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伦敦之谜
十六岁的林徽因第一次见徐志摩的时候,对方高高瘦瘦的身材,戴着一副黑边的玳瑁眼镜,嘴角是温柔敦厚的微笑,她差点儿脱口叫“叔叔”。事实上,那一年他24岁,只比她大八岁,但是他却已经是一个3岁男孩的爹爹,看起来老成不少。
每天下午4点,是林家的下午茶时间。这是英国式的生活方式,也是林家祖上的习俗。英国人嗜茶,有300年历史,英文里茶叶的发音,在19世纪中叶即按其故乡福建语发音叫做tea。林家的下午茶,是完全英国式的,茶壶却是传统的中国帽筒式,壶上加一棉套,用来保温,棉套做成穿长裙少女的样式。
林长民聚会的时候,林徽因和小时候一样,再次担任了女主人的职责。她给客人沏茶,准备点心,陪客人聊天,有时候,也会代父亲接送客人。
客人们在客厅高谈阔论的时候,林徽因轻盈的身影会不时出现,恰到好处地续上茶水,端来热气腾腾的点心,极少数时候,她会好奇地插上几句话。在这个男性的世界里,她不是主角,而是点缀,但是又是那么必不可少——特别是对于徐志摩来说。
徐志摩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什么开始,自己在林家,对女儿的关注远远超出了父亲。
是女儿那婀娜的身姿?如花的笑靥?那银铃般的声音?那纯真率性的谈吐?都是,又都不是,确切点说,也许是她那星子般的双眸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忧郁和寂寞吧。这忧郁和寂寞宛若春水的波纹,从女儿那灿烂的笑容里荡漾出来,转瞬即逝,别人看到的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徐志摩却懂得那忧郁的痕迹。
没有人比徐志摩更懂得忧郁的滋味。正如林徽因在别人眼中是春风得意的林家大小姐一样,徐志摩也是徐家唯一的少爷,金钱、地位、尊重,什么都不缺,他看起来是快活的、讨人喜欢的。
可是,真的什么都不缺吗?真的很快乐吗?
在求学路上,他并不是一个懒汉,他在美国麻省克拉克大学读过历史,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学过经济,为追随罗素学习政治,他不远万里来到伦敦,罗素却已经离开;父亲要他学习金融,但他并不确定那就是自己的路。至于爱情,他的眼界越开阔,知识越丰富,他就越失望,诗人放声讴歌的、文豪不辍描绘的、哲学家反复论证的,期待中的那种石破天惊的爱情,他视之如生命,却一直在跟他捉迷藏。多么讽刺啊,他已经是孩子的父亲了,但是却不曾品尝过爱情的滋味!家里的那个妻——张幼仪,那是徐家的标准好儿媳,和徐志摩却毫无关系,从新婚到现在,7年了,他一直不曾正眼看过这个“乡下土包子”。
现在,因了林徽因,一切都要结束了。徐志摩第一次体验到了爱情。体验到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叫望眼欲穿,什么叫魂牵梦绕。徐志摩就像变了一个人,他神采奕奕而又坐立不安,以前最重视的功课、学业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经常逃课,伦敦剑桥大学政治经济学院找导师拉斯基要人,拉斯基给校方回了短简:“我倒是不时见他的,却与读书事无关。”
一向勤奋的好学生徐志摩现在的生活当中只有三件事情:一是去林家。如果他没有在林家,那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在小理发店里理发,准备去林家;二是在收取或者阅读林家父女的信件。
24岁的青年男子徐志摩热烈地爱上了16岁的少女林徽因。每天下午4点,他早早地来到林家,在聚会中目光紧紧地追随着林徽因,林徽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他看来都宛若天籁。他寻找着各种借口在林家磨磨蹭蹭,使自己是最后一个离开林家的客人,那样,林家的大小姐就可以大大方方地送他一程。
多少个月色迷离的傍晚,他们在伦敦永不消逝的淡淡的雾气中穿行,他们最喜欢的去处是海德公园。整个伦敦的迷雾仿佛都是从海德公园生发出去的,这里的雾闪动着水色与橙黄的灯影,丝丝缕缕,烟一般从湖面升腾起来。它裹挟着淡淡的康乃馨的气味,宛若身旁少女的温馨。
因了这雾,周围的景色也都生动起来。
湖水在夜色中是看不清的,只能从清爽湿润的空气中去感受它,道旁蓬勃的菩提树和番红花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温柔。菩提树的树冠撑起一面面硕大的伞,月光从伞盖中透露出来,斑斑点点抛洒在湖面上,湖水如同一张唱片,那些无声无字的歌飞扬出来。
