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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毛狗

毛狗出现的时候,村里人都不相信。

“毛狗”,是这一带的称谓,其实是狐狸。这野物北方林子里很多,而在这川西平原岷江峡谷地带,却是十分罕见的稀奇东西。据老人们说,在很早年间才有人见过。

江村后面,隔一坝卵石滩,是牧马山一处断崖,崖上有一孔隐约可见的黑洞,叫毛狗洞。这名字是过去传下来的,村中男女老少,都只瞧见黑森森的洞口,从没看见过毛狗。

从没见过的毛狗居然出现了,人们当然不相信。不相信却又有人亲眼看见,并描述得绘声绘色,于是就有了几分神秘和不安的气氛。

最先看见毛狗的人叫侯老三,他讲得活灵活现。他说广播喇叭刚响起来的时候,天就亮了,他打开房门走出来,一眼就看见靠近生产队烟房地边上,一只蹲着的狗。哪来的狗呢?各家各户的狗都灭绝了(一是没有多余的粮食喂,二是为不干扰民兵查夜即使有也被除掉)。他说他立刻怀疑那不是狗。他说他瞪大眼睛为了看得更仔细一点。他说那活物的嘴比狗的尖小,毛忒深。他说后来它站起来,走了,于是看见它的尾巴又粗又长。

正说得眉飞色舞之际,民兵排长郝玉华走来听见了,厉声反问,说:“你怎么知道是毛狗?你有啥根据说它是毛狗?”其声阴冷,语气逼人,一如她对“家庭有问题的人”惯有的态度。

侯老三立即哑口。早上他确实看见了,但他并不知道是毛狗,是廖云章听他说了之后,告诉他可能是毛狗。廖云章是五类分子,说这话时小心翼翼,并叮咛他切勿外传。所以,面对郝玉华的反问,侯老三一时卡在那里,无以应对,脸就有些涨红。

论家庭出身,侯老三不算黑,可他父亲在外地教书,反右运动中划为“极右”,现正在大山上服刑,因此不让他参加基干民兵,把他划到地富子女一边。他很气愤又悲哀,但是无可奈何。尤其令他难堪的是,郝玉华常常出语伤他,说他是“心怀不满,伺机报复”之类的话。

哑口无言的侯老三想辩解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脸就憋得彤红。脸红心里头就更急,可他必须使劲按捺住,汗就冒出来了。他就是这样气急交加地和大家一起走进了花生地。今天队长安排的活儿,是清除花生苗下的杂草。

露水沾满在油绿色的花生叶子上,金黄色的小花从叶缝中钻出来,高高擎着,一枝枝精美玲珑,如古装女人发上插的金钗。

侯老三为了不和郝玉华挨近了,就提前下地,插在梁五嫂和唐三嫂中间。唐三嫂三十多岁,风姿绰约,虽是妇女队长,却言笑举止同于一般乡间女人,毫无半点“干部”架子和腔调,说不来“阶级斗争”这类话。但她很泼辣———往往在惹了她的时候。

刚才郝玉华反问侯老三时,唐三嫂还劝过,说算了,算了。此时见侯老三还憋着气,便小声说道:“你以后一定不要乱说了,免得人家为难你。”

侯老三很是委屈地对唐三嫂说:“我真的看见毛狗了,蹲在那儿。”

唐三嫂说:“我才不信哩!”

侯老三急急地说:“真的,真的。”

梁五嫂插话进来说:“那也说不定哩,三兄弟不会骗人。”

唐三嫂就有些相信了,说:“毛狗也要吃鸡的吧,这得关好鸡了。”

梁五嫂这么说,侯老三很是感激,更加觉得梁五嫂可亲。

在侯老三眼里,梁五嫂是惹人爱怜的女人,清清秀秀的面容,小小巧巧的身段,不苟言笑,眉棱间仿佛永远锁着一些不愉快的事。她待人善意,从不惹是生非。凡一起干活,侯老三总爱与梁五嫂为邻。这样心里就少了许多戒备。而且梁五嫂干活仔细,爱帮人,侯老三干活若有疏忽之处,她总要顺手帮他一下。

拔除花生苗下的杂草是特别小心的活,不能粗手粗足弄伤了小黄花。而杂草夹在花叶丛中,不易分辨,稍不慎,就要遗漏许多,日后便会与花生苗争水抢肥,长得格外茂盛,影响花生收成。

拔草的社员一字形排开,如一队横空的大雁。一个个都弓着腰,扯拔着大大小小的草棵。做这类细致活,侯老三显得有些笨拙,渐渐就落后了。他正手忙脚乱发急之际,忽然发现再往前的花生丛中已经没有草棵了,便抬头望去,才知道是梁五嫂帮他拔除了。他因此又赶了上前,跟上了梁五嫂。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梁五嫂却在这时偏过头来,小声问他:“你真的看见了么?”

他起初一愣,很快明白她之所指,便极认真地点点头。

顿时,一道欣喜的光在她眼里一闪。

他第一次发现了梁五嫂脸上不同于往日的亮丽色彩。

为什么梁五嫂对看见毛狗的事会这样兴奋呢?他在心里揣度着。

这时,爱玩猎枪的侯志奇走过来了,他十分新奇地说,他刚才看见山坡上有一只毛狗。

侯志奇是祖宗三代一根丝的贫下中农,因此上面要他当生产队长兼治安主任,属于管五类分子的主要人物。

侯志奇说他看见了毛狗,郝玉华不敢反问。侯老三却在心里得意起来,拿眼瞟着郝玉华,意思说,如何嘛,我说看见了毛狗你还熊我。

郝玉华一举头就看见了侯老三的样子,便低声愤愤地骂道:狗日的不安好心!

如此秽骂明显与她少女之身份极不相符,不过在场的人早已经对她习惯了。

江村的地块都很大,这一片花生十多亩。人们拔草从西头到东头,无不腰酸腿胀,于是便在东头的地边坐下来息一息。地边紧邻养生湖,湖对岸是牧马山一壁陡崖,其巍峨之影投在静静的水上,十分清晰。陡崖上,茂密生长着如长发一般披垂的吊崖草和长藤,微风吹拂,摇曳生姿,甚是悠闲自得。崖顶上,长满青杠、檀木和半人高的山草,互相偎依甚至拥挤着,葱茏蓬勃得逼人眼目。有人下到湖边洗手,拨弄得清水欢然作响。疲乏的身心很快得到舒展,便嘻嘻哈哈打趣说笑起来。喧声顿起,在山崖水畔上下回应,格外响亮。忽地,崖坡上一阵剧烈响动,梁五嫂首先抬头去望,立即惊呼起来:“毛狗!毛狗!”

