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走了,而丽莎坐在屋角里哭起来。她心里好苦啊;她不该受这样的屈辱。爱情并没有让她感到快乐: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已经哭过两次了。她心中刚刚萌发出那种新的、突如其来的感情,她就已经得为它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了,就已经有人伸过手来粗暴地干预她心底的秘密了!她感到羞愧、痛苦、伤心:然而她心中既无怀疑,也无恐惧——拉夫列茨基现在对她更加珍贵了。当她自己还不明不白的时候,她是犹豫不决的;而那次幽会以后,那个吻以后——她已经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她知道,她在恋爱了——于是她便诚实地爱着,决不开玩笑,紧追不舍,终生无悔——也决不怕任何威胁;她感到任何强力也不能拆散他们。
三十九
当仆人向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通报说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拉夫列茨卡娅来访时,她非常慌乱;她不知道该不该接待她:她怕得罪了菲托尔·伊凡尼奇。最后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这有什么?”她想着,“她也是亲戚嘛。”于是她往安乐椅上一坐,对仆人说一声:“有请!”过一会儿,门开了;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快速而轻盈地,几乎听不见脚步声地来到了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面前,在她还来不及从椅子上立起身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要跪倒在她的脚下了。
“谢谢您,表姐,”她开始动人地、轻声地用俄语说,“谢谢您;我不敢期望您这样委屈您自己;您像天使一样的善良。”
说完这几句话,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忽地把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的一只手轻轻捏在自己戴着淡紫色法国若温手套的手中,卑躬屈节地捧向自己玫瑰色的丰满的唇边。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看见面前一位穿戴如此华丽的女人几乎跪倒在自己的脚下,她慌了手脚,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又想把自己的手从人家手里抽回来,又想请人家坐,又想对人家说点什么亲切的话;最后是,她微微抬起身来,在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那光滑芳香的额头上吻了一吻。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在这一吻之下,全身都酥软了。
“您好,bonjour”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说,“当然啦,我没想到……不过嘛,我,当然啦,很高兴见到您。您明白,我的亲爱的——你们夫妻间的事,不该由我来评判……”
“我丈夫是完全对的,”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打断她的话,“错全在我。”
“这是非常值得称赞的感情,”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回答说,“非常值得称赞。您到了很久了吗?您见过他啦?坐下吧,请呀。”
“我昨天到的,”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回答,一边乖乖地在椅子上坐下,“我见到菲托尔·伊凡尼奇了,跟他谈过了。”
“啊!喏,他怎么样呢?”
“我怕我突然跑来会激怒他,”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继续说,“不过他并没有拒绝跟我见面。”
“那就是说,他不……是的,是的,我明白,”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喃喃地说,“他这人只是表面上有点儿粗暴,可是心软着呢。”
“菲托尔·伊凡尼奇没有宽恕我;他不愿意听我把话讲完……可是他的心是那么善,他把拉夫里基派给我当住处了。”
“啊!那个庄园美极啦!”
“我明天就上那儿去,为了执行他的意愿;但是我认为我应该先上您这儿来一趟。”
“非常、非常感谢您,我的亲爱的。任何时候也不该把亲戚忘记了。你知道吗,我奇怪您的俄语怎么讲得这么好。Cest etonnant。”
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叹一口气。
“我在国外待得太久啦,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这我知道;可是我的心永远都是一颗俄国心哟,我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国呀。”
“是呀,是呀;这比什么都强呀。菲托尔·伊凡尼奇,可是,完全没料到您会来的呀……不过,请您相信我的经验,lapatrie avant tout。啊,让我瞧瞧,您这件斗篷多美呀!”
“您喜欢吗?”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麻利地从肩头上把斗篷解下,“非常朴素的,是madame Baudran的手艺。”
“这用眼就看得出来。madame Baudran的手艺……多漂亮,多时髦啊!我相信您一定带了好多好多了不起的东西来。我要能看看也好呀。”
“我的衣裳随您挑,我最亲爱的表姐。要是您说可以的话,我让我的贴身女仆拿点东西来给您瞧瞧。我有个巴黎带来的女佣人——针线活做得好极啦。”
“您真是好心肠,我的亲爱的。不过,说真的,我不好意思呢。”
“不好意思……”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责备似的重复她的话,“您要是想让我高兴的话,尽管吩咐吧,就当我是属于您的一件东西就是啦!”