对于那些漂洋过海,从大陆另一端来到这里的学子,这月光灯影下的湖畔,使海德公园更具一种别样的风情。那湖水的美,不止是油画般的异国情调,它的高贵和宁静又带有几分忧郁,犹如故国那淡远的箫声。
林徽因和徐志摩静静地在湖畔的石板路上漫步,远处尖顶教堂里晚祷的钟声,在他们身后幽远而苍凉地响起。那金属的声音是一种感召,总是让他们怀想起万里之外的家乡,那充满着爱又让人惆怅的所在。
他们走上海德公园长湖和九曲湖之间的一座小桥,这桥,是海德公园最精美的一座,在月光下迷离着一种舒心的氤氲。白衣白裙的金发少女三三两两,用长篙撑着小船从桥洞下穿过,也穿起一串青春烂漫的笑声。
徐志摩说:“我很想像英国姑娘一样,用篙撑起木船,穿过桥洞,在水中箭一样划行,可惜我试过几次,那些篙在我手里不听摆布,不是原地打转,就是没头没脑地往桥墩上撞。”
林徽因嫣然一笑,柔声说道:“那是她们熟悉了的缘故吧。还有,你可泄露了你的秘密——”林徽因转过头,狡黠地看着徐志摩。
徐志摩立即红了脸,顿住了脚步,紧张地说:“什么秘密?”他以为林徽因知道了他的心事。
“你的划水技术这么差,大家到湖中游览,可千万不要让你当船夫。”林徽因心无芥蒂地说。徐志摩提起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但是随即又有些失望。林徽因知道自己的心事吗?她会不会接受我的爱呢?
他们缓缓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海德公园的东北端。徽因指着那个有绅士风度的演讲人问:“你知道‘演说角’吗?”
志摩说:“海德公园的出名并不在于它的花木扶疏、湖水清幽,而在于它有着一个世界著名的‘演说角’。英格兰人有公道、宽容和尊重个人自由的性格特征,‘演说角’就是它的代表。这个民族最自豪的是两百多年没有打过内战,有许多冲突,都通过政治渠道去解决。中国如果也能这样尊重个人自由,那么国人的命运早就改变了。”
他们在一起就是这样,徐志摩说的多,他谈自己的求学经历,谈政治理想,谈济慈、雪莱、拜伦和狄更斯……他有说不完的话,用不完的奇思妙想,林徽因大部分时候是忠实的听众,她饶有兴味地听他滔滔不绝,间或插上几句精妙的点评,推动着徐志摩更精彩的语句。这样的对话,对于说者和听者,都是精神的盛宴和享受。
终于有一天,徐志摩不再满足这样的精神交流了,不管她怎么想,不管她接受与否,他必须要对她坦白和倾诉,否则,他就要被巨大的激情冲垮了!
徐志摩颤抖着把那封炙热的信投进沙士顿小镇的邮筒,然后战战兢兢地等着回信。他等到的却是林长民的一封信: 志摩足下:长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豪(毫)mockery(嘲笑),想足下悮(误)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饭,盼君来谈,并约博生夫妇。友谊长葆,此意幸亮察。敬颂文安。弟长民顿首,十二月一日。徽音附候。 徐志摩一目十行地读完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父女二人没有决绝地拒绝他,斥责他,他们是懂他的。可是,她还是一个16岁的小姑娘,除了“惶恐”她还能怎样呢?也许是自己过于急躁了。
徐志摩的回信没有保存下来,以林长民第二天的回信推知,徐志摩暂时收起了灼热的情感。林长民第二天的回信是这样的: 得昨夕手书,循诵再三,感佩无已。感公精诚,佩公莹絜也。明日午餐,所约戚好,皆是可人,咸迟嘉宾,一沾文采,务乞惠临。虽云小聚,从此友谊当益加厚,亦人生一大福分,尚希珍重察之。敬复志摩足下。长民顿首十二月二日 这就是林长民、徐志摩与林徽因的情感“纠葛”,我们看到一个为情所困的徐志摩,看一个光明磊落的林长民,而林徽因呢?16岁在今天看来是懵懂无知,在当时却正是适婚年龄,她对于徐志摩的熊熊爱火,除了“感悚”与“惶恐”,还有其他的回应吗?她爱徐志摩吗?徐志摩离婚,跟她有直接的关联吗?
由于确凿的史料有限,这些问题就像伦敦的迷雾一样,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百年之后,世人甚至学者为此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林徽因爱徐志摩,并且要求徐志摩必须在发妻张幼仪和自己之间做一个选择,直接导致徐离婚;另一派认为林徽因当时还是一个懵懂的女学生,从小在父亲对母亲的冷遇中长大,所以对徐志摩有好感但谈不上爱,更不至于让徐志摩离婚。
是耶,非耶?林徽因和徐志摩都已经随着伦敦的轻雾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旁人的评说,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