这一喊,所有说笑声戛然而止,尽皆仰头去看,但见草丛中一只深黄色毛茸茸的活物,正沿着崖壁边缘往北窜动,一条尾巴拖在身后,又粗又长。霎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山崖上的响动声就更加剧烈,哗啦啦,哗啦啦……好像由远而近了。其实毛狗已越去越远,很快影子也没了。人们这才回过神来,才有人高声喊着:“打毛狗!打毛狗!”许多人跟着附和,一片喊打之声骤起。而毛狗已不知去向,再往北,就是黑黝黝的毛狗洞了。难道毛狗真是往那儿奔去了?

唐三嫂如梦初醒一般说:“唷,硬是出了这物什。”

侯志奇说:“可惜没带枪。”

侯老三脱口而出:“毛狗是打不得的!”

郝玉华立即反问:“谁告诉你打不得?”

侯老三要辩解,终于话没出口,脸又憋得彤红。

在侯老三右边坐着的廖云章悄声一句:“算了。”

左边的梁五嫂则扯了侯老三衣角一下,侯老三便跟着梁五嫂下到花生地里了。他一边走,一边嘟嘟哝哝似在骂人,梁五嫂劝道:“兄弟,别和她计较。”

梁五嫂说得极温柔,侯老三的火气开始平息下来。

梁五嫂在前,侯老三在后。看着梁五嫂的背影,侯老三忽然想起,梁五嫂不仅对他好,对廖云章这样的人也很好。甚至有人因此说梁五嫂的怪话。不过侯老三不相信。

梁五嫂时年三十岁,皮肤好,总也晒不黑,说起话来样儿特别好看,可谓动人。在侯老三眼里,梁五嫂是圣洁的,怎么可能和廖云章有什么苟且?廖云章是五类分子呀!虽然他侯老三也属于被郝玉华小看和打击之列,但他和廖云章不同呀。五类分子是什么?在众人眼里是渣子,是牛鬼蛇神。从读书起,这个概念就在他心中扎根了。

不可能!一定不可能!无非就因为梁五嫂和廖云章隔壁居住,无非就因为廖云章是单身汉,无非就因为梁五嫂的男人常年在江上当船工不回家,无非就因为极富同情心的梁五嫂帮廖云章补过衣裳。据说,郝玉华为此带民兵深夜去听过壁脚,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众人在花生地东头看见毛狗的事,如风一般迅速地传遍江村。有人描绘的毛狗是黑色毛,有人描绘的毛狗是黄色毛,还有人描绘的是麻色毛,还有人描绘的是红色毛。当然不是一只毛狗,而是好多只。到底好多只,谁也说不清。但至少,在侯老三眼里,他已看到两只不同颜色的毛狗了。

当天下午,支部书记老印子特地来了,一来,就叫民兵排长给他拿枪,说是要猎取一只毛狗。老印子四十来岁,当支部书记已有二十来年。在江村人心目中,支部书记就是老印子,老印子就是支部书记。“支部书记”的称呼,只不过是老印子的绰号而已。大队部的印章,理应该由大队会计保管,因会计兼管办会室。不知怎的,大队的印章却一直在支部书记手上,任何人有事需要戳个红圆疤疤,少说也要跑上三五趟。老印子这个称号,很大程度上就是这样得来的。

侯老三于此体会最深。他怨恨老印子在盖章的事上经常为难他。但怨恨也只能在心头,见了老印子还得一口一个“支书”,满脸堆笑。

侯老三每年都要去探望一次父亲。去到几百里以外的劳改农场,没个盖了红章的证明咋行?但是每回去盖,不是说他证明没写好就是说他请假天数多了。第一趟,第二趟,老印子对他都不张不理,到了至少第三趟时,侯老三站立一旁老半天了,老印子才把叶子烟慢慢卷裹好,又慢慢栽上烟锅,这才接过证明来看。如果证明经几回返工改写好了,请假天数一次又一次缩减之后,老印子才说,好嘛,就这样,只是这两天农活还忙,等两天再说。就把尚未盖章的证明递给侯老三了。退了不能再求,再求必挨骂,只有等第三天又去。

第三天再去就可能盖上那个圆疤疤了。盖圆疤疤时,老印子态度才稍许和悦起来,说:“早些回来!”侯老三这才舒口长气,将一颗高悬着的心放置下来。同时点头称是,做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来。

此时老印子喊拿枪来,郝玉华不敢怠慢。即刻往家里跑去,打开锁着的房间门,提起她的老式步枪,又马不停蹄地跑来。一边递给老印子,一边笑媚媚地说:“支书该好好显示一下枪法了。”

老印子乐呵呵地点头道:“试一试嘛!”随即把枪端起来,左手托起,右手哗啦一声拉开枪栓,眯缝着眼睛看了看里面刚放的子弹,又哗啦一声推上。动作十分干净利落。清脆的几声大响,吓得左右两边看热闹的孩子往后退了几步。

老印子哈哈笑了,然后把枪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朝养生湖边走去。这时正当中午,社员们陆续收工回去,唐三嫂见是老印子,笑盈盈地走近前去喊他:“早点过来吃饭哟!”

老印子回头应道:“煮点稀饭,口渴得很。”

唐三嫂说:“好嘛,专门给你煮半锅,把你胀成个癞蛤蟆。”

看着老印子走远了,侯志奇才走到唐三嫂面前,低声说:“吃饭的时候,你给他说说,让我们先分半斤。”

唐三嫂说:“才半斤?”

候志奇狡黠地眨了眨眼说:“能同意半斤就不错了。”

唐三嫂会意地笑了。

老印子五短身材,但身坯很是厚实,再加他近几年微微有点发胖,看上去恰如工地上一截粗短的夯墩石。晃眼看去,老印子似乎与侯老三一般高,其实比侯老三高出半个头。因侯老三虽矮,但瘦削。

支部书记打毛狗,侯老三也相跟着,一半是凑热闹,一半是捧场。

老印子被大大小小一群人簇拥着,向养生湖边款款行去,好似一大团搬家的马蜂,老印子就是中间的一只蜂王,一路洒下嗡嗡嘤嘤嘈嘈杂杂的蜂鸣声。

在湖边站定之后,老印子先注目对岸许久,然后才把枪从肩上放下来,端在两只手上,崖上崖下看了又看,这才举起来,对准一处最密的地方瞄准着,瞄准着。

围在左右两边的孩子大人,都赶紧用手把两只耳朵捂上,毕竟很少听到这真枪真炮的声音,怎能不有几分畏怯?