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的心已经完全融化了。
“Vous etes charmante,”她说,“您干吗不把帽子、手套脱掉呀?”
“怎么,您准我脱掉吗?”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问道,似乎深深地受到了感动,轻轻地把两只手叠起来。
“这还用说呀;您要留下来吃饭的呀,我希望您能留下来。
我……我把我女儿叫来跟您认识。”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稍稍犹豫了一下。“喏!只好这样啦!”她心里想着,“她今天有点儿不大舒服。”
“噢,表姐,您的心多好啊!”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惊叹地说,又把手绢儿举到眼睛边。
一个小仆人报告说格杰奥诺夫斯基来了。这个多嘴老头儿走进来,又是鞠躬,又是微笑。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把自己的客人介绍给他。他起初有点儿窘态;但是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跟他又轻佻又恭敬地那么一折腾,他的一双耳朵便发起烧来了,于是谎话、谣言、奉承便像蜜似的从他嘴巴里流了出来。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听他说着,矜持地微笑着,渐渐地自己也谈了起来。她温文尔雅地谈起巴黎,谈起她旅行过的地方,谈起巴登—巴登;她两次引得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发出笑声,每次过后她都轻轻叹息一下,仿佛在心里责备自己此时此地不该有这样的快乐心情;她请求准她把阿达带来;她把手套摘掉,用她光滑的,a la guimauve肥皂洗过的手演示着在哪儿和怎样起皱、打褶、镶花边、打花结;她答应下次带一瓶最新出品的英国香水来:Victorias Essence,当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同意作为礼物接受下来时,她还像个孩子一样的高兴;回想起第一次听见俄国教堂的钟声时心头涌起的情感,她还忍不住流下几滴眼泪来:“那钟声在我心灵深处引起了多大的惊动啊。”她轻轻地说。
恰在这一瞬间,丽莎走进屋来。
从早上起,从她读到拉夫列茨基的纸条,全身吓得冰凉时起,丽莎便准备着跟他的妻子见面了;她预感到自己会见到她。她决定不躲避她,她把这种会面当做是对自己那有罪的希望的惩罚,这是她自己这样说的。她命运中的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从根本上震撼了她;这两个小时不知怎么过的,她的脸都变瘦了;但是她连一滴眼泪也没流。“这是我应该受的!”她对她自己说,一边这样说,一边艰难而激愤地压制住内心深处某些苦涩的、危险的、连她自己也害怕的冲动。“好吧,我该去啦!”她想着,一听说拉夫列茨基太太到了,她便走过来……她在客厅门前站了很久,才下定决心把门推开;她心中在想:“我在她面前是有罪的。”她跨过门槛,迫使自己望着她,迫使自己微笑。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一看见她便迎面走过来,向她微微一鞠躬,但态度仍是恭敬的。“请允许我介绍我自己,”她曲意奉迎地柔声说,“您maman对我那么的宽宏大量,所以我想,您也会待我……很好的。”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说那最后几个字时脸上的表情,她狡猾的笑容,她冰冷的同时又是温柔的目光,她手部和肩部的动作,她那件衣裳,她整个的人——都在丽莎心中激起一股厌恶之情,使得她什么话也回答不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手向这个女人伸过去。“这位小姐瞧不起我。”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一边紧紧捏住丽莎的指头尖,一边想,她转过身对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低声地说:“Mais elle est delicieuse!”丽莎的脸突然有点儿红了。她好像听出,这声赞美中带有嘲笑和羞辱的意味;而她决计不相信自己的这种印象,坐在窗前绣起花来。
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这时仍不让她安宁,走到她身边,夸起她的趣味和手艺来……丽莎的心跳得很厉害,好像生了病似的;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几乎不能在原处继续坐下去。她觉得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什么都知道,正在取笑她,并且暗中自鸣得意。幸亏这时格杰奥诺夫斯基过来跟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说话,引开了这女人的注意力。丽莎俯身在绣架上,偷偷地观察着她。“这个女人,”丽莎想,“他从前爱过。”
但是她立即把有关拉夫列茨基的思想从头脑里赶走:她怕她会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她感到她的头有些昏。这时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谈起了音乐。
“我听说,我的亲爱的,”她说开了,“您在音乐上有很高的造诣。”
“我好久没弹过琴啦,”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一边谦让着,一边却慢慢地坐到了钢琴前面,手指在键盘上矫健地一抹,“要我弹点儿什么吗?”
