皆正人也,欲其身之不正,乌可得邪?吾观李生在南阳公之侧,有所不知,知之未尝不为之思;有所不疑,疑之未尝不为之言;勇不动于气,义不陈乎色。南阳公举措施为不失其宜,天下之所窥观称道洋洋者,抑亦左右前后有其人乎!

凡在此趋公之庭,议公之事者,吾既从而游矣。言而公信之者,谋而公从之者,四方之人则既闻而知之矣。李生,南阳公之甥也。人不知者将曰:“李生之托婚于贵富之家,将以充其所求而止耳。”故吾乐为天下道其为人焉。今之从事于彼也,吾为南阳公爱之;又未知人之举李生于彼者何辞,彼之所以待李生者何道。举不失辞,待不失道,虽失之此足爱惜,而得之彼为欢忻,于李生道犹若也;举之不以吾所称,待之不以吾所期,李生之言不可出诸其口矣,吾重为天下惜之。

张中丞传后叙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河中府连理木颂

司空咸宁王尹蒲之七年,木连理生于河之东邑。野夫来告,且曰:吾不知古,殆气之交畅也。维吾王之德,交畅者有五,是其应乎:训戎奋威,荡戮凶回;举政宣和,人则宁嘉;入践台阶,庶尹克司;来帅熊罴,四方作仪;闵仁鳏寡,不宁燕息。人乐王德,祝年万亿,府有群吏,王有从事,异体同心,归民于理。天子是嘉,俾锡劳王,王拜稽首:“天子之光,庶德昭融,神斯降祥。”殊本连理之柯,同荣异垄之禾,吾傒之产兹土也久矣。今欲明于大君,纪于策书,王抑余也;冶金伐石,垂耀无极,王余抑也。奋肆姁媮,不知所如,愿托颂词,长言之于康衢。颂曰:

木何为兮此祥,洵厥美兮在吾王。愿封植兮永固,俾斯人兮不忘。

汴州东西水门记并序

贞元十四年正月戊子,陇西公命作东西水门,越三月辛巳朔,水门成。三日癸未,大合乐,设水嬉,会监军军司马宾佐僚属将校熊罴之士,肃四方之宾客以落之。士女和会,阗郭溢郛。既卒事,其从事昌黎韩愈请纪成绩。其词曰:

维汴州河水自中注,厥初距河为城,其不合者,诞置联锁于河,宵浮昼湛,舟不潜通;然其襟抱亏疏,风气宣泄,邑居弗宁,讹言屡腾;历载已来,就究孰思。皇帝御天下十有八载,此邦之人,遭逢疾威,嚚童噭呼,劫众阻兵,檩檩栗栗,若坠若覆。时维陇西公受命作藩,爰自洛京,单车来临。遂拯其危,遂去其疵;弗肃弗厉,薰为大和;神应祥福,五谷穰熟。既庶而丰,人力有余;监军是咨,司马是谋;乃作水门,为邦之郛;以固风气,以闬寇偷。黄流浑浑,飞阁渠渠,因而饰之,匪为观游。天子之武,维陇西公是布;天子之文,维陇西公是宣。河之沄沄,源于昆仑;天子万祀,公多受祉。乃伐山石,刻之日月,尚俾来者,知作之所始。

燕喜亭记

太原王弘中在连州,与学佛人景常、元慧游,异日从二人者行于其居之后,丘荒之间,上高而望,得异处焉。斩茅而嘉树列,发石而清泉激,辇粪壤,燔椔翳;却立而视之:出者突然成丘,陷者呀然成谷,洼者为池而缺者为洞;若有鬼神异物阴来相之。自是弘中与二人者晨往而夕忘归焉,乃立屋以避风雨寒暑。

既成,愈请名之,其丘曰“俟德之丘”,蔽于古而显于今,有俟之道也;其石谷曰“谦受之谷”,瀑曰“振鹭之瀑”,谷言德,瀑言容也;其土谷曰“黄金之谷”,瀑曰!“秩秩之瀑”,谷言容,瀑言德也;洞曰“寒居之洞”,志其入时也;池曰“君子之池”,虚以钟其美,盈以出其恶也;泉之源曰“天泽之泉”,出高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诗所谓“鲁侯燕喜”者颂也。

于是州民之老,闻而相与观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无与“燕喜”者比。经营于其侧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遗其人乎?弘中自吏部郎贬秩而来,次其道途所经,自蓝田入商洛,涉淅湍,临汉水,升岘首以望方城;出荆门,下岷江,过洞庭,上湘水,行衡山之下;繇郴逾岭,蝯狖所家,鱼龙所宫,极幽遐瑰诡之观,宜其于山水饫闻而厌见也。今其意乃若不足,《传》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弘中之德,与其所好,可谓协矣。智以谋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遂刻石以记。

徐泗豪三州节度掌书记厅石记

书记之任亦难矣!元戎整齐三军之士,统理所部之甿,以镇守邦国,赞天子施教化,而又外与宾客四邻交;其朝觐聘问慰荐祭祀祈祝之文,与所部之政,三军之号令升黜;凡文辞之事,皆出书记。非闳辨通敏兼人之才,莫宜居之。然皆元戎自辟,然后命于天子;苟其帅之不文,则其所辟或不当,亦其理宜也。

南阳公自御史大夫、豪寿庐三州观察使,授节移镇徐州,历十一年,而掌书记者三人:其一人曰高阳许孟容,入仕于王朝,今为尚书礼部郎中;其一人曰京兆杜兼,今为尚书礼部员外郎、观察判官;其一人陇西李博,自前乡贡进士授秘书省校书郎,方为之。南阳公文章称天下,其所辟实所谓闳辨通敏兼人之才者也。后之人苟未知南阳公之文章,吾请观于三君子;苟未知三君子之文章,吾请观于南阳公可知矣:蔚乎其相章,炳乎其相辉;志同而气合,鱼川泳而鸟云飞也!

