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者:我非常担心,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我自己刚被掏出来时,还跟着别人一起去救人,到处找家人,去了好多帐篷里找,但一直没有找到。(带出了重要线索:来访者在地震发生后经历了不同阶段。从救助他人到寻找,到目前的麻木。)
咨询师:你到负责登记的相关部门去找过吗?
来访者:找过。(叹口气)没有。
咨询师:目前已经过了生命生存的极限,会不会有意外?(咨询师仿佛是架没有血肉的机器,一定要把来访者的心扎出血来。)
来访者:我,根本不敢想。
咨询师:别人跟你说过什么吗?
来访者:没有。
咨询师:你需要做最坏的思想准备。但你不愿正视亲人遇到不测这种想法,是吗?(在没有处理来访者情绪之前,就开始认知矫正。这时的认知矫正没有任何基础。)
来访者:他们不会遇到意外的,不会的。(非常抵触。)
咨询师: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要接受现实。你觉得自己现在有必要调整吗?(如果比较来访者和咨询师的速度,两人像处在龟兔赛跑之中,来访者还没有离开起点,咨询师已经遥望终点。)
来访者:我要等到确定消息再说。(来访者仍然停留在起点。)
咨询师:现在你要保证自己身体健康。你的亲友不在了,但他们仍然希望你正常地交往、正常地生活。你是不是对亲友不在世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你的亲友不在了”这句话过于强烈,在此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咨询师把它作为一种事实呈现出来,对来访者是残酷的。另外,“亲人”和“亲友”的含义不同,咨询师的精当性不够。)
来访者:我没想过他们会不在。
咨询师:你来到咨询室就是迈出了很好的一步。你自己要有改变的动力才行。你还有哪些亲友没有找到?(直到这时咨询师才来确认具体信息。)
来访者:我儿子和我丈夫。
咨询师:你以前和他们的关系怎样?(没有处理情绪,直接跳到以前的关系。)
来访者:很好的。
咨询师:可以看得出你是非常出色的妈妈,很呵护自己的儿子。(不知“非常出色”是怎样看出来的。)
来访者: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
咨询师:你会有反复回忆吗?(对上句话没有任何反应,马上迫不及待地收集起闪回的信息。)
来访者:我一直糊里糊涂的,有时会有回忆,有时没有。
咨询师:那你睡眠好吗?(转到生理方面。)
来访者:我也糊里糊涂的。反正住在大帐篷里,大家睡我也睡,大家起我也起。(“大帐篷”是个关键信息。来访者目前是与他人在一起行动。如果她独处,情况会不会变得更糟?)
咨询师:余震对你有影响吗?
来访者:我们已经搬迁出来了。我糊里糊涂的,也没什么感觉。
咨询师:我建议你在思想上做好最坏打算,善待自己,可以多和别人沟通,向别人倾诉,宣泄自己的情绪。(这些建议本身都是不错的建议,但在此时用这种方式提出,对来访者没有任何用。时机不对,也没有具体实施方法的支持。)
面谈技术训练
做一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
从新手个案中学习
从个案过程可以看到:学员们对经历过重大灾难、有心理创伤的来访者还无力处理。要想做好此类个案,要真正沉下心来问自己:灾难对人类到底意味着什么?生和死意味着什么?亲人丧失对人们的影响会是什么?亲历灾难会对人们造成怎样的心理影响?对这种个案,学员必须了解灾难后心理、危机干预、哀伤辅导等方面的知识和能力。在面接过程中,需要倾听、倾听再倾听。在丧失亲人的来访者面前,语言有时是苍白的,他们也许并没有准备好去接受建议,可能只需要咨询师陪伴他们,倾听他们,理解他们的感受。如果咨询师不能设身处地地思考灾难意味着什么,就可能采取高高在上的姿态,提出一些冷漠的问题,会让来访者的悲、苦、伤全部化为阻抗。或者,在灾难的亲历者面前惊惶失措,比亲历者还无助。
如何和灾难的亲历者建立平等而理解的关系,对咨询新手来说是一个挑战。
咨询的方向
由于咨询师没有和来访者确定咨询目标,所以该个案往什么方向走是不清晰的:似乎在做PTSD(创伤后心理应激障碍)的诊断;似乎在安慰来访者;似乎是在认知上让来访者接受现实。如果往诊断方向前行,咨询师确实问了其吃饭、睡眠、闪回等信息,但非常含糊,而且没有确认离地震发生有多久了。如果是在情绪层面安抚来访者,咨询师确认了害怕等情绪,提出了多和别人沟通的建议,但没有做更多的工作。如果是做认知矫正,咨询师试图让来访者正常化,并且接受家人已遇难的现实,但仅仅点到为止。这样的咨询像流在戈壁滩上的水,涌出来,就不见了踪影,没有方向,也无法形成推动力。富有意义的咨询像一条河流,既有动力,又有方向,在前进的同时不断自我净化。
新的练习片断
同样的案例,又换了一位咨询师。略去开场。
咨询师:哦,你是从地震灾区来的。地震对你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吗?(这样的问话会给来访者带来怎样的心理感受?)
