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欣
厦门大学附属实验中学/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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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藏在碗里
熊藏在被子里
歌藏在耳朵里
碎花藏在格子里
我希望搬到没什么人的地方去,远离城市或者靠近乡村,逃离人群,最好步行三十公里才能看见炊烟。养一只羊,一头牛,狗,鸡和鸭,不养猫,如果有钱,再来一匹马。种芒果,木瓜,花生,小橘子,等等。每天我用大把的时间发呆和睡觉,剩余时间分配给散步、种东西和煮东西。
我家住在小溪镇,平和县,闽南的一个小城镇。
大约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城。你知道的,感受到美好的人和事,是我们觉得世界不那么糟糕的原因。老家小镇似乎永远没有冬天,没有满街呼啸而过的出租车,头顶是明媚的太阳,四季有新鲜的水果,开门就是邻里街坊,我手底下的小喽啰数不胜数。想当年嘛,也不是只有眯着眼睛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的老人家才说。想当年,咱也算老家小孩堆里打遍天下的小霸王,三头六臂,铁齿铜牙。
但现在印象最深的居然是一只常年神经质般打鸣的公鸡,每天撒娇似的扯着嗓子拼命,单是听那悠扬的尾音和甜腻的调调,你就会知道这世界上真有“备受宠爱”、“衣食无忧”、“天生好命”这回事。我的确暗地里羡慕过它,原因倒也简单,它不用去上学。小霸王总是得带个双引号的,再怎么折腾,也成不了周通。迫于“舆论”压力,我也只好背上书包踏上新的征程。但坐在幼儿园里,总是呆不住,就觉得闷,很闷。后来居然也无师自通摸到了后面的染坊。阳光喜人,高大的木架上晾着五颜六色的布料。绢,麻,绸,棉,涤纶与锦纶。前几天在一个小店看到不少中国传统色谱,顿时就爱得神魂颠倒,什么茶白,妃色,藕色,绾色,牙色,酡颜,光是看着名字就可以想象出美好。现在想来,我喜欢当年染坊里的那种深沉得近乎黑的蓝,既无婴儿蓝如婴孩声线般的粉嫩,也无水蓝的流动自然匀协之感,浓密得透不进一点光;那青苍的墨一样的藏蓝色,有海底两万里的诡秘,深邃,极凉,有金属的硬感,又像积重难返的夜。还有墨绿,稳静清润,如白老虎的瞳,如清晨四点钟的雾,有稀薄的凉味,越发爱不释手。只是可惜,世殊事异,斗转星移,现在的染坊,却已无迹可寻了。
那一天,我独自在木架之间来回穿梭,像跑在五光十色的梦中。玩得累了,又觉无趣,直接躺在木架子间,恍惚想着没人找得到我吧。闭上眼睛却就睡着了,像一闭眼就掉进了糖果里,没有做梦。
醒来后已薄暮暝暝,世界一团漆黑。心里想着还真没人找到我,却又有点害怕,隐约又闻虎啸猿啼,一溜烟奔回幼儿园,爷爷和老师正在寻找——老师到下课了还没发觉少了一个小朋友。“啊呀让我好找!”老师花容失色,我没理她,费点力气爬上爷爷的自行车后座,嚷着肚子饿要回家。
这次放假,又回了老家,却陡然发觉“母校”正在拆迁,工地上瓦砾奔走,沙土飞扬。——而染坊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挺拔的高楼。旧时的痕迹几乎认不出了,木架子和风中飘扬的大片布料都消失无迹,我也从小时候走街串巷的小霸王退化成了路痴一枚。只是,当年从静谧昏暗的木架之间醒来,那种被人遗忘的感觉,不常想起,但没忘记。