愈乐是宾主之相得也,故请刻石以记之,而陷置于壁间,俾来者得以览观焉。

画记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

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载兵立者十人,一人骑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骑且负者二人,骑执器者二人,骑拥田犬者一人,骑而牵者二人,骑而驱者三人,执羁靮立者二人,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骑而驱涉者二人,徒而驱牧者二人,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鈇钺植者七人,甲胄执帜植者十人,负者七人,偃寝休者二人,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脱足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杂执器物役者八人,奉壶矢者一人,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挹且注者四人,牛牵者二人,驴驱者四人,一人杖而负者,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载而上下者三人,孺子戏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人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相戏者,怒相踶啮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车三两。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矛楯弓服矢房甲胄之属,瓶盂簦笠筐筥锜釜饮食服用之器,壶矢博弈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贞元甲戌年,余在京师,甚无事,同居有独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画而与余弹棋,余幸胜而获焉。意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盖藂集众工人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师,至河阳,与二三客论画品格,因出而观之。座有赵侍御者,君子人也,见之戚然,若有感然;少而进曰:“噫!余之手摸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时常有志乎兹事,得国本,绝人事而摸得之,游闽中而丧焉。居闲处独,时往来余怀也,以其始为之劳而夙好之笃也。今虽遇之,力不能为已,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余既甚爱之,又感赵君之事,因以赠之,而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焉。

蓝田县丞厅壁记

丞之职所以贰令,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职。丞位高而逼,例以嫌不可否事。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平立睨丞曰:“当署!”丞涉笔占位署,惟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虽尊,力势反出主簿、尉下。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聱。丞之设,岂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种学绩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始至,喟曰:“官无卑,顾材不足塞职。”既噤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枿去牙角,一蹑故迹,破崖岸而为之。

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桷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巨竹干梃,俨立若相持,水浖虎浖虎循除鸣,斯立痛扫溉,对树二松,日哦其间。有问者,辄对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

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

新修滕王阁记

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伟绝特之称;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益欲往一观而读之,以忘吾忧;系官于朝,愿莫之遂。十四年,以言事斥守揭阳,便道取疾以至海上,又不得过南昌而观所谓滕王阁者。其冬,以天子进大号,加恩区内,移刺袁州。袁于南昌为属邑,私喜幸自语,以为当得躬诣大府,受约束于下执事,及其无事且还,傥得一至其处,窃寄目偿所愿焉。至州之七月,诏以中书舍人太原王公为御史中丞,观察江南西道,洪、江、饶、虔、吉、信、抚、袁悉属治所。八州之人,前所不便及所愿欲而不得者,公至之日,皆罢行之。大者驿闻,小者立变,春生秋杀,阳开阴闭,令修于庭户数日之间,而人自得于湖山千里之外。吾虽欲出意见,论利害,听命于幕下;而吾州乃无一事可假而行者,又安得舍己所事以勤馆人?则滕王阁又无因而至焉矣!

其岁九月,人吏浃和,公与监军使燕于此阁,文武宾士皆与在席。酒半,合辞言曰:“此屋不修,且坏。前公为从事此邦,适理新之,公所为文,实书在壁;今三十年而公来为邦伯,适及期月,公又来燕于此,公乌得无情哉?”公应曰:“诺。”于是栋楹梁桷板槛之腐黑挠折者,盖瓦级砖之破缺者,赤白之漫漶不鲜者,治之则已;无侈前人,无废后观。

工既讫功,公以众饮,而以书命愈曰:“子其为我记之!”愈既以未得造观为叹,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乃不辞而承公命。其江山之好,登望之乐,虽老矣,如获从公游,尚能为公赋之。

元和十五年十月某日袁州刺史韩愈记。

科斗书后记

愈叔父当大历世,文辞独行中朝,天下之欲铭述其先人功行取信来世者,咸归韩氏。于时李监阳冰独能篆书,而同姓叔父择木善八分,不问可知其人,不如是者不称三服,故三家传子弟往来。

贞元中,愈事董丞相幕府于汴州,识开封令服之者,阳冰子。授余以其家科斗《孝经》,汉卫宏《官书》,两部合一卷,愈宝蓄之而不暇学。后来京师,为四门博士,识归公。归公好古书,能通之,愈曰:“古书得其据依,盖可讲。”因进其所有书属归氏。

元和来,愈亟不获让,嗣为铭文,荐道功德;思凡为文辞宜略识字;因从归公乞观二部书,得之,留月余。张籍令进士贺拔恕写以留愈,盖得其十四五,而归其书归氏。

十一年六月四日右庶子韩愈记。

郓州溪堂诗并序

宪宗之十四年,始定东平,三分其地,以华州刺史、礼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扶风马公为郓、曹、濮节度、观察等使镇其地。既一年,褒其军号曰“天平军”。上即位之二年,召公入,且将用之;以其人之安公也,复归之镇。上之三年,公为政于郓、曹、濮也适四年矣,治成制定,众志大固,恶绝于心,仁形于色,立尃心一力,以供国家之职。于时沂、密始分而残其帅,其后幽、镇、魏不悦于政,相扇继变,复归于旧,徐亦乘势逐帅自置,同于三方;惟郓也截然中居,四邻望之,若防之制水,恃以无恐。

然而皆曰:郓为虏巢,且六十年,将强卒武。曹、濮于郓,州大而近,军所根柢,皆骄以易怨。而公承死亡之后,掇拾之余,剥肤椎髓,公私扫地赤立,新旧不相保持,万目睽睽。公于此时能安以治之,其功为大;若幽、镇、魏、徐之乱不扇而变,此功反小;何也?公之始至,众未孰化,以武则忿以憾,以恩则横而肆,一以为赤子,一以为龙蛇,惫心罢精,磨以岁月,然后致之,难也;及教之行,众皆戴公为亲父母,夫叛父母从仇雠,非人之情,故曰易。