来访者:当然不普通。(马上心理抵触。)
咨询师:跟我谈谈你的家庭好吗?(跳跃到家庭。)
来访者:我家里就儿子和丈夫。
咨询师:地震发生时他们在哪里?(脸上浮现出笑容。这是咨询中非常不和谐的一幕。咨询师的表情和现场氛围不匹配。)
来访者:儿子在学校,丈夫在厂里。
咨询师:找到他们了吗?
来访者:还没有。
咨询师:那你一定很着急。
来访者:是的。
咨询师:他们现在会怎样呢?(没有任何铺垫这样直接问,会让来访者有怎样的心理感受?!)
来访者:我就是不知道啊!
咨询师:你身边这样的事情多吗?(没有分寸感的问话。)
来访者:还是比较多。
咨询师:你和这些人交流过吗?
来访者:没有。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咨询师:你想儿子和丈夫吗?(这样的问话不合时宜。)
来访者:当然想。
咨询师:你想他们时会有什么感觉?
来访者:一想到他们我就哭。
咨询师:那你这种感觉对你有什么影响?(非常冷漠的咨询师,只关注在自己的问题上。)
来访者:我吃不下、睡不着。
咨询师:那你肢体上有什么不舒服吗?(非常书面语的表达。)
来访者:肢体?
咨询师:就是身体。
来访者:我根本没有感觉。
咨询师:那目前现场还在进行救援工作吗?
来访者:现场有救助工作。
咨询师:在顺利进行吗?
来访者:顺利进行。
咨询师:你丈夫和儿子被救出的可能性有多大?
来访者:我就是不知道啊!
咨询师:你要保重自己。他们回来时肯定希望看到你活得好好的。你能跟我谈谈你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吗?(“他们回来时”这种说法已经预设了“他们会回来”。这种预设会成立吗?咨询师的本意是安慰来访者,但这种轻飘飘的安慰能在多大程度上起作用?从安慰一下子到咨询目标的确立,跳跃过大。)
来访者:是我们安置点的志愿者让我来的。我自己没有想过要来。
咨询师:我跟你谈了这么多,我觉得你心态还可以。如果你亲人找不到,你会……(“你心态还可以”这种判断是如何做出的?)
来访者:我根本不敢想!
咨询师:如果你家人回来了,你会怎样重建家园?(咨询师的本意是把来访者的聚焦点从当下拉到未来,但这种假设会强化“家人会回来”。如果家人不能回来,来访者如何面对?)
来访者:等他们回来再说吧!(来访者还没有准备好往前看。)
咨询师:地震发生前你是做什么的?
来访者:我在厂里做事。
咨询师:目前你们厂里有一些什么措施吗?
来访者:还没有。
咨询师:(用充满希望的目光看着来访者。)现在有很多人在帮助你们重建家园。你要有希望。地震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但你还活着。你丈夫和儿子生还的可能性还非常大。(正面的鼓励可以有,但不能空洞。咨询师说:“你丈夫和儿子生还的可能性还非常大。”这种判断的依据何在?咨询师不能安慰来访者而做不现实的预言。)
来访者:(沉默无语)
咨询师:你现在的感觉是什么?
来访者:非常想家。
咨询师:想的程度怎样?
来访者:非常急。
咨询师:你平时都做些什么事儿?(思维在跳跃。)
来访者:我刚被救出来时帮别人做些后勤工作。
咨询师:具体做些什么?
来访者:打扫一下卫生什么的。(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可以让来访者充分挖掘,看到自己的价值。)
咨询师:累不累?
来访者:很累。
咨询师:那你有什么感觉?
来访者:我是被别人救出来的,做些事情帮别人是自然而然的。(非常好的一个点。值得深挖。)
(咨询师停顿。整理思路后重新开始。)
咨询师:你现在睡眠情况怎样?