然而,枪一直没有响。蒙住耳朵的手又慢慢松开。突然,“砰”的一声,撼山震水的巨响炸开,仿佛山崩地裂一般。松开的手又赶紧蒙住耳朵,但是已经迟了。每个人的耳朵都被震颤得有些发麻,一时听不见任何声响,好久好久,才有一阵嗡嗡的余音不知从什么地方盘绕而起。

湖边上,只是一片出奇的沉寂、沉寂,所有的眼睛都投向对岸山崖上,等待着树藤葱茏中,传出绝望的哀号,或是冲天冒出猩红的血注,或是窜出受惊的野物。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除了那一粒子弹呼啸着穿进林子时卷起的旋风继续搅动着草棵树叶之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双双眼睛失望地垂落下来,开始嘘气,开始长长地吞吐。却没有人开口说话,似乎都在等待着支部书记具有决定性的语言。

终于,老印子把枪拄在沙地上,一手扶着枪筒,说:“哪有什么毛狗?”

这才有人回答说:“有,我们亲眼看见的。”

老印子说:“屁,这么大的枪声,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又问郝玉华:“是不是有?”

郝玉华收敛了微笑,脸红红地说:“上午是看见一只,不知是不是毛狗。”

老印子问:“啥样子?”

郝玉华回答不出。

侯老三立刻接了过去,说:“尖嘴筒,大尾巴……”

话还未完,忽然有人喊道:“看呵,那不是么?好大一只!”

所有的眼睛都朝喊叫者指引的方向望去。但见远处玉米地里,正慢条斯理走出一条深黄色毛发的东西来,果然是尖嘴筒,大尾巴。

怪就怪在这只毛狗面对这一大堆人,不仅不慌张,反而有意停留了片刻,两只眼睛直视着老印子为中心的这群人。老印子愣了愣,这才想起枪来,连忙举起,正要瞄准,毛狗却又不见了。

所有的眼睛都朝玉米地追索。又有人突然发现了它,它却已经行进在壁立的山崖顶上了。

老印子望着山崖顶上的毛狗,再没有举枪了,只是呆呆地望着,看它慢慢翻过山崖去了。

一位腰背佝偻的老汉正从烟沟垄里一边扯草一边走出来,见此情景,便开口说道:“这东西是精,打不得的,打不得的。”

一群沉默着的人被身后突然响起的苍老声音吓了一大跳,都忽然惊慌地回过头来,看着丑陋的老汉如同具有魔性的怪物。苍老的声音却有几分尖利,刺得人心止不住哆嗦。当它仿佛转换成笑声的时候,便又干涩滞重,使脆弱的耳膜难以承受。

在支部书记面前说出如此扫兴的话,将是怎样一种尴尬局面呢?

但是,老印子似乎并不气恼,反而十分顺从地说:“是打不得的,也打不着,不打了!”

便把枪扛上肩。

侯老三听支书说出如此话语,开始是惊异,紧接着就有几分得意洋洋,并不住拿眼睛瞟着郝玉华,恰与郝姑娘目光相碰。可这时郝姑娘眼里已无一点恶意,只是满目的无所适从之色。

当天夜里,民兵排长郝玉华照例又带基干民兵巡夜。由于毛狗的出现,大家心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正是农历二十出头,加之天气不晴朗,夜色便特别黑,黑得又沉又重。天空如一口巨大的冰冷黑锅倒扣在头顶,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在它冷冰冰的笼罩之下。

整个巡夜队伍,只有郝玉华带了手电。电池是大队部分配的,每月只有一对,不可能多应付一支手电。因此,不在必要的时候,不会打开手电。查夜、巡逻,就是和阶级敌人斗,随便开手电,就事先暴露了自己,企图破坏的阶级敌人就会躲藏起来了。所以得摸黑巡逻,凭感觉和记忆走路。记忆里的路,怎样弯,怎样绕,怎样穿过竹林,怎样绕过茅屋,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树林里的空气是阴冷的,竹林中就有一股淡淡的清甜气息,快要走拢茅屋了,必有猪舍的酸臭和灶房的烟熏味。

一路上,巡夜者的脚步很轻很轻,队列中没有人说话。往常巡夜,一路上总要互相说点什么,虽然是用极低的语调。而在这天晚上,则连悄悄话也没有了,都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氛围中,每个人只听见自己呼气和出气的声息。

女基干民兵都不愿走前面,也不愿走后面,都要走在中间。男基干民兵只得相让。走在最后的,即使是大个子,也要不断回头去看。其实身后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仍然止不住要回头去看。

有风吹拂,竹叶沙沙作响,起初也误认为是啥野物窜来,便都把心儿收紧。待明白过来确是风弄竹叶之后,才又放松开了。

唯有郝玉华不是这样,她始终走在最前面。此刻她在心里念着一句话: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她就这样撑持着。但偶尔一走神,便又要想起支部书记的声音:打不得,不打了。

说实话,当初听支部书记这样说,她还很怀疑自己的耳朵。一个堂堂的支部书记,怎么会这样说呢?心里不免有些轻蔑的情绪。她常在心里自我设计着:若她是支部书记,就应该怎样或不应该怎样。可这时,支部书记的话若隐若现地在耳边响起,却似乎有那么点幽灵魔力。她赶紧又念起了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每晚巡夜,凡五类分子住的地方是必去的。在屋外站一站,贴墙听一听,或者破门而入,搞个突然袭击。

特别对廖云章这家伙,她从没放松过。她的耳朵也曾捕捉到关于廖云章和梁姓女人的传闻。她是这样看的,无风不起浪,廖云章和梁姓女人之间必有瓜葛。于是,暗下决心一定要查找证据,当作阶级斗争新动向以教育群众:阶级敌人拉拢、腐蚀贫下中农。

这时刚好走进一片竹林,忽听深处一阵扑扑扑扑的声响。郝玉华不由一愣,止不住后退了一步,刚好与后面的人相撞。被撞的人唉哟一声叫,大家就都停步了。与此同时,便都听见了竹林深处扑扑之声。扑扑声与哎哟声加在一起,更使气氛紧张起来。有人问,是咋的?但大多数人都噤了声,张皇四顾。这时,竹深处又响起两串扑扑扑之声。

肯定不是风吹竹叶,何况这会儿根本无风。

扑扑,扑扑,扑扑扑……

郝玉华果断地揿亮了手电,一道强光似剑,劈刺过去,穿透了枝叶缝隙。然而,除了密密的林子,层层叠叠的竹叶枝丫,什么也没有。

扑扑,扑扑,扑———扑……

这声音仿佛在电光射击下后退了,于是电光更往深处刺探。

扑扑扑扑……

声音越去越远了。这时才有人怀疑是否野禽在扑翅?