于是天子以公为尚书右仆射,封扶风县开国伯以褒嘉之。公亦乐众之和,知人之悦,而侈上之赐也。于是为堂于其居之西北隅,号曰“溪堂”,以飨士大夫,通上下之志。既飨,其从事陈曾谓其众言:“公之畜此邦,其勤不亦至乎?此邦之人,累公之化,惟所令之,不亦顺乎?上勤下顺,遂济登兹,不亦休乎?昔者人谓斯何,今者人谓斯何!虽然,斯堂之作,意其有谓,而暗无诗歌,是不考引公德,而接邦人于道也。”乃使来请,其诗曰:

帝奠九躔,有叶有年,有荒不条,河岱之间。及我宪考,一收正之,视邦选侯,以公来尸。公来尸之,人始末信,公不饮食,以训以徇:孰饥无食,孰呻孰叹;孰冤不问,不得分愿。孰为邦蟊,节根之螟,羊很狼贪,以口覆城。吹之喣之,摩手拊之;箴之石之,膊而磔之。凡公四封,既富以强,谓公吾父,孰违公令?可以师征,不宁守邦。公作溪堂,播播流水,浅有蒲莲,深有蒹苇,公以宾燕,其鼓骇骇。公燕溪堂,宾校醉饱,流有跳鱼,岸有集鸟,既歌以舞,其鼓考考。公在溪堂,公御琴瑟,公暨宾赞,稽经诹律,施用不差,人用不屈。溪有苽苽,有龟有鱼,公在中流,右《诗》左《书》,无我致遗,此邦是庥。

猫相乳

司徒北平王家猫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死焉。有二子饮于死母,母且死,其鸣咿咿。其一方乳其子,若闻之,起而若听之,走而若救之,衔其一置于其栖,又往如之,反而乳之若其子然。噫,亦异之大者也!

夫猫,人畜也,非性于仁义者也;其感于所畜者乎哉!北平王牧人以康,伐罪以平,理阴阳以得其宜;国事既毕,家道乃行,父父子子,兄兄弟弟,雍雍如也,愉愉如也,视外犹视中,一家犹一人:夫如是,其所感应召致,其亦可知矣。《易》曰“信及豚鱼”,非此类也夫!

愈时获幸于北平王,客有问王之德者,愈以是对。客曰:“夫禄位,贵富人之所大欲也。得之之难,未若持之之难也。得之于功,或失于德;得之于身,或失于子孙:今夫功德如是,祥祉如是,其善持之也可知已。”既已,因叙之为《猫相乳》说云。

进士策问十三首

其一

问:《书》称“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以至于庶人龟筮,考其从违,以审吉凶”,则是圣人之举事兴为,无不与人共之者也;于《易》则又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幾事不密则害成。”而《春秋》亦有讥“漏言”之词,如是,则又似不与人共之而独运者:《书》与《易》《春秋》,经也。圣人于是乎尽其心焉耳矣。今其文相戾悖如此,欲人之无疑,不可得已。是二说者,其信有是非乎?抑所指各殊,而学者不之能察也?谅非深考古训,读圣人之书者,其何能辨之?此固吾子之所宜无让者,愿承教焉!

其二

问:古之人有云: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而周之政尚文:是三者相循环终始,若五行之与四时焉。原其所以为心,皆非故立殊而求异也,各适于时,救其弊而已矣。夏殷之书存者可见矣,至周之典籍咸在。考其文章,其所尚若不相远然,焉所谓三者之异云乎?抑其道深微不可究欤?将其词隐而难知也?不然,则是说为谬矣。周之后秦、汉、蜀、吴、魏、晋之兴与霸,亦有尚乎无也?观其所为,其亦有意云尔。循环之说安在?吾子其无所隐焉!

其三

问:夫子之序帝王之书,而系以秦、鲁;及次列国之风,而宋、鲁独称颂焉。秦穆之德,不逾于二霸;宋、鲁之君,不贤乎齐、晋;其位等,其德同:升黜取舍,如是之相远,亦将有由乎?愿闻所以辨之之说。

其四

问:夫子既没,圣人之道不明,盖有杨、墨者,始侵而乱之,其时天下咸化而从焉;孟子辞而辟之,则既廓如也;今其书尚有存者,其道可推而知不可乎?其所守者何事?其不合于道者几何?孟子之所以辞而辟之者何说?今之学者有学于彼者乎?有近于彼者乎?其已无传乎?其无乃化而不自知乎?其无传也,则善矣;如其尚在,将何以救之乎?诸生学圣人之道,必有能言是者,其无所为让。

其五

问:所贵乎道者,不以其便于人而得于己乎?当周之衰,管夷吾以其君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戎狄以微,京师以尊,四海之内无不受其赐者。天下诸侯奔走其政令之不暇,而谁与为敌!此岂非便于人而得于己乎?秦用商君之法,人以富,国以强,诸侯不敢抗,及七君而天下为秦。使天下为秦者,商君也。而后代之称道者,咸羞言管、商氏,何哉?庸非求其名而不责其实欤?愿与诸生论之,无惑于旧说。

其六

问:夫子之言“盍各言尔志”,又曰“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今之举者,不本于乡,不序于庠,一朝而群至乎有司;有司之不之知也宜矣。今将自州县始,请各诵所怀,聊以观诸生之志。死者可作,其谁与归?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敢问诸生之所事而友者为谁乎?所谓贤而仁者,其事如何哉?言及之而不言,亦君子之所不为也。

其七

问:春秋之时,百有余国,皆有大夫士,详于传者,无国无贤人焉,其余皆足以充其位,不闻有无其人而阙其官者;春秋之后,其书尤详,以至于吴、蜀、魏,下及晋氏之乱,国分如锱铢,读其书,亦皆有人焉。今天下九州四海,其为土地大矣;国家之举士,内有明经、进士,外有方维大臣之荐,其余以门地勋力进者又有倍于是,其为门户多矣;而自御史台、尚书省以至于中书门下省咸不足其官,岂今之人不及于古之人邪?何求而不得也?夫子之言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诚得忠信如圣人者,而委之以大臣宰相之事,有不可乎?况于百执事之微者哉!古之十室必有任宰相大臣者,今之天下而不足士、大夫于朝,其亦有说乎?

