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豆崩一拍大腿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做公益多时尚啊,几乎每一部韩剧都有这个内容,也是每一个大明星的必修课,素颜、森女打扮、做公益,文艺女青年的三板斧嘛,我怎么能落伍呢。”
崖嫣看见这两张意气风发的脸,心想你们还真是志同道合呢。
“那么你呢?崖嫣同学。”江渡老师突然转过头来,微笑地看着崖嫣。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跟她说话,他们的目光在瞬间交汇,但没有停留一秒钟,崖嫣马上就像被烫了一样移开了目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部,脸红得像歪嘴石榴都要爆开了。
崖嫣一时张口结舌,对于江渡老师的感觉,她从来都是很想见到他,但是一见到又千方百计地想躲避和逃离,从不指望有半点交流。
所以他突然开口跟她说话,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更糟糕的是她感觉到周围一片寂静,仿佛所有的钟表统统停摆,全世界都在屏息倾听。心底的那个小小的自我冒出头来拼命地催促她,你说呀你快说呀,你知不知道你像个傻瓜。
“可能是孤单吧……”她的声线细弱像蚊子叫,但还是说了出来,“我希望和大家在一起,不管是做什么。”
她也真的是这么想的。
豆崩呼出一口气,右手重重地搭在崖嫣的肩膀上拍了拍,“嗯,与众不同,我就是喜欢你的与众不同。”
崖嫣记得江渡老师也是颇以为然的神情,好像还点了点头。
整整一个晚上,豆崩就是一边享受比萨的美味,一边夸奖江渡老师,这也好,那也好,总之样样都好。就算扯到别的话题,也会老马识途一般地返回来,接着说江渡老师怎么好。这让崖嫣坚信,张豆崩做公益根本不是为了变成时尚的文艺女青年,而是为了和江渡老师在一起。
当然她自己也一样。
3
刚走进房间,就闻到一股红葱头蒸鸡的独特味道,江渡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说了一句好香。
又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天气晴好。江渡例牌回家,看见巷子口有人聚在一块下棋,从来都不是两个人,总有一圈人在观战或者抓脑袋。还有人出来遛狗。街坊们凑在一起有很多的废话要说。这对江渡来说是回到人间,他今天一天都在学校的宿舍里画画,不知不觉天色渐暗。
父亲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独斟独饮,心情平静的样子,见到他就说江姜同学有约,母亲跟人结伴去买便宜货了,好像是哪家超市大放血。
一边叫他一块喝一杯。
江渡答应着去厨房拿了一个酒盅,和父亲相对而坐。
父亲只喝二锅头,他曾经劝过他改喝葡萄酒,父亲说那不就是糖水吗?江姜喝还差不多。他觉得还是二锅头有劲,而且在部队时就喝,已经喝惯了。不过关于部队的生活就到此为止,其他的一切只字不提。一直让细心的江渡感觉到父亲对那一段经历多少有一点讳莫如深。
江渡对二锅头就是意思一下,谈不上喜欢,但是他喜欢陪父亲喝酒,前后完全是两个人,喝过酒的父亲说话直白、稠密,偶尔还会有老拳重击的感觉,不像平常那么沉默、隐忍。
不过这一次,他似乎仍旧心思凝重,不发一言。
“你没事吧?”江渡问道。
“没事。”父亲眼皮都没有抬。
“还说没事,最近一段时间都是扑克脸。”
“什么意思?”
“一点笑容都没有啊。”
父亲终于勉强笑了一下,自语道:“我真是越活越没有自信了,我年轻时候的自信就像力气一样好像都用完了。”
这回换成江渡说:“什么意思?”
