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风吹走山岚,自己却躲进了山谷。
四月,桃花刚刚掉下花瓣,杏花就张开红唇笑了。接着,榆钱从枝头上掉下来,榆树没了艳妆,可沸沸扬扬的翠绿扑向经年空白的山坡。喜鹊在树梢上嘎嘎一叫,耕牛便在槽边咀嚼起青草,稚嫩的鸡仔们跟在母亲的身后,边说边笑,边笑边胡闹。三两声人与人的客套消失在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中,宁静的山道仅仅剩下浅薄的宁静。
常年在喧闹中忙碌的人,无法想象这样的恬静,酒海肉丛中煎熬的人,闻不到这大自然的清香,浓妆艳抹的粉黛,追逐不到这自然的原色。这是真气象,无须经营,既大气,又焕发着生机。
这些生机仿佛摆在山顶上,上山的小道又细又长,像一条古人扔下的裹脚布,走出了我一身臭汗。
这时,我站在西北边陲的一座山上,眺望着另一座山,站在山顶,思绪如放飞的风筝,扶摇而去。
我在崇山峻岭之间,我凝视着一座古堡。我感觉单一,感觉到整个世界像只有一座山,只有一座城,而这座城仅仅住着两个人,住着母与子。
脚步声由远至近向我走来,猛抬头,已经到了面前。他穿着一双平口条绒布鞋,穿着一身深蓝色布衣,手里端着一只碗。这碗是我小时候就端过的那种粗瓷蓝边碗,这种碗不适合盛美酒、鱿鱼海参,不适合宴请贵宾,只适合舀进粗茶淡饭,承载平淡的人生。这只碗里盛着热乎乎的洋芋面,端碗的人见我先是一愣,接着小心翼翼一笑。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他就是那座古堡的主人。那座古堡已经百年,这位主人才满63岁。那座古堡叫武家堡子,在百度地图中一搜就能搜到。可这位名叫武治瑞的武家后人,名不见经传,刚刚从锅台上下来,双手还沾满了面。
我们相遇的地方叫堡子梁,这里住着一户李家五户武家,他就是武家男士中最老的人,比他更老的还有他的母亲。他母亲眼睛瞎了,住在离他很近的向阳坡上,他舍不得祖宗留下来的武家堡子,还住在高台上。这其中有段距离,这距离还真是一把尺杆。他做好饭,乘热端给双眼失明的母亲。我细细打量他的小心翼翼,他的小心翼翼不是因我而是因了端在手里的碗。
我跟着他去了他母亲居住的家,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讲,看着他母亲一口一口吃着饭,听着他母子俩间或地说一两句天气转暖、草芽发青的话语,我的心里暖乎乎的。期间,我盯着他母亲的双脚发愣。这是一双畸形的“三寸金莲”,民国以前,这里还很封建,有“女子脚大无人娶”的说法。女子在六七岁的时候,将由母亲帮着用布带紧紧地缠住脚,有的女子因此而疼痛哭泣,有的不能站立跪着行走。直至足骨变形,趾骨内翻,到老也行动艰难。直到他母亲吃完饭,母子俩耳语几句,他拎着碗陪我走上高台时,我还在想,住高坡陡洼的小路,这位小脚老太太是怎么走过来的?他告诉我,他母亲今年已经85岁了。
我们上了高台,走到他的场院里,一条狗在扑咬,两头槽边吃草的牛回了回头,几只鸡唧唧喳喳去了沟边。我们走到一棵榆树下,他选了一块石头,我选了石碌碌,我们面对面坐下。他指了指身后一条小路,我顺着这条小路走向民国。
民国九年,饿殍遍地,从海原大地震的废墟里爬出来两个人,他们就是武德荣和他的妻子,他俩一边乞讨一边行走,走到固原县甘城乡的大山里再也走不动了,好在挡住去路的庙山上有一座破庙,于是他们就在庙里住下。他们是庄户人,也是两个爱做庄稼会做庄稼的人,他们见这里的荒山可以种地,于是在这里落了户。他们不久就把这里能够种庄稼的地面都撒上了种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武德荣相信了,也兑现了这句老话。他老两口自从住下来以后,不但有了孩子,有了口粮,修整了原来的土地庙,而且在山梁上选了一块平地请来韭菜坪许多庄户人帮他们筑起了一座堡子。他们几年之间变成了不愁吃穿的富户。这也许是老天爷对勤于吃苦人的酬劳,也许是武德荣大难不死终于找到了一块适宜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这里慢慢被人叫成了武家山,这座山头上的堡子被人叫成了武家堡子。