其八

问:夫子曰:“洁净精微,《易》教也。”今习其书,不识四者之所谓,盍举其义而陈其数焉?

其九

问:《易》之说曰:“乾,健也。”今考《乾》之爻在初者曰“潜龙勿用”,在三者曰“夕惕若厉无咎”,在四者亦曰“无咎”,在上曰“有悔”。卦六位:一“勿用”,二“苟得无咎有一悔”,安在其为健乎?又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乾》之四位既不为易矣,《坤》之爻又曰“龙战于野”,战之于事,其足为简乎?《易》六经也。学者之所宜用心,愿施其词陈其义焉。

其十

问:人之仰而生者谷帛,谷帛丰,无饥寒之患,然后可以行之于仁义之途,措之于安平之地;此愚智所同识也。今天下谷愈多而帛愈贱人愈困者何也?耕者不多而谷有余,蚕者不多而帛有余;有余宜足,而反不足:此其故又何也?将以救之,其说如何?

其十一

问:夫子言“尧舜垂衣裳而天下理”,又曰“无为而理者,其舜也欤”。《书》之说尧曰“亲九族”,又曰“平章百姓”,又曰“协和万邦”,又曰“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又曰洪水“怀山襄陵,下人其咨”;夫亲九族、平百姓、和万邦,则天道。授人时、愁水祸,非无事也;而其言曰“垂衣裳而天下理”者何也?于舜则曰“慎五典”,又曰“叙百揆”,又曰“宾四门”,又曰“齐七政”,又曰“类上帝,禋六宗,望山川,遍群神”,又曰“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五载一巡狩”,又曰“分十二州,封山浚川,恤五刑,典三礼,彰施五色,出纳五言”;呜呼其何勤且烦如是!而其言曰“无为而理”者何也?将亦有深辞隐义不可晓邪?抑其年代已远失其传邪?二三子其辨焉!

其十二

问:古之学者必有师,所以通其业,成就其道德者也。由汉氏已来,师道日微,然犹时有授经传业者;及于今,则无闻矣。德行若颜回,言语若子贡,政事若子路,文学若子游,犹且有师;非独如此,虽孔子亦有师,问礼于老聃,问乐于苌弘是也。今之人不及孔子颜回远矣,而且无师;然其不闻有业不通而道德不成者,何也?

其十三

问:食粟、衣帛、服行仁义以俟死者,二帝三王之所守,圣人未之有改焉者也。今之说者,有神仙不死之道,不食粟,不衣帛,薄仁义以为不足为,是诚何道邪?圣人之于人,犹父母之于子。有其道而不以教之,不仁;其道虽有而未之知,不智:仁与智且不能,又乌足为圣人乎?不然,则说神仙者妄矣!

争臣论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不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己,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改葬服议

经曰:“改葬缌。”《春秋穀梁传》亦曰:“改葬之礼缌,举下缅也。”此皆谓子之于父母,其他则皆无服。何以识其必然?经次五等之服,小功之下然后著改葬之制,更无轻重之差;以此知惟记其最亲者,其他无服则不记也。若主人当服斩衰,其余亲各服其服,则经亦言之,不当惟云“缌”也。《传》称“举下缅者”,“缅”犹“远”也;“下”谓服之最轻者也:以其远,故其服轻也。江熙曰:“礼,天子诸侯易服而葬,以为交于神明者不可以纯凶,况其缅者乎?是故改葬之礼,其服惟轻。”以此而言,则亦明矣。

卫司徒文子改葬其叔父,问服于子思,子思曰:“礼,父母改葬缌,既葬而除之,不忍无服送至亲也;非父母无服,无服则吊服而加麻。”此又其著者也。文子又曰:“丧服既除,然后乃葬,则其服何服?”子思曰:“三年之丧未葬,服不变,除何有焉?”

然则改葬与未葬者有异矣。古者诸侯五月而葬,大夫三月而葬,士逾月;无故,未有过时而不葬者也。“过时而不葬,谓之不能葬”,《春秋》讥之。若有故而未葬,虽出三年,子之服不变,此孝子之所以著其情,先王之所以必其时之道也。虽有其文,未有著其人者,以是知其至少也。改葬者,为山崩水涌毁其墓,及葬而礼不备者。若文王之葬王季,以水啮其墓;鲁隐公之葬惠公,以有宋师,太子少,葬故有阙之类是也。丧事有进而无退。有易以轻服,无加以重服,殡于堂,则谓之殡;瘗于野,则谓之葬。近代已来,事与古异,或游或仕在千里之外,或子幼妻稚而不能自还,甚者拘以阴阳畏忌,遂葬于其土;及其反葬也,远者或至数十年,近者亦出三年,其吉服而从于事也久矣,又安可取未葬不变服之例而反为之重服欤?在丧当葬,犹宜易以轻服,况既远而反纯凶以葬乎?若果重服,是所谓未可除而除,不当重而更重也。或曰:丧与其易也宁戚,虽重服不亦可乎?曰:不然,易之与戚,则易固不如戚矣;虽然,未若合礼之为懿也。俭之与奢,则俭固愈于奢矣;虽然,未若合礼之为懿也。过犹不及,其此类之谓乎?

