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渡斜背着挎包,除了简单的行李,他还背着画板,背着一挎包的文件纸,因为废弃的文件背面洁白挺刮可以画画。他的一只手还拎着装满清水的透明塑料袋,袋子里游动着优雅闲适而又色彩鲜艳的金鱼。这一次他想叫孩子们画金鱼。曾经,因为孩子们缺少见识,他只好叫他们每一个人都画一张自画像,结果他们都画得出乎意料的好。于是江渡把画作拍下来,挂在网上,他希望有更多的人支持公益事业。
麻石村教学点只有三间简陋的教室,其中一间还塌了一面墙,后用几根木桩撑住,像是没有玻璃的落地窗,冬天的寒冷程度简直不敢想象。
好在这里的老师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三年前辞去了深圳的高薪工作,卖掉了房子和汽车,来到这个教学点工作。以前这里只有一到至四年级,现在有了五六年级,学生从十六人发展到三十多人。这一对夫妇非常懂得才艺支教的重要性,称这是在孩子们幼小的心里播种,毕竟艺术是精神世界的一个窗口,它可以让平凡的生命飞翔。
尽管艰苦,尽管穿得破烂,孩子们的眼神依旧清澈。再说来参加支教的高中同学也还是孩子,所以很快大孩子们就和小孩子们玩在一起。
有的小同学画画,有的朗诵诗歌,有的在一把吉他的帮助下唱歌跳舞,杜丘带了乒乓球拍,在简易的水泥台子上教孩子打球。张豆崩背来电脑,教孩子们打游戏,因为没有宽带和网络,也只能打事先下载好的游戏了。大伙玩得热火朝天,直到孩子们放学,他们还都没玩够,但是天色已晚,那一对神情祥和的夫妇,男老师去送孩子们放学,女老师做了六七个农家菜来款待大家。
晚上,有几个同学住在中年夫妇的家里,三分之二的人住在村支书的家里,村支书自己盖了个三层小楼,简陋得跟个土碉堡似的,据说盖的时候就预见了接待功能,屋子里居然有上下床,也有简单的铺盖。
但是夜晚的村子里还是黑灯瞎火,只有单调的安静,贫困、偏僻和荒凉的感觉重新袭来。
江渡有些担心,在两边的住处来回跑了几趟,他发现同学们的眼睛都还是亮晶晶的,看来新奇和喜悦的心情压倒了一切。
想不到的是,星期天的下午忽然变天了,当时他们的支教小分队已经踏上归途,大约是两点多钟,山路还只走了一半,虽然没有突发的狂风骤雨,但是明显感觉到天色渐暗,起风了,是那种寒气逼人隐隐而来的山风,像无形的野兽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树木、荒草看上去纹丝不动,却让人感觉到无处不在的凉意,气温跳水,可以说直线下降。
江渡急忙招呼同学们快点走,希望可以赶在风雨来临之前回到乡政府。
大伙加快了脚步,也就是在这时,崖嫣乱中出错崴伤了脚,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江渡二话不说,背起崖嫣,指挥大伙尽快离开山道。因为他心里明白,山区的最大危险是瞬间爆发的洪水或泥石流,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
风是雨的前奏,这句话一点错都没有。
最后半个小时的路程,暴雨如注。江渡感觉到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周围的一切在混沌的水雾中变得模糊不清,耳边仿佛有无数的飞刀呼啸而过。尽管近在咫尺,他仍然看不见人影。江渡只能大声地喊着每个同学的名字,听到答应的声音他才放心。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并非多余。当天夜里,电视新闻就报道了遂溪地区的恶劣天气演变成十四级的龙卷风,还挟裹着鸡蛋大小的冰雹,一棵四十多米高的香樟树王轰然倒塌,还有两个村民遭雷击一死一伤。
看新闻直播看得倒吸一口凉气,荧屏上的男记者算是体魄强健,也还是抱着一根水泥电线杆才没被大风吹走。江渡打电话给深圳去麻石村支教的男老师,好不容易才打通,但声音很小,时断时续,不过同学们没在上课,所以没有伤亡。但是塌了一面墙的教室屋顶被掀跑了,另两间教室的屋顶被砸成蜂窝状。想来也是满目疮痍,虽然逃过一劫,但是江渡仍旧心情沉重。
上课的铃声骤然响起。
江渡向讲台上走去,今天的课程是讲美国当代新写实主义画家安德鲁·怀斯。他的作品中最为人们熟悉的是那幅《克里斯蒂娜的世界》。
江渡将这幅画作的幻灯片打在黑板前的白屏幕上,他开始讲解,克里斯蒂娜是怀斯的邻居,因小儿麻痹症致残,画家听说她独自爬过一片原野去看山坡下面的墓碑,这件事给画家带来强烈的冲击,便用特殊的角度创作了这幅作品。也让人们对这幅画的含意做过各种解释。