算了,郝玉华低沉地说,并关闭了手电,顿时一片更深沉的黑暗包围过来。

我们走,郝玉华催促道。

一行人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竹林,再也没有人说话。

走了好一段路,郝玉华才冒出一句:别怕,别自己吓自己。

怀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带队的郝玉华就近拐向廖云章的住处。免去了往日“一停二看三监听”的程序,直逼廖云章的屋门,未作片刻停留,哗一声就掀开了廖云章的竹笆门,一步跨了进去。同时揿亮手电,强光直射里屋。后面的民兵跟随着鱼贯而入,在进门处一阵拥挤。

廖云章躺在里屋床上,还未入睡。强光一扫,他一翻身坐了起来。郝玉华用手电照着他,感觉廖云章一双眼睛灼灼地在与强光抗衡,如同下午在玉米地边看着人群的那只毛狗。她不禁有些愤怒了,既是对毛狗的愤怒,也是对廖云章的愤怒,便上前一步,以强光近逼廖云章的眼睛。廖云章的眼睛终于抗衡不住,低垂了。在低垂的瞬间,有一丝疑惧与惶惑之光泄漏。

郝玉华这才厉声喝问:“有没有人来过?”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晚上出过门没有?”

“没有。”

“胡说!不老实!”基干民兵中有一个人吼道。

廖云章低垂着头不语。

大家就以为有什么新发现,等待着。但大吼的民兵并没有往下说,大家才知他是瞎嚷嚷而已。

郝玉华便没有再说什么,又用手电照他的锅灶。只见廖云章那个同时用作水缸的洗脸盆只盛大了半盆水。便又大声斥问:“为啥不装满水?”

廖云章解释道:“本来是满的,不小心绊倒了一些。”

“胡说!”

廖云章说:“你看地上还是湿的。”

果然,脸盆旁边湿了一大片。

郝玉华说:“你是有意绊倒的。”

“不是。”廖云章说。

“不行,马上装满,失火了怎么办?”

“是。”

廖云章便趿着鞋子走出里屋,端起那半盆水,倒进锅中,然后走到门边。正要出去,又缩了回头来,问:“可以出去么?”

“你狗日的装怪!”郝玉华骂道。

“不是装怪。”廖云章说。

“不出去怎么打水?”郝玉华斥道。

廖云章说,是。便跨出门槛,消失在黑暗中了。屋里,郝玉华暗示两个基干民兵赶上去盯梢。

两个基干民兵立刻去了。

廖云章就近走到竹林边的积水凼,伸手从最深处打起一盆水来,双手端着,回到屋里。那水是黑色的,发散出一股泥污的腥臭,郝玉华皱了皱眉说:“这水能吃吗?”

廖云章说:“用来防火。”

郝玉华想想也是道理,便没有再说。

她又揿开手电,晃动着,想进里屋去查看一下。刚开步,忽听扑通一声,她就惊叫着跌了下去。这可不是一般的跌倒,而是下半个身子没了。原来是一个地窖,廖云章新挖的,准备用来装红苕。地窖正好在里屋门边,窖口空着,没有加盖,郝玉华一跨步,自然就掉下去了。

旁边的基干民兵赶紧七手八足将她拖了出来,可她已是浑身泥土,嘴皮上也沾满了泥巴,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有两个基干民兵禁不住捂嘴笑了。

郝玉华撑着腰杆站起来,感到臀部很是疼痛,不由得恼羞成怒,脸涨得彤红,大声责骂廖云章:“你狗日的坏分子,有意坑害贫下中农、共产党员。”

廖云章低垂着头说:“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郝玉华说:“你还说不是有意的,为啥把窖挖在房间门口?”

“不是门口,是里屋门边。”

“为啥挖在里屋门边?”

“你看我这屋只这么大一点儿,只有挖在门边上,挖在中间更误事。”

“你狗日的还狡辩?你把我摔成这样,怎么说?”

廖云章低低地说:“窖不深。”

郝玉华更来气了,说:“不深?你就掉下去试试!掉呀,掉下去呀!”

其他人也吆喝起来:“掉呀,掉下去!”

廖云章看这阵势,知道不下去一回脱不了手。不得不朝窖口慢慢移动。刚走到窖口,郝玉华就在背后猛力推了他一掌。廖云章没有防备,一摇晃,便扑了下去。

只听得更为沉重的一声闷响,廖云章“啊哟”一声,就落在窖里了。开初,他上半截身子还冒在地面上,但是随着哎哟哎哟的呻吟声,整个身躯就萎缩下去,最后在窖底缩成一团不动了,只有呵呀呵呀的痛苦叫声传上来。

“出来!出来!莫装死狗!”郝玉华吼道。

“出来!出来!再不出来就埋在里头。”其他人也大声吼着。

许久,廖云章才从窖口艰难地冒出个头来,头上沾满泥土,仿佛戴了一顶毡帽。

郝玉华又吼叫着催他快上来。

廖云章吃力地爬呀爬,爬了几次才上到地面,就那么蜷缩在窖口边上,一手按着腰窝,无力地呻吟着。

郝玉华厉声说:“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这就是反动派的下场!你听着,任何时候,只准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

警告之后,郝玉华一扬手,带着基干民兵离开了。

廖云章就那么蹲在地上,头靠在胸前,尽量压低呻吟。这时他才感觉到,是左边末尾一根肋骨伤着了,疼痛正从那儿往四周扩散。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再呻吟出来。他是一条硬汉子。朝鲜战场上,一块弹片钻进大腿,照样打了几天仗。只怪他,后来转业到工厂,看不惯那个书记对工人的恶霸作风,一气之下打了书记一拳,坏了书记一只眼睛。显然性质十分严重。先是被关,后来又受管制,最后便弄到原籍来了。他还没来得及结婚,从此也就只有单身一人了。

忽然,他听见灶房的墙壁处笃笃作响。他没有动弹,或者说他不愿动弹。他不愿让墙壁那边的人知道他刚才的遭遇。

笃笃笃,那边的人还在叩着墙壁。

他不能不站起来了,吃力地移动着脚步。在黑暗中他先摸着灶头,然后倚灶站了,没有弄出一点声响。他希望墙壁那边的人以为他睡着了。

笃笃笃,那声音又第三次叩响,显然叩得比先前更加急迫和沉重,他只得再往前挪动了一下脚步。

灶口正对一方编篾的墙壁,堆柴地方的墙上糊的泥巴已经脱落,完全裸现出竹篾片来。竹篾片已经掰开一道口子,一只手可以侧着伸过来。

当他把堆放在那儿的柴草弄开,一只手就伸过来了。他知道那是一只因经常捏弄猪食而手纹发黑的手,那是一只经常握锄布满茧疤的手。但那纤弱的手腕是光滑的、柔顺的,跳动在那里的一点细微的脉搏,显示着她那颗搏动之心的善良与热望。此时,这只手正捏着一小瓶药酒,和一张散发着麝香气味的膏药。