或曰经称“改葬缌”,而不著其月数,则似三月而后除也。子思之对文子则曰“既葬而除之”,今宜如何?曰:自启至于既葬而三月,则除之;未三月,则服以终三月也。曰:妻为夫何如?曰:如子,无吊服而加麻则何如?曰:今之吊服,犹古之吊服也。

省试学生代斋郎议

斋郎职奉宗庙社稷之小事,盖士之贱者也。执豆笾,骏奔走,以役于其官之长;不以德进,不以言扬,盖取其人力以备其事而已矣。奉宗庙社稷之小事,执豆笾、骏奔走,亦不可以不敬也;于是选大夫士之子弟未爵命者以塞员填阙,而教之行事。其勤虽小,其使之不可以不报也,必书其岁;岁既久矣,于是乎命之以官而授之以事,其亦微矣哉。学生或以通经举,或以能文称,其微者,至于习法律、知字书,皆有以赞于教化,可以使令于上者也。自非天姿茂异,旷日经久,以所进业发闻于乡间,称道于朋友,荐于州府,而升之司业,则不可得而齿乎国学矣。然则奉宗庙社稷之小事,任力之小者也;赞于教化,可以使令于上者,德艺之大者也:其亦不可移易明矣。

今议者谓学生之无所事,谓斋郎之幸而进,不本其意;因谓可以代任其事而罢之,盖亦不得其理矣。今夫斋郎之所事者力也,学生之所事者德与艺也;以德艺举之,而以力役之,是使君子而服小人之事,且非国家崇儒劝学诱人为善之道也。此一说不可者也。

抑又有大不可者焉。宗庙社稷之事虽小,不可以不专;敬之至也,古之道也。今若以学生兼其事,及其岁时日月,然后授其宗彝罍洗,其周旋必不合度,其进退必不得宜,其思虑必不固,其容貌必不庄;此其无他,其事不习,而其志不专故也;非近于不敬者欤?又有大不可者,其是之谓欤!若知此不可,将令学生恒掌其事,而隳坏其本业,则是学生之教加少,学生之道益贬;而斋郎之实犹在,斋郎之名苟无也。大凡制度之改,政令之变,利于其旧不什,则不可为已,又况不如其旧哉?

考之于古则非训;稽之于今则非利;寻其名而求其实,则失其宜:故曰,议罢斋郎而以学生荐享,亦不得其理矣。

禘祫议

右今月十六日敕旨,宜令百僚议,限五日内闻奏者,将仕郎守国子监四门博士臣韩愈谨献议曰:

伏以陛下追孝祖宗,肃敬祀事,凡在拟议,不敢自专,聿求厥中,延访群下;然而礼文繁漫,所执各殊,自建中之初,迄至今岁,屡经禘祫,未合适从。臣生遭圣明,涵泳恩泽,虽贱不及议,而志切效忠。今辄先举众议之非,然后申明其说。

一曰“献懿庙主,宜永藏之夹室”。臣以为不可。夫祫者,合也。毁庙之主,皆当合食于太祖,献懿二祖,即毁庙主也。今虽藏于夹室,至禘祫之时,岂得不食于太庙乎?名曰“合祭”,而二祖不得祭焉,不可谓之合矣。

二曰“献懿庙主,宜毁之瘗之”。臣又以为不可。谨按《礼记》,天子立七庙,一坛一土单,其毁庙之主,皆藏于祧庙,虽百代不毁,祫则陈于太庙而飨焉。自魏晋已降,始有毁瘗之议,事非经据,竟不可施行。今国家德厚流光,创立九庙,以周制推之,献懿二祖犹在坛土单之位;况于毁瘗而不禘祫乎?

三曰“献懿庙主,宜各迁于其陵所”。臣又以为不可。二祖之祭于京师,列于太庙也,二百年矣。今一朝迁之,岂惟人听疑惑,抑恐二祖之灵眷顾依迟,不即飨于下国也!

四曰“献懿庙主,宜附于兴圣庙而不禘祫”。臣又以为不可。《传》曰“祭如在”。景皇帝虽太祖,其于属,乃献懿之子孙也。今欲正其子东向之位,废其父之大祭,固不可为典矣。

五曰“献懿二祖,宜别立庙于京师”。臣又以为不可。夫礼有所降,情有所杀;是故去庙为桃,去祧为坛,去坛为土单,去土单为鬼;渐而之远,其祭益稀。昔者鲁立炀宫,《春秋》非之,以为不当取已毁之庙,既藏之主,而复筑宫以祭。今之所议,与此正同。又虽违礼立庙,至于禘祫也;合食则褕无其所,废祭则于义不通。

此五说者皆所不可,故臣博采前闻,求其折中。以为殷祖玄王、周祖后稷,太祖之上,皆自为帝;又其代数已远,不复祭之,故太祖得正东向之位,子孙从昭穆之列。《礼》所称者盖以纪一时之宜,非传于后代之法也。《传》曰:“子虽齐圣,不先父食。”盖言子为父屈也。景皇帝虽太祖也,其于献懿则子孙也。当禘祫之时,献祖宜居东向之位,景皇帝宜从昭穆之列;祖以孙尊,孙以祖屈,求之神道,岂远人情?又常祭甚众,合祭甚寡,则是太祖所屈之祭至少,所伸之祭至多;比于伸孙之尊,废祖之祭,不亦顺乎?事异殷周,礼从而变,非所失礼也。

臣伏以制礼作乐者,天子之职也。陛下以臣议有可采,粗合天心,断而行之,是则为礼;如以为犹或可疑,乞召臣对面陈得失,庶有发明。谨议。

省试颜子不贰过论

论曰:登孔氏之门者众矣,三千之徒,四科之目,孰非由圣人之道,为君子之儒者乎?其于过行过言,亦云鲜矣;而夫子举不贰过惟颜氏之子,其何故哉?请试论之:

夫圣人抱诚明之正性,根中庸之至德,苟发诸中形诸外者,不由思虑,莫匪规矩;不善之心,无自入焉;可择之行,无自加焉:故惟圣人无过。所谓过者,非谓发于行、彰于言,人皆谓之过而后为过也;生于其心则为过矣。故颜子之过此类也。不贰者,盖能止之于始萌,绝之于未形,不贰之于言行也。《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自诚明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无过者也;自诚明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不勉则不中,不思则不得,不贰过者也。故夫子之言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不失之矣。”又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言犹未至也。而孟子亦云:“颜子具圣人之体而微者。”皆谓不能无生于其心,而亦不暴之于外。考之于圣人之道,差为过耳。