来访者:睡不好。
咨询师:你能跟我说一下地震发生时的事情吗?你害怕吗?(跟上文的问题之间跨度过大,可以看到咨询师的思路一直在跳,方向不明确,充满随意性。地震发生时的事情是一个非常重大的信息,要做好足够的准备后才可以挖掘。)
来访者:我当然害怕。那个场面太可怕了。我一点都不想再去想。(来访者不愿意陪咨询师去探索这个问题。)
咨询师:那你被压在废墟下的感觉呢?(咨询师现场的语气让人觉得他对这一点很好奇,而不是这个问题对来访者很重要。)
来访者:我一直在想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以前电视上看到过的。(这不是全部的信息,可以再多了解一些。)
咨询师:那你受伤了吗?
来访者:我受伤了。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咨询师:哦,只受了点轻伤。你的同事有受伤的吗?(对轻伤的轻描淡写会让来访者认为自己的轻伤根本不值得一提。确认同事是否有受伤是可以的,但如果提问,就要把这方面的问题问清楚,而不是蜻蜓点水。)
来访者:有。不过大多数都是平安的。
咨询师:你现在还担心会发生地震吗?
来访者:余震一直不断。我担心也没有用。
咨询师:那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来访者:我想家。
咨询师:(停顿,做不下去。11分钟。)
从新手个案中学习
沉心进入来访者的世界
在这个个案中,对咨询新手来说非常困难的是如何进入来访者的世界。这位新手提了很多问题,思路一直在跳来跳去,碰触到很多方面的问题,但什么都只是点到为止,没有任何深入点。除了咨询的目标不清晰、敏锐度不够之外,重要的是咨询师和来访者是在两个世界中。咨询师没有办法理解来访者曾经经历过的事件,无法从来访者的描述中重构那个现场,无法体会到来访者描述背后的情绪和情感。当咨询师无法在来访者的世界中和他(她)相遇时,咨询就没有办法真正展开。
就这个个案而言,如何才能让咨询新手进入来访者的世界?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咨询师到地震现场,看到现场,感受现场,和来访者拥有同一个画面。间接的方法是听来访者的叙述,用心去感受,尽可能真实地还原来访者描述的那个现场,而不是飘浮在自己想象世界中的现场。
拥有咨询师的定力
这位咨询新手显然是承托不住来访者表现出的负面情绪。一方面,她缺乏敏锐度,没有感受到来访者的伤痛、恐惧、脆弱、自我怀疑和自责,另一方面,她的素养、心理咨询技术训练还没有让她拥有定力,她无法给来访者做出榜样,怎样可以哀而不伤,恐惧但安然,痛苦但仍然前行。
很难解释清楚定力的内涵。它是咨询师对来访者的理解,理解他(她)所经历的一切;它是咨询师对来访者的接纳,不论发生了什么,我都可以无条件地接纳你;它是咨询师对来访者的陪伴,不论你曾经经历了什么,现在,我在这里,和你在一起;它是咨询师对来访者的引导,不论发生过什么,这些都会过去,你的未来会不一样;它是咨询师传递出的对来访者的信任,我相信你有能力做出改变。
对新手来说,训练定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只要在做咨询,在不断反思,就走在这条路上。
在团体中训练共感技术:以中年空巢家庭个案为例
在我带学员的过程中,曾经尝试在团体中通过个案来训练共感。下面是当时咨询的记录(为保护个人隐私,个案已做了改动)。
咨询记录
咨询师:我是这里的咨询师,我姓杨,请问怎么称呼您?
(因来访者较咨询师年长,在整个过程中,咨询师都用的是尊称。)
来访者:我姓马,是当老师的,你就叫我“马老师”吧!
咨询师:请问今天到这里来想跟我聊什么?
(用“聊”字不够专业,会让当事人有随意感,不一定能承担起主动诉说最主要问题的责任。)
来访者:最近三四个月以来,我感到压抑、苦恼、无动力、不开心。
咨询师:您能详细谈一下吗?
(非常好的展开。)
来访者:我女儿去上大学了。我在家睡不着,非常紧张,总是担心她出事。她在澳门,我怕她出门被人骗了,怕她睡觉从上铺掉下来摔着了。有时候实在太难受,觉得不如死掉。
(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年空巢问题,用“死掉”是个非常强烈的词,值得关注和追问下去。)
咨询师:您跟她联系过吗?
来访者:我跟她联系过。但熟悉我的人都说我在骚扰她。
(“骚扰”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词。关心为什么会变成骚扰?)
咨询师:她还好吗?
来访者:她还好。她倒不像我这么想她。她说“没时间想你”,我觉得她好没良心。她发一条短消息问我:“我咳嗽了,该怎么办?”我赶紧发短消息告诉她我把药放在什么地方了,让她找出来吃。然后不停地打电话问她是否好了。
咨询师:您对女儿这么关心,这么思念,真是一位好妈妈。她也这么大了,她在那里生活还好,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