后来自家的儿子大了,武德荣托人说媒,给他娶了一门亲。这门亲娶得很如武德荣的意,但令附近的乡邻十分生疑。因为武德荣为自己儿子娶的媳妇是一个“小脚”。她虽然俊俏,懂礼数,也能操持家务,可走起路来一扭一扭,说似娇柔,却又实则艰难。这样的媳妇只有大户人家才娶,也只有大户人家才让自己的女子裹脚缠足。这位新人进门第一天,武德荣就对她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故事,可武老爷郑重其事地说是事实。他说,一个有钱人家娶了一个小脚媳妇,弯腰取笤帚时一不小心放了一个屁,刚好有位绅士来串门,绅士不知是听见了还是闻见了,自始至终捂着鼻子,绅士走后这位新娘子就上了吊。如此看来,武德荣把自己当成了大户,儿媳妇刚进门他就上了一堂课。无怪乎,人们把这座山叫武家山,把这座堡子叫武家堡子。
武家一有名气,便招来了马武子。马武子是固原东山里的霸王爷,他手下有马有枪,也有土炮。马武子穿一身黑长袍,戴一顶黑毡帽,带着手下围住武家堡子,大声吆喝:“把响元扔出来,把牲口赶出来,不然马王爷平了你这座山。”说话间,一声枪响,堡头上的油灯被击灭,掌灯的人吓得尿了一裤裆。武家虽没有什么响元,但只好把细米白面让几头牲口驮着,按照马武子的指令送到了地点。武德荣后悔极了,他后悔的不是娶了这样的儿媳,而是建了这座招人显眼的武家堡子。这堡子确实值得他后悔,解放后,他因这堡子成了地主,住进了山畔上的土窑。60年再次踏上乞讨之路,最后死在了他乡。后来,他儿子从固原九龙山一个破窑里拉回了他的尸首。儿子、儿媳没有与他一起出门讨饭的原因就是因为那双“小脚”,那双过于纤巧的脚,确实不适宜沿街乞讨。
这位具有一双小脚的女人,就是武治瑞的母亲。她依旧住在堡子山畔,她双眼已经失明,但心情已不再犹豫了。武治瑞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也离开了这座大山,女儿在固原农校上学,两个儿子在外打工。现在,武家已经有将近两百口人了,也出了十多个大学生。武家堡子照旧在山上端立着,但再也没有人住到里边去了,就连当年被敲锣打鼓娶进堡子的“小脚”媳妇,自从走出堡子后,再也没有回过头。这座堡子,高约三丈,基宽约五丈五,西面的门正对着韭菜坪村街道,路程也不过五里,可在韭菜坪的街道里回头仰望,它不过是一个很小的端点,就像一位行走艰难的“三寸金莲”,裹足不前,停滞在风尘中。
四月的桃杏花快要脱落了,四月的山谷,将由绿色占领所有的高地。大山上不仅有许多庄稼要长出来,还有黑刺、柠条、苜蓿、红豆草,也会应运而生。
从屁股下的石碌碌里我觉到了石头内部的冰凉,也从武治瑞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期待。他告诉我,他母亲的耳朵越来越背了。我不知道他告诉我这句话的具体含义,可我知道他希望她能听见,能听见外面的声音,能看见狭长的路。
三寸金莲
这形如红薯
泥沼里埋了大半个世纪的莲藕
还有为数不多的几颗
曾经,莲花多有陪伴
现在花已凋谢,不知
还有没有供奉它的池塘呢?
——从山谷里走来一位老人
她一阵艰涩,一阵喘息
她拄着木杖歇了片刻,又一片刻
她已不觉疼痛,也忘了先前的趔趄
一寸光阴一寸金,她只怕耽误行程
晚了被人穿小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