颜子自惟其若是也,于是居陋巷以致其诚,饮一瓢以求其志,不以富贵妨其道,不以隐约易其心,确乎不拔,浩然自守,知高坚之可尚,忘钻仰之为劳,任重道远,竟莫之致;是以夫子叹其“不幸短命”,“今也则亡”,谓其不能与己并立于至圣之域,观教化之大行也。不然,夫行发于身加于人,言发乎迩见乎远,苟不慎也,败辱随之;而后思欲不贰过,其于圣人之道不亦远乎?而夫子尚肯谓之“其殆庶几”,孟子尚复谓之“具体而微”者哉?则颜子之不贰过,尽在是矣。谨论。

与李秘书论小功不税书

曾子称“小功不税”,则是远兄弟终无服也,而可乎?郑玄注云:“以情责情。”今之士人,遂引此不追服小功,小功服最多,亲则叔父之下殇,与適孙之下殇,与昆弟之下殇;尊则外祖父母;常服则从祖祖父母:礼沿人情,其不可不服也明矣。

古之人行役不逾时,各相与处一国,其不追服,虽不可,犹至少;今之人男出仕,女出嫁,或千里之外,家贫讣告不及时,则是不服小功者恒多,而服小功者恒鲜矣。君子之于骨肉,死则悲哀而为之服者,岂牵于外哉?闻其死则悲哀,岂有间于新故死哉?今特以讣告不及时,闻死出其月数,则不服,其可乎?愈常怪此。近出吊人,见其颜色戚戚类有丧者,而其服则吉,问之,则云“小功不税”者也。《礼》文残缺,师道不传,不识《礼》之所谓不税,果不追服乎?无乃别有所指,而传注者失其宗乎?

伏惟兄道德纯明,躬行古道,如此之类,必经于心;而有所决定,不惜示及。幸甚,幸甚!泥水马弱不敢出,不果鞠躬亲问而以书,悚息尤深,愈再拜。

太学生何蕃传

太学生何蕃入太学者廿余年矣。岁举进士,学成行尊;自太学诸生推颂不敢与蕃齿,相与言于助教、博士,助教、博士以状申于司业、祭酒,司业、祭酒撰次蕃之群行焯焯者数十余事,以之升于礼部而以闻于天子。京师诸生以荐蕃名文说者不可选纪,公卿大夫知蕃者比肩立;莫为礼部,为礼部者率蕃所不合者,以是无成功。

蕃,淮南人,父母具全。初入太学,岁率一归,父母止之;其后间一二岁乃一归,又止之;不归者五岁矣。蕃,纯孝人也。闵亲之老,不自克,一日,揖诸生,归养于和州;诸生不能止,乃闭蕃空舍中。于是太学六馆之士百余人,又以蕃之义行言于司业阳先生城,请谕留蕃。于是太学阙祭酒,会阳先生出道州,不果留。

欧阳詹生言曰:蕃,仁勇人也。或者曰:蕃居太学,诸生不为非义,葬死者之无归,哀其孤而字焉,惠之大小必以力复,斯其所谓仁欤;蕃之力不任其体,其貌不任其心,吾不知其勇也。欧阳詹生曰:朱泚之乱,太学诸生举将从之,来请起蕃,蕃正色叱之,六馆之士不从乱,兹非其勇欤?

惜乎蕃之居下,其可以施于人者不流也。譬之水,其为泽,不为川乎?川者高,泽者卑;高者流,卑者止:是故蕃之仁义充诸心,行诸太学,积者多,施者不遐也。天将雨,水气上,无择于川泽涧溪之高下,然则泽之道其亦有施乎?抑有待于彼者欤?故凡贫贱之士必有待然后能有所立,独何蕃欤!吾是以言之,无亦使其无传焉。

答张籍书

愈始者望见吾子于人人之中,固有异焉;及聆其音声,接其辞气,则有愿交之志;因缘幸会,遂得所图,岂惟吾子之不遗,抑仆之所遇有时焉耳。近者尝有意吾子之阙焉无言,意仆所以交之之道不至也;今乃大得所图,脱然若沉疴去体,洒然若执热者之濯清风也。然吾子所论:排释老不若著书,嚣嚣多言,徒相为訾;若仆之见,则有异乎此也!

夫所谓著书者,义止于辞耳。宣之于口,书之于简,何择焉?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殁,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耳。仆自得圣人之道而诵之,排前二家有年矣。不知者以仆为好辩也;然从而化者亦有矣,闻而疑者又有倍焉。顽然不入者,亲以言谕之不入,则其观吾书也固将无得矣。为此而止,吾岂有爱于力乎哉?

然有一说: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又惧吾力之未至也。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吾于圣人,既过之犹惧不及;矧今未至,固有所未至耳。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冀其少过也。

吾子又讥吾与人人为无实驳杂之说,此吾所以为戏耳;比之酒色,不有间乎?吾子讥之,似同浴而讥裸裎也。若商论不能下气,或似有之,当更思而悔之耳。博塞之讥,敢不承教;其他俟相见。

薄晚须到公府,言不能尽。愈再拜。

重答张籍书

吾子不以愈无似,意欲推而纳诸圣贤之域,拂其邪心,增其所未高;谓愈之质有可以至于道者,浚其源,导其所归,溉其根,将食其实:此盛德者之所辞让,况于愈者哉?抑其中有宜复者,故不可遂已。

昔者圣人之作《春秋》也,既深其文辞矣;然犹不敢公传道之,口授弟子,至于后世,然后其书出焉。其所以虑患之道微也。今夫二氏之所宗而事之者,下乃公卿辅相,吾岂敢昌言排之哉?择其可语者诲之,犹时与吾悖,其声哓哓;若遂成其书,则见而怒之者必多矣,必且以我为狂为惑;其身之不能恤,书于吾何有?夫子,圣人也,且曰:“自吾得子路,而恶声不入于耳。”其余辅而相者周天下,犹且绝粮于陈,畏于匡,毁于叔孙,奔走于齐鲁宋卫之郊;其道虽尊,其穷也亦甚矣!赖其徒相与守之,卒有立于天下;向使独言之而独书之,其存也可冀乎?