他摸索着把酒瓶和膏药接过来,轻轻捏了捏那只微凉的手,以示谢意,那只手就退回去了。

他却没有立即离开,就那么坐在柴草上,捧着药酒瓶和膏药,闻着奇异的麝香味儿,止不住泪水涌流而出,热烘烘的糊了眼眶。

这时候,夜特别宁静,突然,他好像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是一头野兽的嗥叫,若隐若现,时短时长。这嗥叫之声仿佛在呼唤着什么,或者提示着什么,使他受到一丝丝刺激因而有点兴奋起来,痛楚也就减轻了些。

于是,他又看见了白天的一幕:一头深黄色的大尾巴活物,是怎样一下子从玉米地边上消失了,突然又出现在高高的崖顶上,身影被白晃晃的天空衬托,使得四肢、嘴筒、耳朵甚至纤纤毫发都异常分明……

与此同时,余气未消的郝玉华领着一行巡夜者,刚好走到唐三嫂房屋后面。她知道支部书记今晚住在这屋里,便转身对大伙说,脚步再放轻些,不许任何人说话。

一行人都踮起足尖,屏住呼吸,沿着后檐边下的小路轻轻走过去。她不能惊动了这屋里的人,甚至不能让这屋里的人知道她郝玉华来过这儿,否则支部书记会怪罪她,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正当郝玉华领着大伙梭过屋子旁边的时候,就听到一种野物的嗥叫之声。声音很远,又似乎很近。嗓门好大,可尾声却又尖细。有点急切,又有些幽怨。在这漆黑的深夜,听起来特别怪诞和恐怖,使人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起来。内心惊惶,脚步就有点错乱,一趔趄,她就撞在路边一棵麻柳树上了,额头和鼻子同时接触布满癞疤的树干,两眼顿时冒出金花,头脑里一阵噹嗡噹嗡乱响,鼻孔内酸乎乎热辣辣怪难受。任她怎样压抑着,仍然止不住“呵唷”了一声。

屋子里,微弱的灯光忽然熄灭了……

那是一盏黑蛋般大小的煤油灯,用蓝黑墨水瓶子做成。瓶盖上穿个小孔,铁制的灯管就从小孔处穿过,灯芯就串在灯管里。

熄灯之前,灯火也比黄豆大不了多少,有气无力地晃悠着,十分有限的光明无法分配给屋里大多数地方,因此只能模糊分辨屋内原本黑耸耸的家具。较能看清的,只有屋顶一小团新盖的麦草。

真正的光亮总共只有簸箕大一团,刚好能罩住两个人,一个老印子,一个唐三嫂。其时,老印子正斜躺床头,看样子是吃得过饱,双手轻轻抚着凸起的肚皮。腰背倚靠在床头架上,方形的脑袋抵着墙壁,只不过隔了一层老麻布而已。

唐三嫂就坐在床边上,与老印子挨得很近,正吸着一支老印子带给她的“黄金叶”牌香烟。美滋滋地吸进去,又悠缓缓地吐出来。

老印子说:“你们最好晚上分,不要让公社下来的人碰上了。”

唐三嫂说:“知道,你放心。”

老印子便骂道:“他妈的公社有些人就是可恶,光顾自己当官。这年头,哪有不私分点的?妈的一年到头的油盐钱哪里去找?”停了停又说:“你们一定要给大家封嘴,切莫说漏出去了,否则,我们大家都要去‘背书’。”

隔壁房间传过来一阵咳嗽声。老印子说:“你要多关心他的身体,你这个家还得靠他。”

唐三嫂说:“怎么没关心?两个鸡下的蛋,我都煮给他吃了。老实说,他一辈子辛辛苦苦,是个大好人呵,要不是他无能,我决不和你……”

老印子便伸手揽住了她柳细的腰,另一只手从旁边插进英丹布衣衫里去了,一下子捏住她的奶子,摸按着说:“你他妈把老子当啥了?”

唐三嫂又说:“切莫让两个娃儿知道了,只能认他。他那么苦巴苦挣,还不就图这点。”

老印子说:“这个随你。”

唐三嫂说:“娃儿渐渐大了,你就不来了好些。”

老印子说:“还早哩!”

恰这时,仿佛听见外面有动静,接着,似有一种低沉的嗥叫声从远处传来。

唐三嫂顿时停止吸烟,竖起耳朵聆听,脸上有一种惊悚的表情。

老印子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怪物……”

唐三嫂赶紧吹灭了灯,起身要到隔壁屋里去,老印子一把抱住她说:“再睡一会儿走。”

唐三嫂执意不肯,说:“你听这叫声。”

老印子说:“管它的。”

在此深夜出现的野物嗥叫,成了第二天早上江村人议论的话题。凡有人议论的地方,侯老三都要去凑热闹。他一方面觉得新鲜、有趣,另一方面在自我心理需要上,觉得是对郝玉华的报复和还击。

就在人们三五成堆窃议着的时候,有人传话过来,说队长叫大家都到烟房里去。人们不免奇怪,清晨白早,难道要开会吗?于是,心里就更多了一层神秘。

大伙聚向烟房。几天前串在烟索上的好烟已全部晒干,两百来条绳索的烟叶连同绳索一起已经卷裹起来了。一根绳索卷裹成一坨,两百来坨都堆放在烟房旁边的仓房里发汗,只等扯下烟叶来。侯志奇早已经等候在烟房里,当大伙来了之后,他才开口讲话。不像往常声音很高,今天是压低了嗓门,很是严肃地对大家说:“今天全部人员都下烟叶。”又说,“争取下午五点半以前把两百根绳索的好烟下完。”又说,“都捏成半斤左右一小把,若是起了红泡的坏叶子都剔出来,不弄在一起。”

唐三嫂站在旁边补充一句:“希望大家认真一点,烟把子尽量剔匀净,捻捏好一点。”

至此,大伙才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禁欣喜起来,另一种让人愉悦的神秘便在心头弥漫开了。

干!于是各自回家准备要用的小板凳和谷草。

侯老三特别高兴,又能分好烟了。忙过这一阵之后,他就将烟给父亲送去。他父亲什么都不爱,就爱叶子烟,特别是江村的好叶子烟。

下烟叶的时候,所有劳力都汇聚齐了。平时未出工的老人,这次也来了不少。还有些女人叫来自己尚未上学的娃娃,帮着扯烟叶。大家都渴望快一点,早一点。

独廖云章未来。干了好一阵,侯志奇才发现,便问:“廖云章咋没来?”