“我在报纸大黄页上登了一个虚假广告,自己看了都觉得羞愧。”
餐桌上果然放着一张当天日报的广告分类大黄页,上面密密麻麻红绿黄蓝各显奇招的广告亲密无间地挤在一起,小蚂蚁夹在中间只有豆腐干大小,上面除了印了一只蚂蚁和一行电话号码外,还写着“曾经一夜搬走机场、电视台,搬迁长征三号运载火箭,神州五号飞船等”的广告词。
江渡当场都给惊着了,“爸,你还真敢说啊。”
“是啊,我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不过登都登了,没有人会相信这是真的。”
“可是已经接到两单生意了。”
“真的假的,也太好笑了吧。”江渡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但转即笑道:“就当是求生存吧,像爸说的那样‘静悄悄的做人,像早晨一样清白’估计只是一个愿望,根本行不通。”
“所以啊,我现在是敲锣打鼓的做人,像下午一样混沌。”
父亲不再说话,带着自嘲的笑容一杯一杯地喝酒。是的,这一次卖掉家里的小饭馆,父亲再不像从前那么自信和潇洒了,真的就像他的容颜、力气、孔武的线条一样,潮水一般地退去。
最伤害他的,应该是去做这些不屑的事。不屑,但是他都做了。江渡在心里为父亲难过,因为他是老派的人。
不过他还是宽慰父亲道,“爸,你也不要太纠结了,就像妈说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一家人能整整齐齐无灾无险地坐在餐桌前,就是幸福的家庭了。”
沉默了良久,父亲才不情愿道:“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发现你妈是家里的定海神针。”他继续说道:“我总是把生活搞得一团糟,害你妈吃苦受累,害你妹退了棋社,害你丢了女朋友……”
江渡急忙打断父亲的话,说道:“爸你千万别这么想,是我们自己不合适。”
“那个女孩还不错,一看就是过日子的人。”父亲是真的惋惜,声调低沉下去,“我第一次听说高富帅以为是面粉的牌子,因为年轻的时候吃富强粉的白馒头,是最高级的享受,很令人难忘,后来才知道是名牌男孩的意思。”
“爸,老实说,家里不出事,我也会跟她分手的。”
“为什么?”
“没有心动的感觉。”
也许是太急切地想安慰父亲,江渡脱口而出道:“爸,这是真的,因为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心动是怎么回事。”
这话倒是把江渡自己先吓了一跳,因为是深藏心底的秘密,认为跟谁都没有办法开口,竟然被没怎么喝酒的自己说了出来,实在让他暗自吃惊。
父亲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确定此话当真?
然而话已至此,他也只能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虽然仍旧没有想好怎么说,结果冒出来的一句话是:“爸,你相信缘分吗?”
父亲叹道,“我不是相信,而是太相信了。”
“我也是觉得太奇怪了,在我不认识她之前,当然我也没有见过她,可是我画的明信片上的女孩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为了做公益,再微薄的公益活动也是需要钱的,孩子们画画要用纸和笔,当他们第一次看到彩色铅笔的时候,犹如城里人见到了大海或者日出。江渡把自制的明信片放到格子间去卖,所得甚微,但他总会想起母亲的话:蚊子腿也是肉。母亲生性节俭,这是她爱说的一句话。
此外,向还帮人画手绘T恤,图案都是人家规定好的,如熊猫、长城还有汉字,估计是卖给外国人的。
他需要钱。
他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带着贫困山区的孩子来一次长隆野生动物园。在一次义教活动中,他叫孩子们画动物,然而除了猪和鸡,他们从未见过狮子、斑马、长颈鹿。这很正常,他应该想到才对,也因此有了这个愿望。
前女友曾经说过,我们都这么穷了,你还想着别人。
他当时没有说话,但是心里却想,穷则独善其身。如果又穷又没有品质,才是真正的穷人吧。他也知道,这种想法不合潮流,他的同学有的去了设计公司,有的直接接装潢或装修的活儿,目的当然都是为了发财。有谁会去津津有味地做一个美术老师呢?或许也是每个人对时尚的理解不同吧。
前女友走了,他也不是不难过,不过同时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江渡记得,那是在一次校外写生的时候,许许多多的学生中,他先是不经意地注意到那个女孩,没有什么特别,但就是感觉到这个小黄毛丫头似曾相识,仔细一想,颇感意外。
后来听说她的名字叫危险,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这是名字吗?难道她的父母是想让人远离她吗?
为什么是危险呢?真的是危险吗?她又是什么样的危险?
以往也听人说过什么前世就遇到过之类的话,从未当真,想想不过是《牡丹亭》里的唱词,果然变成了寻常之事,哪还有什么千古名篇?
可是见到崖嫣,不由得不信。
他开始默默地注意她,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会吸引他?她的单薄、瘦弱和一脸的懵懂与倔强?似乎都不成其为理由。但就是犹如内心里植入了一株树苗,它每天都在成长,蓬勃翠绿,没办法无视她的存在。
他想破了脑袋,但还是不明白。
“你会不会太文艺了?”父亲问道。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其实希望你实际一点,要不然一辈子辛苦。”
“可是爱情都是辛苦的啊,爸。”
父亲顿时愣住了,一种莫名的伤感令他的神情涣散,少有的举起酒杯主动跟江渡碰了一下,舌头有些打结道:“怪不得有人说,多年的父子成兄弟。”
隔了一会儿,父亲突然落下一滴老泪,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酒,是一个好东西,可以让人自我放逐。江渡这样想着,他一直觉得父亲是一个无解的谜,更需要释怀。
一切归于平静之后,父亲说道:“方便的时候把她带到家里来吧。”
“她还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她?你们这一代人,不是死了都要爱吗?”
