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啦,我的老爷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说,“我高兴得没看见您啦。您变得像您的妈,您那亲爱的妈啦,”她继续说下去,还是向着拉夫列茨基,“只不过老早鼻子像您爸,现在还是像您爸。喏——您在我们这儿能待得久吗?”
“我明天就走,姑妈。”
“去哪儿?”
“去自己家,瓦西列夫斯科耶。”
“明天?”
“明天。”
“喏,明天就明天吧。上帝祝福你——你更明白应该怎么做。只是,你记住,要来告一声别。”老太太拍拍他的面颊,“我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不是说我打算着去死了,不——或许我还能再活十年呢。我们,别斯托夫家的人,都是长寿的;你过世的爷爷,就老是把我们家人叫作双料的。可是天知道,你还会在国外游荡多久啊。喏,可你是个壮实小伙子,是个小伙子。我说,还像从前一样,一只手就能举起十普特来吧?你那过世的老子呀,不客气地说,干什么事儿都是胡闹腾,可就这件事做得好,给你雇了个瑞士人。记得吧,你跟他比拳头,这叫做体操,是不是?可是,我干吗这么一个劲儿地叨叨咕咕,让潘剩(她从来不好好地叫他潘申)先生都没法发表议论了。不过嘛,我们还是叫他,老爹呀,到露台上去喝茶吧;我们的奶皮子真好呢——跟你们那些伦敦和巴黎的货色不一样。去吧去吧,你,菲久沙,过来搀着我。噢!你的胳臂多粗呀!跟着你,怕是不会摔跤啦。”
大家立起来往露台上走,只有格杰奥诺夫斯基没去,他悄悄地溜走了。在拉夫列茨基和屋子的女主人、潘申以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谈话的整个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坐在屋角里,神情专注地眨巴着眼睛,嘴唇像个好奇的小孩子一样撅起来。现在他要赶忙跑去在全市传播有关这位新客人的消息。
同一天,晚上十一点,在卡里金娜太太家,情况是这样:楼下客厅门口,抓住一个方便的瞬间,伏拉季米尔·尼古拉依奇跟丽莎告别,拉住她的手对她说:“您知道是谁把我吸引到这儿来的;您知道为什么我要不停地往您家里跑;既然一切都这么清楚,还需要说什么呢?”丽莎什么也没回答他,没有露出笑容来,只轻轻抬一抬眉毛,脸红着,眼睛望着地板,但是也没有把手抽回来;而在楼上,在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房间里,一盏灯挂在昏蒙蒙的古老的神像前,拉夫列茨基坐在一把扶手椅中,手肘撑在膝上,两手托着脸;老太太站在他面前,不时默默地抚摸他的头发。他在和屋子的女主人告别以后,又来她这儿待了一个多钟头。他几乎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这位慈祥的老朋友说,而她也什么都没有问他……又有什么可说,有什么可问呢?就这样她已经全都明白了,就这样她已经对那充塞他心头的东西满怀着同情。
八
拉夫列茨基·菲托尔·伊凡尼奇(我们必须请读者允许,暂时把我们的叙述打断一下)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贵族世家。拉夫列茨基家族的始祖从普鲁士迁移到失明者瓦西里二世的公国,在别热茨基高地获得两百切特维尔基的封地。他的后裔中许多人担任过各种官职,在边远辖区的王公权贵手下当差,但是其中没有一个升到御前大臣以上的位置,也没弄到什么可观的财产。在拉夫列茨基家族里最富有、最显赫的要算菲托尔·伊凡尼奇的曾祖父安德烈了,这是一个残暴、粗鲁、聪明,而又狡猾的人。