廖云章光棍儿一根,无家属子女,许久没人帮他答应。

唐三嫂看了看梁五嫂。梁五嫂低垂着头,两道愁眉紧锁。

要在平时,唐三嫂是可以问问梁五嫂的,因为她住在廖云章隔壁。而对唐三嫂的问话,梁五嫂也愿意回答,因她知道唐三嫂并无恶意。但此刻唐三嫂见梁五嫂满腹愁绪的样子,便不好问。

好像侯志奇觉得应该有人回答似的,又问了一遍:“廖云章咋没来?嗯?咋没来?这家伙干啥去了?”

这才有一个年轻人故意拖着长腔回答:“咋夜滚红苕窖里了。”

侯志奇忙问:“什么红苕窖?怎么回事?”

郝玉华一口接过去,恶凶凶地说:“你问他自己!这叫自作自受!”

除了那帮基干民兵,除了梁五嫂,在场的所有人都未弄懂是怎么回事。便各自犯起疑惑来。心想:说不定和昨夜那嗥叫声有关。

结果下烟叶的速度比预计的还快。四点不到,就全部下完了。五点半,全部堆码进仓库,一排排一层层挤得整整齐齐,最后压上木板,木板上再压石头。

一切就绪之后,又将仓板一块块重新关好,并将仓门锁上。

但是下烟叶的人们都未散去,并且谁也没有散去的意思,似乎都在等候那最后一句话。

一切都弄妥帖之后,侯志奇才走出烟房,来到晒坝里的人群中间,压低了声音对大家说:“今晚十点钟开始分烟。任何人不得声张!”

有人问:“分多少?”

侯志奇说:“来了就知道了。总之各人备个大点的家伙来装,莫要盛不下一路上尿流屎滴,留下把柄让人抓住就误事了。”

人们低声应着,这才窃窃私语着结伙离去。每一个人的步子都是那样轻松。

夜幕降临了,今晚的江村,比任何时候都更宁静。

天已完全放晴。墨蓝色的穹顶冒出了几颗星豆豆。没有月亮。晚饭以后仍然漆黑一团。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虽然时候还早,村路上却没有一个行人。各家各户的人都缩在自己的茅屋里,做着出发前的准备。每个人都在屏息静气地等待,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江村上下都被另一种神秘氛围所包裹。

这是人间的神秘。与这两日那尖嘴筒、大尾巴的东西带给人的神秘比起来,亦有同样的紧张、新奇和怦然心动的感觉。只是这人间的神秘更多一些现实的可摸可触的成分,可以确切望见那光亮所在之处。

而那另一种神秘呢,却至今荡漾着一股股阴冷恐怖的鬼魅之气。

侯志奇说:“今晚,基干民兵就不巡查了。”因为村里所有人都要参与分烟的事,不管是贫下中农还是地主富农,不管是先进分子还是五类分子。因此,基干民兵只干一件事,那就是站岗放哨,以防有外人撞来。

外人无论是什么农什么分子,都是必须防范的。与此相比,今晚江村的所有人,不管什么农什么分子,都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都是同舟共济的一船人。

因此,村里几个五类分子今晚尤其愉快。往常,天一黑就不准他们出门了。即使村里放电影,也不能去看,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随时等候清查。谁敢斗胆离开呢?若清查时不在,就说不清了。起码说你出去搞破坏。

只有在今晚这种时候,他们才有了特许的自由,才会受到同等的关照和对待,才会有彼此心心相印的眼色和言语。因而便感到由衷的舒畅,从未有过的身价的相应提高。止不住那股兴奋劲儿,从家里到仓库,从仓库到家里,走它个无数趟。尽情享受特赐给他们的夜幸福。

廖云章曾经称这种时候为“同在一条战壕作战的时候”。当然这话是悄悄儿说的,说给他的同类们听的。

可是今晚的廖云章,就不能享受往常那种愉快和幸福了。他腰疼,疼得起不了床。喝了药酒,擦了药酒,又贴上了膏药,但时间短,效果还不那么显著。但是他必须去分烟。他一个五类分子怎能闹特殊?迟一天,或许就不再给他了也说不定。

他更需要这些烟叶,除了他要吃一点外,还要换一点钱。他没有一只鸡,因此休想有半个蛋卖。他必须吃盐,必须理发,必须制一件最便宜的衣服接着穿。总之他必须靠这些烟叶。

他挣扎着坐起来,先在床边上坐一会儿,让腰部渐渐适应一点,再去分烟。

四周围一片静寂,看来大多数人都去烟房了。他正要努力站起身来,竹篱笆门被轻轻推开了,进来一个人影。未及疑惑,那人影已飘来床前。

是梁五嫂。

他惊问:“你怎么……来了?”

“别担心,今晚基干民兵不查夜。”

“为什么?”他明知故问道。

“安排他们站岗放哨,不会来到这儿。”

他便捏住了梁五嫂的手,手指有些颤抖地摸着她的手腕。

“好些了吗?”

“比上午好一些。能起来了。”

“我去帮你分回来。”

“不。”

“我先把你的背回来。”

“万万要不得。这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利。千万别这样!”

“可你怎么拿得回来?”

“估计没问题,你放心。”

她就挨他坐下了。

他催她快去分烟,说这时人来人往,别待久了。

她只得去了。临走,叮咛他说,有什么事需要她就敲灶房那面墙壁。

那小巧的影子又飘走了,屋内又如先前的闷黑,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他仍然疲软地坐着,想站起来似乎又有些艰难,刚一扭动,腰部又锥心地痛。便从床头摸起药酒瓶,打开,又灌了一大口。顿时就有点昏沉起来。晕晕乎乎中,仿佛渐渐又听到了昨夜那种奇异的嗥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那嗥叫声从他头上开始缭绕,慢慢绕下去到了他的腰部,便如野兽舌头一般舔着那里的肿伤。一阵灼热之后,便不如先前那么疼痛了。

于是他一步步慢慢走到烟房去了。

侯志奇问他:“昨晚怎么了?”