今夫二氏行乎中土也,盖六百年有余矣。其植根固,其流波漫,非所以朝令而夕禁也。自文王没,武王、周公、成、康相与守之,礼乐皆在,及乎夫子,未久也;自夫子而及乎孟子,未久也;自孟子而及乎扬雄,亦未久也,然犹其勤若此,其困若此,而后能有所立;吾其可易而为之哉!其为也易,则其传也不远,故余所以不敢也。

然观古人,得其时行其道,则无所为书;书者,皆所为不行乎今而行乎后世者也。今吾之得吾志失吾志未可知,俟五六十为之未失也。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其行道,其为书,其化今,其传后,必有在矣。吾子其何遽戚戚于吾所为哉!

前书谓吾与人商论,不能下气,若好胜者然。虽诚有之,抑非好己胜也,好己之道胜也;非好己之道胜也,己之道乃夫子孟轲、扬雄所传之道也。若不胜,则无以为道。吾岂敢避是名哉!夫子之言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则其与众人辨也有矣。驳杂之讥,前书尽之,吾子其复之。昔者夫子犹有所戏,《诗》不云乎:“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记》曰“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恶害于道哉?吾子其未之思乎!

孟君将有所适,思与吾子别,庶几一来。愈再拜。

与孟东野书

与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人人,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唱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

足下才高气清,行古道,处今世;无田而衣食,事亲左右无违: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处身劳且苦矣!混混与世相浊,独其心追古人而从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

去年春,脱汴州之乱,幸不死,无所于归,遂来于此。主人与吾有故,哀其穷,居吾于符离、睢上,及秋将辞去,因被留以职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复辞去,江湖余乐也,与足下终幸矣!

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后月,朝夕当来此;张籍在和州居丧,家甚贫;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来相视也。自彼至此虽远,要皆舟行可至,速图之,吾之望也!春且尽,时气向热,惟侍奉吉庆。愈眼疾比剧,甚无聊,不复一一。愈再拜。

答窦秀才书

愈白:愈少驽怯,于他艺能,自度无可努力,又不通时事,而与世多龃龉;念终无以树立,遂发愤笃专于文学。学不得其术,凡所辛苦而仅有之者,皆符于空言而不适于实用,又重以自废;是故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于朝廷,远宰蛮县,愁忧无聊,瘴疠侵加,惴惴焉无以冀朝夕。

足下年少才俊,辞雅而气锐,当朝廷求贤如不及之时,当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数寸之管,书盈尺之纸,高可以钓爵位,循次而进,亦不失万一于甲科;今乃乘不测之舟,入无人之地,以相从问文章为事。身勤而事左,辞重而请约,非计之得也。虽使古之君子,积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胶其口而不传者,遇足下之请恳恳,犹将倒廪倾囷,罗列而进也;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爱于左右哉!

顾足下之能,足以自奋;愈之所有,如前所陈:是以临事愧耻而不敢答也。钱财不足以贿左右之匮急,文章不足以发足下之事业,稛载而往,垂橐而归,足下亮之而已。愈白。

上李尚书书

月日,将仕郎前守四门博士韩愈谨载拜奉书尚书大尹阁下:

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奉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如阁下者。

今年已来,不雨者百有余日,种不入土,野无青草,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百坊、百二十司、六军、二十四县之人,皆若阁下亲临其家,老奸宿赃,销缩摧沮,魂亡魄丧,影灭迹绝:非阁下条理镇服,布宣天子威德,其何能及此!

愈也少从事于文学,见有忠于君孝于亲者,虽在千百年之前,犹敬而慕之;况亲逢阁下,得不候于左右以求效其恳恳?谨献所为文两卷凡十五篇,非敢以为文也,以为谒见之资也。进退惟命。愈恐惧再拜。

贺徐州张仆射白兔书

伏闻今月五日,营田巡官陈从政献瑞兔,毛质皦白,天驯其心,其始实得之符离安阜屯。屯之役夫,朝行遇之,迫之弗逸,人立而拱。窃惟休咎之兆,天所以启觉于下;依类托喻,事之纤悉不可图验:非睿智博通,孰克究明?愈虽不敏,请试辨之:

兔,阴类也,又窟居,狡而伏,逆象也。今白其色,绝其群也;驯其心,化我德也;人立而拱,非禽兽之事;革而从人,且服罪也;得之符离,符离实戎国名,又附丽也;不在农夫之田,而在军田,武德行也;不战而来之之道也。有安阜之嘉名焉。

伏惟阁下股肱帝室,藩垣天下,四方其有逆乱之臣,未血斧锨之属,畏威崩析归我乎哉,其事兆矣!是宜具迹表闻,以承答天意。小子不惠,猥以文句微识蒙念,睹兹盛美,焉敢避不让之责而默默耶?愈再拜。

上兵部李侍郎书

十二月九日,将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参军韩愈谨上书侍郎阁下:

愈少鄙钝,于时事都不通晓,家贫不足以自活,应举觅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动遭谗谤,进寸退尺,卒无所成。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沈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凡自唐虞已来,编简所存,大之为河海,高之为山岳,明之为日月,幽之为鬼神,纤之为珠玑华实,变之为雷霆风雨,奇辞奥旨,靡不通达。惟是鄙钝不通晓于时事,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怜悼,悔其初心,发秃齿豁,不见知己。

夫牛角之歌,辞鄙而义拙;堂下之言,不书于传记。齐桓举以相国,叔向携手以上,然则非言之难为,听而识之者难遇也!