直到今天还有人在传说关于他的专横、暴戾、疯狂的慷慨和无尽的贪欲的故事。他身材肥胖高大,面色黧黑,不长胡须,说话口齿不清,好像总是没睡醒似的。但是他声音愈低,他身边所有的人抖得便愈是厉害。他给自己找来的妻子也是和他匹配的。她暴眼突睛、鹰钩鼻、黄圆脸,有茨冈人血统,脾气急躁,爱记仇,无论什么事都不会让她丈夫一步,弄得他几乎要向她求饶,但她虽是跟他磕碰一辈子,却没他活得长。安德烈的儿子,彼得,菲托尔的祖父,不像他父亲:他是一个常居草原的普普通通的地主,性格相当古怪,喜欢大喊大叫,做事慢慢腾腾,粗暴,但不凶恶,待客人非常慷慨,还爱养狗。他三十岁时从父亲手中继承了两千个上等的农奴,但他很快就把他们全都放走了,一部分田产也卖掉了,家里的奴仆也都被他惯坏了。那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小人像蟑螂一样,从四面八方爬到他宽敞温暖又不大整洁的堂皇府邸来。这帮人见什么都吃,大吃大喝、酒足饭饱之后,把能拿的东西全都拿走,嘴里则大肆歌颂和赞扬着他们亲爱的主人。而主人呢,当他情绪不佳时,也会把他的客人们称之为寄生虫、下流胚,但是没有这些人他又会觉得寂寞无聊。彼得·安得烈依奇的妻子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女人——是他遵从父亲的选择和命令从一个邻近的家族娶来的,她名叫安娜·巴芙罗夫娜。她什么也不干预他,高高兴兴地招待客人,自己也乐意出门做客,虽然在头上扑粉,用她的话说,简直就是要她的命。她在老年时说:给你头上套一块毛毡包头布,头发全都拢到头顶上,再抹上油、撒上粉,再扎上几根大铁针——过后洗也洗不掉。可是出门做客不扑粉又不行呀——人家要生气的呀——真受罪!她喜欢乘快车兜风,打起牌来可以从早坐到晚,每回当丈夫来到牌桌边,她便把她赢来的几枚小钱用手捂起来,而所有自己的陪嫁和所有的钱财全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他支配。她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儿子伊凡——菲托尔的父亲,和女儿格拉菲拉。伊凡不是在自己家而是在有钱的老姨妈库本斯卡娅公爵小姐家里养大的:她指定他作为她的继承人(没这一条,父亲是不会放他去的),她把他打扮得像个洋娃娃一样,给他请来各种各样的教师,还请来一位外国家庭教师,法国人,退职的修道院长,让-雅各·卢梭的弟子,一个名叫mr Courtin de Vaucelles的,一个机敏灵巧,善于钻营拍马的人——照她的说法,是法国移民中的一个最好的fine fleur——结果是她眼看七十岁时嫁给了这位“精华”,把自己所有财产转到他的名下,而不久之后,便抹上胭脂,擦上法国a la Richelieu的香水,在一群小黑奴、细腿巴儿狗和唧唧喳喳的鹦鹉的围绕下,被扔在一张路易十五时代的歪歪斜斜的丝绒小沙发上等死,手里还捧着一只伯第多制作的珐琅鼻烟壶——她在等死,因为她被她丈夫抛弃了:这位工于心计的古尔登先生认为,他还是带上她的钱财远走高飞,回巴黎为妙。
当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我们说的是公爵夫人的婚姻,不是她的死——降临到伊凡头上时,他才只有二十岁。他从一个富有的继承人一变而为一个寄食者,他不愿再留在姨妈家里;在彼得堡,他在其中长大的社会从此对他关上了大门。去干个低级的小差事吧,非常艰苦,又不体面,他感到厌恶(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亚历山大皇帝在位的初期),于是他不得不回到乡下去找他的父亲。他觉得这个老家肮脏、贫穷而破落。