他就捞起衣裳,指给他看自己的腰。那儿红肿了一片。唯一的一张膏药,仅仅盖了一小块红肿部位。

侯志奇说:“自己掉进自己的红苕窖,准是撞上毛狗精了。”

他不辩解,也无法辩解。

侯志奇说:“好好养一养伤,这几天可以不出工。”

他顿时十分感激。

烟称好了,一把把装进他的背篼里,总共二十斤。

侯志奇叮咛他:“不要出去乱说,出了事你担当不起!”

他忙说:“我不会的,不会的。”

他鼓起一口气,强忍住疼痛,终于将背篼背了起来。他艰难地往前跨动双脚,转过烟房,摸索着走上花生地边那条路。

刚从有灯光的地方走出来,更觉一片死黑。天边几颗怪星,时而明,时而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它们背后作怪施法似的。

虽然每家每户都在参与今晚的统一行动,但听不见一点人声和脚步声;仿佛整个村子都睡熟了似的。

他努力低垂着头,尽量前倾身子,以此来增加背肌的承受力。不一会,头上便汗水淋漓,脑子里嗡嗡作响起来。

突然,他无比兴奋,他又真真切切听见昨夜那种奇异的嗥叫了,开头隐隐约约,后来渐渐明朗。那叫声是长长的,懒懒的一声拖完了,又一声懒懒地起来。由低沉,而至尖利。尖利时,如见一双眼儿在闪烁绿光,鬼火一般飘摇在坟茔之间。不知怎的,他对这嗥叫声特别感到亲切,越听越觉欣慰和舒服。就像他扔出的手榴弹,在爆炸前嘘着黑烟时给他那种感觉,一种痛快来临之前的感觉。

毛狗———快来!

毛狗———快来!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如是呼唤。

汗水继续冒着,头脑不断嗡嗡着,嗥叫之声长拖着,绿眼儿和鬼火在坟茔之上跳跃交替着。

猛然,他的背肌又刀割般难受,不觉身子一偏,就颓然跌坐在地上。举头四望,不知身在何处。伸手一摸,地上许多竹叶,才发现自己走进了竹林深处。旁边,还有一堆柴草。

随着他的跌倒,一个影子赶到他面前来了。凭直觉,他立刻认出是她。

影子无语,弓身将他的背篼取下,端到草堆旁边放好。又过来扶起他,让他坐到草堆上去。影子也贴他坐下了,轻扶着他的肩膀。

一直都没有说话。然而在沉默之中,他已完全明白她所要说的话,她也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她没去帮他背,就那么坐着,守着他。

其实她一直跟在他身后。跟着而已。只要他不跌坐下去,她就不会出现。

那嗥叫之声又强大起来了,她听得如此清晰。今晚听来,她一点也不感到畏惧了。她也和他一样,仿佛有一种痛快来临之前的感受。因此,越是怪异的嗥叫她越感到兴奋,越感到莫名的颤动,即使那就是神魔鬼怪之音。

她也和他一样似乎有一种预感:这么一种野物的突然出现,总预示着某种不测。不管是好的不测还是坏的不测,她都希望快点发生。为了什么?她说不清楚。总之希望快点发生。

正在这时,又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谁?”

“我。”

“三兄弟。”

“梁五嫂,原来是真的。”

她慌了,忙跪在侯老三面前,抱住他的双腿,哀求道:“三兄弟,求求你,别说出来了,千万别说出去呵!”

侯老三没有言语,此刻他心中五味俱全。老实说,他非常喜欢梁五嫂,也不十分讨厌廖云章。可廖云章是什么人?———五类分子、牛鬼蛇神、斗争对象、霉秋秋的样子。梁老五在外面不争气,梁五嫂等于守活寡,这他知道。可是也不该跟这个牛鬼蛇神呀!他的心有点儿痛,有一种失去某件不该失去的东西的疼痛。同时又满腹怨怒,想骂想打想狂吼。

梁五嫂见他没开腔,便将他的双腿抱得更紧了,苦苦求道:“三兄弟,你说话啊!求求你别,他可担受不起呵。”

侯老三说:“你放开我!我不说。”

然后,十分烦恼地挣脱双腿,走了。

她仍木然地跪在那儿,双手还那么半开半合着,愣愣地望着侯老三背影逝去,有一种越来越深的怅然若失之感。

当侯老三从竹林深处踱出来时,就突然听到了那一声拖长的嗥叫。

这是他第一次亲耳听到的嗥叫,也是他昨夜未能听到而今夜久久等待终于听到的嗥叫。

于是他立刻记起昨晚那个梦,那个梦折磨了他一整天而终未能忆起,现在他却陡然看见了那个梦。

———那是一个四条腿的活物走进了他的体内,走进去就再也走不出来了,于是就发狂地撞他、扯他、咬他、撕他……然而仍未从他体内走出来。

于是那活物就发出了长长的嗥叫,其嗥叫声正与今晚十分酷似。

他感到奇怪:难道昨晚的嗥叫就是今晚的嗥叫?或者今晚的嗥叫就是昨晚的嗥叫?这么说,那四条腿的活物终于从身体内走出来了么?什么时候走出来的?竟然不知不觉去到了远处?此刻,活物正在远处长鸣作法,向他呼唤,呼唤他去到它那个地方么?

于是那一声又一声拖长的嗥叫,便使他第一回躁动不安起来了。一时间,许多影子反复在他脑子里迭现着、组合着、变幻着,使他眼花缭乱,莫衷一是,困惑不解。

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如冰冷的铁棒一般的声音,在夜气中无情地碰砸。

“是谁?出来!”原来是郝玉华在呵斥。

他立刻敏感到了什么,掉头就往那声音所在的地方跑去。

那儿已经聚了好些人。郝玉华正向着竹林深处喝问。

就有人说:“算啦!莫问了,这几天都不安宁,说不定又是那东西。”

“拿枪来!”又是那铁棒一般的声音,砸落在夜气中,溅起一股股扑面袭人的寒气,使人窒息。

便有人急急地说:“别打!那可是打不得的。”

那铁棒一般冷硬的声音又砸落下来:“我就不信打不得,我偏打!”

“万万打不得!万万打不得!”