从老家回来后,老爸两次把爷爷接到漳州的家里小住,他每次却都悄无声息地独自返家。很多时候,我看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寂寂地点上一支烟,看着外面的高楼。一支烟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燃烧着,矮下去,向着败兴发展,很像某种颓废的人生。《红楼梦》里明明白白说老人家喜欢吃甜烂之物,看热闹戏文,而上了年纪的爷爷,只能靠一副假牙咀嚼吞咽,很多东西不得不被拒之口外;耳朵不好使,大家都不得不扯着嗓子同他讲话;所谓看电视,就如同看默片。于是就回房睡觉,一个上午可睡两三回,他似乎逐渐钝化成了一弯老拐杖。
我相信他同我一样,更喜欢小溪的人事物。骑着永久牌去找老友下象棋,或者听那只公鸡嘹亮打鸣,猫儿总是无处话凄凉,楼下种了一片白萝卜;上一回回去,我刮了一片墙角的苔藓养在瓶子里,据说现在生机勃勃。
而且,依托广阔的乡村所衍生出的家族式生活模式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宛如一株盘根错节的老樟榕,每逢佳节,那巨大茂密的花蕾,必定开得枝繁叶茂。爷爷的根,就深深地扎在那里,让人脱不开身放不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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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有雨,你有一棵苹果树
而我有江湖
哥哥说他在世纪末亲吻过的那张嘴唇
所有海洋尽头孤零零漂起一根红木头
我常想要在旧日里走
拿那一撇,一横,一捺
荡秋千
爷爷奶奶家住的村东头住着一个老太太,奶奶做了好吃的,总忘不了让我给她送一碗。
老太太是孤老,膝下无子,大家都喊她太婆。太婆独自住在灰暗的土砖房里,屋前种了一小片青菜和几株月季。乡间土地肥沃,太婆拔拔草浇浇水,青菜就长势喜人。村里人也时常送点豆子和大米,过些时候,她还对方以豆豉和酒酿——是用赠与的食材做的。有来有往是礼数,奶奶这么对我说过,我听不懂。现在回想,还记得每回去太婆家,老远就能望见一丛丛红艳艳的月季花,在阳光下开得明亮。
月季花期长,从春到秋,太婆并不修剪它,总让它散漫地开着。而太婆也喜欢红色,总把屋前弄得喜气洋洋,可我不爱进她家门,她衰老的、行将就木的模样,让我不想亲近,而且屋内那种浓郁的、浑浊的老人气息,即使门窗大开也久久不散,我觉得胆寒。加上她眼睛几近于盲,夜里连蜡烛都不用点,可她堂屋里触目惊心地摆着一口棺材,那是村里人集资给她打的,我总是惧于看到它。
那一天,我又去送饭。我拎着小竹篮对太婆说,太婆今天是水饺,还是猪肉馅的呢,她抬头冲我笑——我想她大概是看不清我的,她说,今天还能吃到肉,真是享福啊。我常给她送水饺,但她从未这样说,我觉得奇怪,但是没问出口。
那时天边开始隐隐暗下来了。
当天夜里,约莫后半夜吧,我被刚进门的奶奶吵醒了,她在床边沉默了一下,说,太婆走了。
据说太婆走得很安详,我送去的碗筷洗干净了摆在窗前——她一直知道我不爱进她家门。她吃过饭,换了整洁的衣裳,将平时攒的一小袋子角子钱放在床头,这就是全部的家产了。然后她就静静地躺进了棺材里。这就是她的归宿。她们曾日夜相对,年复一年。
太婆对自己的死有种近乎高僧般的自知,谁都会诧异她那么小的个头,是怎么一步步将棺材挪到大门口的。做完了这些,她便从容地躺了进去,合上双眼。她孤苦半生,仅是过世时吃上一口好饭,便觉世人待她不薄。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死亡。我并不喜欢太婆,但出于对离别与死亡的恐惧,我还是忍不住一直哭。奶奶帮我擦眼泪,慢慢地说:“死有什么好怕的。过年时家里炸鱼,不也煎得两面金黄喷喷香吗,鱼都不怕的事,人好意思怕吗?”