“请吧。”
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技术熟练地弹了一首赫尔兹的练习曲,这曲子精彩而且很不容易弹。她这人精力非常旺盛,动作十分敏捷。
“女神仙啊!”格杰奥诺夫斯基惊叹地说。
“了不起呀!”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接着便说,“啊,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说实话,”她这是第一次称这女人的名字,“您让我大吃一惊呢;您真可以开个演奏会。我们这儿有位音乐家,老头儿,德国来的,一个怪人,非常有学问的;他给丽莎上课;您简直会让他发疯的。”
“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也是个音乐的行家吧?”
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问道,把头微微向丽莎转过去。
“是的,她弹得不算坏,也喜欢音乐;不过在您面前这算得了什么?可是我们这儿还有一位年轻人;这一位您可得认识认识。这位呀——本性上就是个表演家,曲子还写得很好呢。
这儿唯有他能完全懂得您的价值。”
“是个年轻人吗?”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说,“他是怎么个人呀?一个可怜人吧?”
“哪里呀,是我们这儿的头号公子哥儿,还不光是我们这儿呢——eta Petersbourg。宫廷侍从官,出入最高等的社会的。
您大概听说过他的吧:潘申,伏拉季米尔·尼古拉依奇。他来这儿办公事的……将来准是个大臣呢!”
“还是个表演家?”
“表演家,天生就是的,还那么讨人喜欢。您会见到他的。
他这些时候上我家来得很勤;我请他今天来参加晚会的;我盼望着他来。”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补充说最后一句话时,短短地叹一口气,还撇着嘴苦苦地一笑。
丽莎懂她这种苦笑的含义;但是她心里顾不上这个。
“还是个年轻人?”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再问,一边轻轻地调着钢琴的声调。
“二十八岁——长相帅极啦。Un jeune homme accompli,没错儿。”
“一个标准的,可以说是,年轻人。”格杰奥诺夫斯基指出。
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出其不意地弹起一支施特劳斯的喧闹的圆舞曲,开头就是强烈而急速的颤音,把格杰奥诺夫斯基吓了一跳;圆舞曲刚弹一半,她忽然又转入一个伤感的旋律,并以《桑塔露琪亚》中的吟叹调结束:Fra poco……她想,欢快的乐曲跟她现在的处境不合。《桑塔露琪亚》中的吟叹调在伤感的音符上都用了加强音,让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大为感动。
“她的心灵多美哟。”她低声地对格杰奥诺夫斯基说。
“女神仙啊!”格杰奥诺夫斯基再说一次这句话,还抬眼望着天空。
到午餐时间。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从楼上下来时,汤已经摆在桌上。她对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非常冷淡,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百般讨好,她只答以半言只字,眼睛也不朝这个女人望一下。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自己也很快就有数了,从这个老太婆这里捞不到半点好处,便也不再去跟她搭讪;然而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对她的客人却愈加亲切了;姑妈的不礼貌态度令她很是生气。不过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倒不是眼睛不望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一个人:她连丽莎也不望一眼,虽然她的两只眼炯炯地放光。她坐在那里,像座石雕像,面色憔悴,病态地发黄,嘴唇紧闭着——而且什么也不吃。丽莎显得很安静;的确,她心里平静多了;她显得奇特的无知无觉,像被判罪的犯人那样无知无觉。进餐时,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说话很少:她似乎再一次胆怯起来,给自己脸上铺上一层谦卑而忧郁的表情。只有格杰奥诺夫斯基一个人东拉西扯,让谈话活跃起来,虽然他也得时时提心吊胆地瞧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几眼,再干咳几声——每当他打算在她面前撒谎时,总忍不住想要干咳几声——但是她今天没干涉他,也没打断他的话。饭后大家发现,原来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也非常喜欢用纸牌玩普列费兰斯,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为此高兴至极,她甚至感动得心都软下来了,不禁暗自想:“菲托尔·伊凡尼奇该是个多大的傻瓜蛋啊;居然不懂这样一个女人的心!”
她坐下跟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和格杰奥诺夫斯基玩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说丽莎脸色不好,一定是头痛,把她带到楼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