人堆中嘈闹起来。

生产队长侯志奇闻声赶来了,同时赶来的还有唐三嫂和另外几个人。见郝玉华果真要动枪,都慌忙劝阻。有的说那精怪打不得,打了必犯禁,有的说不要开枪,枪一响会误了今晚的事。

于是几支手电都朝竹林深处晃照。电光穿过一片翠竹,依稀可见一小堆柴草耸在那儿。

郝玉华说,就在那草堆后面有动静。

然而,尽管有动静,包括她在内,谁也不敢走上前去真正查看一下。开头有一个冒事的刚要动步,不知谁在他背后打了个沉闷的饱嗝,就使他吓了一跳。待弄清是饱嗝声时,那尖嘴筒、长尾巴的东西就鬼影子一般,晃摇在脑壳里了。

但是郝玉华仍然口口声声坚持要用枪打。似乎要在此时此地体现她那彻底的唯物主义大无畏精神。

正在这种打与不打的激烈争执关头,而坚持要打的人不顾一切已经推上了子弹———正在这时,一块小石头嗖的一声飞上了郝玉华的后脑勺。沉重的一击,使她当场惊叫,并吧嗒一声丢了枪,双手捂住后脑叫唤“哎唷”。几支手电便一齐射向她来。但见猩红的血正从她手指缝间挤流出来,一滴滴打在那雪青色的确良衬衣领上。

就有人问:“是谁干的?是谁?”

又有人说:“谁这么狠心,真出得了手。”

但另有些人却低声惴惴不安地说:“这就稀奇了,这就难说了。”

“早就叫她不要打,她偏要。”

“你说怪不怪?这事。”

在手忙脚乱中,人们凑了几张手巾,连在一起,为她包扎了头部。

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危险。郝玉华不仅没有倒地,声调依然是那么高,那么严厉、尖啸。她说:“这无疑是从后面打来的。今晚非找出凶手不可!侯队长,唐队长,你们都在这儿,亲眼看见的。所有的人都不要走,不查出凶手誓不罢休!”

侯志奇便安慰她:“打人的我一定查,你先回去休息。”

“不行!不查出来我不回去!”

唐三嫂说:“黑更半夜的,哪去查嘛?”

侯志奇也说:“只有慢慢查。天黑,谁也没看见谁,哪个肯承认?”

郝玉华说(声调更高了):“如果你们今晚不查出凶手,我就立即去公社报案,连同今晚的事一起端!”

这个威示可不小,所有的人都惊悚了。一起端的后果是啥?谁都清楚。作为社员,全部退出烟来,一分一厘油盐钱也捞不到。作为干部,反省、检讨、斗争、处分……后果不堪设想。

在场的社员都急了,闻讯赶来的社员也急了,侯志奇和唐三嫂更急了。都知道郝玉华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怎么办?怎么办?

有社员在劝郝玉华千万这样做不得!

有社员在哀求:“谁打的谁就承认嘛!不要大家跟着受牵连。”

“是我打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声音使所有嘈闹的嘴巴都陡然闭上了,一片出奇的静。于是几支手电又向那声音寻去。一看,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是侯老三。

侯志奇和唐三嫂都不怎么相信地问:“真是你打的么?”

“是我打的。因为她要打毛狗,那东西是打不得的!”侯老三理直气壮地说。暗暗为自己的答案如此圆满而感到自豪。

郝玉华许久都没开腔。最后,才冷笑了两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是你打的就好!”

不管如何,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因为事情总算全部挽回来了———社员的事,干部的事,其中也包括侯老三一个人知道的事,郝玉华有些敏感和怀疑的事等等。

侯老三于大祸临头的此刻,陡然间失去了原先的畏缩、卑微与压抑,心中缕缕升起了前所未有的痛快和轻松感,渐渐沉入一片新鲜与奇异的境界。于是,那嗥叫之声从他的意念深处传来了。由幽微到尖利,由低沉到高亢。这嗥叫声既是昨夜的,也是今晚的,既是逃离他的,也是召唤他的。

“毛狗!”———最后他冒出了这一句。

郝玉华以为他在骂人,气得脸子发热,恨得牙关紧咬。

而其他人则以为他在发神经病。联系他突然用石头打人的反常举动,更加确信如此。便都归因于毛狗的突然出现和连续半夜嗥叫的魔幻作用。

侯老三终于作为搞阶级报复的典型被批斗了。批斗会由支部书记老印子主持。

可以说,除了郝玉华一家人外,对侯老三切齿痛恨的人实在太少。当然也走过场一般宣读了几篇批判稿,虽措辞尖锐,毕竟内容不多,除了石头打人外,就是宣扬毛狗一条。

侯老三的母亲在台下心痛难忍,不免泪浸浸的。

泪浸浸的人还有几个。两个老太婆,见侯老三年纪轻轻就推上了台,以为要判刑关监,便因怜惜而生泪。另两个就是唐三嫂和梁五嫂。只不过唐三嫂是抬起头擦泪的,并不避讳旁人,梁五嫂是低垂着头抹泪,万分愧疚的样子。

侯老三站在台上始终没哭。尽管他想哭,想伤伤心心地哭,但看见母亲在台下难受,便强忍住没哭。

最后,支部书记老印子终于以侯老三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为由,宣布免除其他处分。但必须改过自新,争取和贫下中农站在一条线,与罪犯父亲彻底划清界限。同时还责令侯老三赔偿郝玉华二十元医药费。这倒不难,当时的好烟要卖四五元一斤。

郝玉华不满意这个结果,找公社要求了几次。公社始终以尊重大队意见作答。她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只得作罢算了。不过从此私下里对侯老三更仇恨了。

对侯老三的批斗一结束,村里人才猛然想起毛狗的事来。往日分心于侯老三与郝玉华的事情上,没注意它。现在想起,才觉得有多日不见它了。

有心人便仔仔细细在河坝庄稼地里和养生河对面崖坡上寻找起来,却怎么也不见了它们的影子。

这东西真怪,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不多日,又突然消失了?于是就怀疑起那个毛狗洞来。好事者三五相约,钩杈绳索,终于爬上崖去。探视洞口,却才四五尺深。内里并无其他小洞。四五尺之内,绝无任何野物宿过的迹象。

探得真相,人们就更奇怪了,认为这东西来得意外,也去得意外,定是某种征兆的显现。不是么,那东西一出现,江村就动荡不安起来。郝玉华的挨打、廖云章的滚窖、侯老三的反常举动等等。快速去了也好,从此该落个平安无事了吧。

物虽去了,那嗥叫之声却还偶尔闻见。特别是夜深人静时,或是正午野外无人那会儿。

侯老三就常常听见。他一直恋着那声音,窃窃地盼望那物再来,决不因为自己被斗而厌恶那物,反而对它十分怀念起来。

农忙过后,侯老三又去探望了父亲,带上最好的一小捆叶子烟,足够父亲吸一年的了。这次他去支部书记老印子那儿盖章,就一点麻烦都没打,头一趟就盖好了。

只是照例叮咛他一句:早些回来唷!

198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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