好多年过去了,但这句话,我总记得。我总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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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了。必须依水而居,远离城市
在雪白的房梁上,没有雪
却有一只花白的大狗,还有诗
我亲手种植下一亩花生。另一亩也是花生
给鹤先生做大脚趾
你将住在我心房的隔壁
傍晚提着小桔灯和鹿
我不会探望你,故人
来去的尽头都是独自的路
清明那天,我还是回了小溪。外面落着稀里哗啦的小雨,我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奶奶走进来,无言地,走到我对面,坐下,若无其事地说:“跑运输多累啊?”我无言以对,心里清楚她是知道的,装糊涂罢了。
伯父走后,我曾经梦见过他一次,好像发生在某个平淡的下午,梦里的他仍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光头,他半靠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一如我平时去看望他的样子。在白昼漫长而又清醒的意识里,我紧张得要命,清楚知道他是死了的。我颤抖着,走到他面前,就这么瞪着眼珠,眼看着他渐渐、慢慢变成另外一个人。在现场,他手背上的静脉,伴随着针眼,软弱地蜿蜒。
事实上,我见他的最后一面,大抵也是如此。坐在另一张病床的床沿,我的堂哥——伯父的儿子,躺在床上,玩手机。那时候他还行,也是半靠着,背微弓。我带着一贯的、中规中矩又心不在焉的语调回答他的问题——今年初几了,学校住得习惯与否——我甚至还在把弄着他儿子递给我的饮料。我爸正和伯母讲他新买的片仔癀,消炎,兴许有疗效。“疗效?”伯母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捉住了求生的岸边的一截蒿草,然后喃喃自语,“难啊……难。”她忽然停住了,退却地松开手。目光飘向我。我转头看伯父,他一动不动。我张张口,最终作罢。
元旦那天,他走了,救护车把他送到家门口。我没能见到他。那天赶回小溪,白色的灯到处亮着,为了不惊扰老人家,没有人哭泣。我睡不着,把闹钟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那时针,秒针,如何从十五转到三十,寂静里那种咔嚓咔嚓的移动声,简直要让人发疯。我恍惚中幻想如果当时跟他说一句话,哪怕一句。
亲戚们反复商量着,瞒着爷爷奶奶,都怕他们年纪大,承受不住,尤其是奶奶,脆弱无助得像一朵干花。我起床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阳台门口,看见爷爷皱着眉头,苍老的脖子缩在一团领子里,他举起手机在打电话,表情越来越凝重。我哆哆嗦嗦绕过他去洗脸。奶奶在问:“你在干吗?”“没什么。”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表情又伤心,又疑惑。“还不快去热丸子汤?丫最爱喝的。”爷爷慢慢走去厨房。过了一会,我偷偷拿他手机看,四个已拨,建斌。
终于等到要火葬,大人商量先请爷爷去山上喝茶,然后再告诉他,让他见儿子最后一面。要出门的时候,他穿了一身黑,从外套、手套,到皮鞋。他就那么沉默地,佝偻着身子,背手站在逆光的地方,我喊他,他不应我。十多年来,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忽然我的心轰然一声倒塌了,碎掉了。至于奶奶,大家骗她说他去外地跑长途,儿子念技校,费钱。
三个多月过去了,如今我终于有胆量和勇气,去回忆其中某些细节,想着,但不愿多想。死亡是这样一件事情,经历和知道,谈论和直面是两码事。是一个永恒的,无法被安慰或得以释怀的命题,柴静说,没有办法,只有忍受。逝者已逝,在这庞大,艰难,而又具象的生活里,奶奶坐在我对面,而伯父,却永远地站在我的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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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树说话
和晚餐还未消化的事物说话
也和一个散淡的小人儿说话
它不听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一直到心外,摔了一跤
我和我的神经,面面相觑
停下手,存放在背后
唯一的此刻
才令我们感到要无限靠近地去爱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