草原生活的荒凉和满屋的烟尘处处让他感到屈辱,寂寞又让他心神不宁,而且全家人,除了母亲,都对他没有好感。父亲不喜欢他京城生活的习惯、他的礼服、他衬衫上翘起的硬领、他的书籍、他的笛子、他的洁癖——对这种洁癖做父亲的感到厌恶是不无道理的。父亲不时地抱怨,对儿子嘀嘀咕咕。“家里他什么都看不上眼,”父亲老是说,“一上桌子就挑剔,吃不下去,人身上的气味大,屋里空气闷,他受不了,见人喝醉酒,他难过,你也不敢当他面打架,他又不想去当差:瞧那身子骨多软,哎呀你个娘娘腔的男人!这全都是因为,脑袋瓜子里装着个伏尔泰。”老头子特别不赏识伏尔泰,还有“暴徒”狄德罗,虽然他们写的书他一行也不曾读过:读书跟他是没有缘分的。彼得·安得烈依奇并没有弄错:的确,他儿子脑袋里装的又是狄德罗,又是伏尔泰,还不止这几个呢——还有卢梭,还有雷那尔,还有爱尔维修,还有许许多多跟他们一样的其他著作家,全都装在他的脑袋里——不过只是装在脑袋里而已。
伊凡·彼得罗维奇的那位老师,退职的修道院长和百科全书派的学问家,满足于把18世纪所有的智慧全都装进他弟子的脑袋里,他也确实都装满了这些东西:把个脑袋装得满满的,却并不混入他的血液中,不渗进他的灵魂里,没有表现为一种坚强的信念……但是,要求一个五十年前的年轻人拥有信念,这是否可能,毕竟直到今天我们也还没有发达到这种程度。伊凡·彼得罗维奇也令他父亲家的客人们局促不安:他讨厌他们,他们也害怕他,而他跟他那位比他大十二岁的姐姐格拉菲拉更是完全合不来。这位格拉菲拉是一个怪物:她脸丑、背驼、人瘦,一双又大又凶狠的眼睛,两片又紧又薄的嘴唇,她的面孔、声音、笨拙而急速的动作,都令人想起她的茨冈人祖母,安德烈的妻子。她固执而贪权,出嫁的话她连听也不愿意听。伊凡·彼得罗维奇的归来不合她的心意。当库本斯卡娅公爵小姐把他养在身边时,她曾指望至少可以得到父亲田产的一半:她即使在吝啬这一点上也跟她祖母一个样。不仅如此,格拉菲拉还嫉妒她的弟弟:他是那么有教养,法语讲得那么好听,一口的巴黎腔调,而她几乎连个“崩褥儿”和“括蛮屋泡台屋”也不会说。其实她的父母亲也是完全不懂法语的,不过这并不能让她心里好受些。伊凡·彼得罗维奇不知道如何排遣烦闷和忧愁。他在乡下还没住上一年,却已经好像是过了十度春秋。只有跟自己的母亲在一起时,他才能够感到轻松,他一连几个钟头坐在她低矮的小屋里,倾听这位善良女人简单的闲聊,饱尝着果酱蜜饯。正巧在安娜·巴芙罗夫娜的使女中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两只明亮温存的小眼睛,面孔也秀气得很,她名字叫作玛拉尼娅,是一个聪明贤惠的姑娘。她从第一眼开始就被伊凡·彼得罗维奇看中了。于是他爱上了她:他爱她那畏怯的步态、羞涩的回答、轻柔的话音和文静的笑容。他觉得她一天比一天更加可爱了。而她也以自己心灵的全部力量眷恋着伊凡·彼得罗维奇,只有俄罗斯姑娘才会这样的缠绵——终于她委身于他了。在乡下地主家的宅子里,什么秘密都不能保持得长久:马上人人都知道了少爷跟玛拉尼娅的关系。最后关于这事的消息也传到彼得·安得烈依奇的耳朵里,换个时候,他或许,对这种小事不会去留意;然而他对儿子怀恨已久,真高兴能有个机会把这个彼得堡来的聪明和漂亮的家伙羞辱一番。于是掀起了一场喧哗、喊叫和吵嚷:玛拉尼娅被关进储藏室里,伊凡·彼得罗维奇被叫去见他的父亲。安娜·巴芙罗夫娜也闻声而来。她尽力让丈夫消气,但是彼得·安得烈依奇却什么话都听不进。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向儿子扑去,骂他不道德、不信神,骂他虚伪,还趁机把自己对库本斯卡娅公爵小姐的全部积怨都发泄在儿子的身上,把他骂得个狗血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