伏以阁下内仁而外义,行高而德巨,尚贤而与能,哀穷而悼屈,自江而西,既化而行矣。今者入守内职,为朝廷大臣,当天子新即位,汲汲于理化之日,出言举事,宜必施设。既有听之之明,又有振之之力,甯戚之歌,之明之言,不发于左右,则后而失其时矣。

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诗一卷,舒忧娱悲,杂以瑰怪之言,时俗之好,所以讽于口而听于耳也。如赐览观,亦有可采,干黩严尊,伏增惶恐。愈再拜。

答尉迟生书

愈白:尉迟生足下: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愈之所闻者如是,有问于愈者,亦以是对。

今吾子所为皆善矣,谦谦然若不足而以征于愈,愈又敢有爱于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吾子何其爱之异也?

贤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进之贤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问焉,皆可学也。若独有爱于是而非仕之谓,则愈也尝学之矣,请继今以言。

答杨子书

辱书并示表记述书辞等五篇,比于东都,略见颜色;未得接言语,心固已相奇,但不敢果于貌定。知人尧舜所难,又尝服宰予之诫,故未敢决然挹,亦不敢忽然忘也。

到城巳来,不多与人还往。友朋之中,所敬信者,平昌孟东野。东野矻矻说足下不离口;崔大敦诗不多见,每每说人物,亦以足下为处子之秀;近又得李七翱书,亦云足下之文,远其兄甚。夫以平昌之贤,其言一人固足信矣;况又崔与李继至而交说邪?故不待相见,相信已熟;既相见,不要约已相亲;审知足下之才充其容也。

今辱书乃云云,是所谓以黄金注,重外而内惑也。然恐足下少年与仆老者不相类,尚须验以言,故具白所以。而今而后,不置疑于其间可也。

若曰长育人才,则有天子之大臣在;若仆者,守一官且不足以修理,况如是重任邪?学问有暇,幸时见临。愈白。

上襄阳于相公书

伏蒙示《文武顺圣乐辞》、《天保乐诗》、《读蔡琰胡笳辞诗》、《移族从》并《与京兆书》,自幕府至邓之北境凡五百余里,自庚子至甲辰凡五日,手披目视,口咏其言,心惟其义,且恐且惧,忽若有亡,不知鞍马之勤,道途之远也!

夫涧谷之水,深不过咫尺,丘垤之山,高不能逾寻丈,人则狎而玩之;及至临泰山之悬崖,窥巨海之惊澜,莫不战掉悼栗,眩惑而自失:所观变于前,所守易于内,亦其理宜也。阁下负超卓之奇材,蓄雄刚之俊德,浑然天成,无有畔岸,而又贵穷乎公相,威动乎区极,天子之毗,诸侯之师;故其文章言语与事相侔,惮赫若雷霆,浩汗若河汉,正声谐《韶》、《濩》,劲气沮金石,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其事信,其理切:孔子之言曰:“有德者必有言。”信乎其有德且有言也!扬子云曰“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信乎其能灏灏而且噩噩也!

昔者齐君行而失道,管子请释老马而随之;樊迟请学稼,孔子使问之老农。夫马之智不贤于夷吾,农之能不圣于尼父,然且云尔者,圣贤之能多,农马之知专故也。今愈虽愚且贱,其从事于文,实专且久;则其赞王公之能,而称大君子之美,不为僭越也。伏惟详察。愈恐惧再拜。

上郑尚书相公启

愈启:伏蒙仁恩,猥赐示问,感戴战悚,若无所容措;然尚有厥诚须尽露于左右者,敢避其烦黩,怀不满之意于受恩之地哉!

愈幸甚,三得为属吏,朝夕不离门下,出入五年。窃自计较,受与报不宜在门下诸从事后;故事有当言,未尝敢不言,有不便于己,辄吐私情,阁下所宜怜也。

分司郎官职事惟祠部为烦且重。愈独判二年,日与宦者为敌,相伺候罪过,恶言詈辞,狼藉公牒,不敢为耻,实虑陷祸。故前者怀状乞与诸郎官更判,意虽甚专,事似率尔,言语精神,不能自明,不蒙察允,遽以惭归,黾俛日日,遂逾累旬,私图其宜,敢以病告。鸤鸠平均,歌于《国风》;从事独贤,《雅》以怨刺:伏惟俯加怜察。幸甚,幸甚!愈再拜。

上留守郑相公启

愈启:愈为相公官属五年,辱知辱爱。伏念曾无丝毫事为报答效,日夜思虑谋画,以为事大君子当以道,不宜苟且求容悦;故于事未尝敢疑惑,宜行则行,宜止则止,受容受察,不复进谢,自以为如此真得事大君子之道。今虽蒙沙汰为县,固犹在相公治下,未同去离门墙为故吏,为形迹嫌疑改前所为以自疏外于大君子,固当不待烦说于左右而后察也。

人有告人辱骂其妹与妻,为其长者得不追而问之乎?追而不至,为其长者得不怒而杖之乎?坐军营操兵守御、为留守出入前后驱从者,此真为军人矣;坐坊市卖饼又称军入,则谁非军人也!愚以为此必奸人以钱财赂将吏,盗相公文牒,窃注名姓于军籍中,以陵驾府县:此固相公所欲去,奉法吏所当嫉,虽捕系杖之未过也。

昨闻相公追捕所告受辱骂者,愚以为大君子为政当有权变;始似小异,要归于正耳。军吏纷纷入见告屈,为其长者,安得不小致为之之意乎?未敢以此仰疑大君子。及见诸从事说,则与小人所望信者少似乖戾;虽然,岂敢生疑于万一?必诸从事与诸将吏未能去朋党心,盖覆黤黮,不以真情状白露左右;小人受私恩良久,安敢闭蓄以为私恨,不一二陈道!伏惟相公怜察。幸甚,幸甚!

愈无适时才用,渐不喜为吏,得一事为名可自罢去,不啻如弃涕唾,无一分顾藉心;顾失大君子纤芥意如丘山重;守官去官,惟今日指挥。愈惶惧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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