优秀的作品都是内涵丰富和多解的。
“同学们请静静地看这幅画,看一分钟,了解一下自己的想象力。”
江渡走下讲台,然后回过身来,以同样是观者的身份欣赏着这幅名画,说实在的,同学们的小脑袋里都想到些什么,江渡不得而知,但是在他的眼里,画上的克里斯蒂娜的背影竟然渐渐变成了崖嫣的背影,这让他想起那天在风雨交加的山道上,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他能够感觉到崖嫣在微微发抖,两只胳膊紧紧环绕着他的脖子。然而她又没有什么重量,似乎是上天给予他并希望他好好守护的一个精灵。这种感觉奇妙到无法言说。
教室里出奇的安静,原来死寂也能让人回过神来。
这时江渡听见张豆崩说了一句:“老师,已经三分钟了。”同学们轰的一声笑了。江渡还听见王行长说:“我就是再看三天三夜,也不明白这幅画是什么意思。”同学们笑得更起劲了。
就连江渡自己也笑了出来,但他一直保持着上课以来轻松、随意的氛围,希望同学们直抒胸襟,他总是说艺术并不是让人紧张的,刻意地去生活,而是感怀和放下。
江渡继续说道,怀斯一直生活在故乡,从不旅行。并且善于观察自己身边的印迹,他画的静物都不漂亮,但是真实自然、亲切淳朴。他很少画春日和盛夏,而喜爱冬季和秋天的落叶。
江渡陆续把怀斯的《冬日》《海风》《爱侣》《远方》等作品的幻灯片打了出来,一边讲解道,怀斯认为自己的内核是一种“提炼出来的抽象”,但我个人认为他是去繁求简的典范,他作品中的稳定、静谧和荒凉的情调有一种强烈的个人化的伤感和诗意。
但在心底,江渡的确是偏爱怀斯的。为什么会偏爱?他说不清。怀斯早期的作品就隐含淡淡的忧伤和孤寂,这和他父亲的意外死亡有很大关系。可是自己有个这么棒的父亲,这么幸福的家庭,似乎是没有理由喜欢怀斯的。
这一天放学之后,江渡跟张豆崩一道,去崖嫣的家里探视病情。他们在街边的水果店买了一些水果。
“张豆崩,你确定没事吗?”
“我连个喷嚏都没打。”
“其他同学呢?”
“好像都还好,就算感冒也不至于发烧,大概是在你家及时喝了姜汤的缘故。”
“程思敏呢?”
“他才没事,我给他发了信息,他说因为太累了,又喝了姜汤反而睡得很好。”
的确,那天他们很晚才回到市里,因为江渡的家离地铁站比较近,他事先打电话给母亲,叫她煮了面条煲了姜汤,同学们吃完之后显得没那么狼狈,这才由父亲开着小货车把大伙一一送回家。
由于下班高峰时段的塞车,两个人来到崖嫣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还好,崖嫣的烧已经退了,正躺在床上休养,小脸蜡黄,我见犹怜。然而见到江渡老师,眼中还是划过流星一般的光亮。
崖嫣起身坐了起来,被子上的日本漫画书滑落到地上,江渡信手捡起,里面当作书签的明信片,正是江渡画的目光呆滞的女孩。那种奇妙的感觉再一次袭上他的心头。当然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明信片插回书里,并将漫画书搁置在崖嫣的床头。
江渡对崖嫣妈妈的印象很好,感觉她虽然有了年纪,但是仍然保持了难得的简单和优雅。当她知道江渡是老师时,大为惊讶,说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老师?张豆崩在一旁说道,老师又不是老中医,难道也是越老越好吗?崖嫣的妈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神情像做错事的小学生。
而且,本来一路上江渡都十分忐忑不安,因为当天晚上,他已经接到个别同学家长的质疑电话,总的意思是高二的课程这么紧,还搞出这么多事,害孩子吃苦、受累还淋雨,如果再有下次就向校长告状。
江渡只能默默接受,并表示抱歉。
眼下的现实是崖嫣为此还发了高烧,江渡准备接受家长的黑脸与责骂,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崖嫣的妈妈还亲手切了橙子给他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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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认为这是一部爱情小说,那你就错了。
所有的言情,无非都是在掩饰我们心灵的跋山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