“她还小,是我的学生,这让我有罪恶感。”
父亲沉吟片刻道:“是一见钟情吗?”
“嗯。”
父亲平静道,“我和你妈也是一见钟情。”
江渡笑了。
“你笑什么?”
“你们肯定是相亲认识的,然后交往了没多久就结婚了。”
父亲翻了翻白眼,眉心拧成疙瘩道:“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们就不是一见钟情?我们有那么生分吗?”
“你们不是生分,你们一直相敬如宾。但你们是两回事。”
父亲不知不觉吸了一口凉气,似乎酒都醒了,歪着头,一时间像个小学生似的问道:“有这么严重吗?两回事?”
江渡想了想,深思熟虑道:“你看我妈吧,是一个很务实的人,但是爸,你不一样,你其实挺文艺的。”
父亲大笑道:“我是工程兵出身,从以前到现在,干得都是力气活,说白了就是一个大老粗啊。”
江渡不说话了,笑。
父亲忍不住催促他道:“你说你说。”这时又发现酒没了,自己便跑到储藏柜里翻酒,然后对江渡莞尔一笑:“今天我们一醉方休。”
江渡不愧当过老师,声调不急不缓,神情四平八稳,道:“我只说两件事证明你不是大老粗。我三年级的时候,是个夏天,闷热得不行,妈不在家,你闲着没事,看到江姜睡得很死,就把她的脸画成孙悟空,我在做作业,被画成沙和尚,你自己画成猪八戒。那张黑白照片后来不知弄到哪去了,长大以后我一直想,如果你是大老粗,怎么可能看过《西游记》呢?”
“没看过《西游记》,也知道孙悟空啊,家喻户晓的动画人物嘛。”
“那是没错,但是大老粗会对着脸谱一笔一画勾脸吗?”
父亲无话可说。
“有这事吗?”他想了一会儿,好像也没有想起来。
“还有一次,是电视里的青年歌手大奖赛,听力测试的时候,放了一段对大家来说都挺陌生的乐曲,你当时就坐在电视机前面,马上就答出是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请问你拉过小提琴吗?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那么熟悉古典音乐?”
父亲再一次哑口无言。
4
卧室里没有人,但是卧室内的洗手间里传来哗哗啦啦的水声。
张豆崩坐在母亲的梳妆台前,熟视无睹地看着那些高级护肤品,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整齐排列。她随手拿了一瓶香水,往自己的身上喷了一下,淡淡的玫瑰气味弥漫开来。又把梳妆台上足有两米长的珍珠项链一圈一圈的绕在脖子上,人顿时成熟了十岁。
雪白的地毯上有一双红底高跟鞋,豆崩站了上去,马上有一种急于颐指气使的感觉,快意极了。
无论多少次来到母亲的房间,豆崩都觉得母亲更像是“野晴小姐”。
“你是验尸官吗?在这里翻来翻去的。”正想着,身后便传来野晴小姐喑哑磁性的声音。
豆崩转过头来,野晴小姐已经从浴室里走了出来,整个人包裹在松软的浴袍里,一边在脖子和手臂上涂着润肤霜。又是淡淡的玫瑰香型,母亲热爱的玫瑰、珍珠、红底高跟鞋、《安娜·卡列尼娜》,还有钥匙扣上的一颗巨大的水晶,无不诉说着她的寂寞和忧伤,即使她平时给人的印象总是红尘滚滚,一副赚钱赚翻了的忙碌。
“妈,我需要钱。”
“多少?”
“一万。”
野晴小姐在脸上拍爽肤水,对着镜子说道,“我是银行吗?还是提款机?再说了,给你的零花钱还不够多吗?你看看你网购的那些东西,堆成了山,有的到现在都没拆封。”
豆崩感觉到今天晚上的野晴小姐有一点无名火,以往她对钱没那么敏感,当然她也没有要过这么多钱。
“我网购的东西是花生、桃干、黑蒜油方便面,根本没有贵东西。”
“那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事先声明,我可不是要买什么名牌,是要做公益事业。”的确,豆崩听了江渡老师想带乡下孩子参观动物园的愿望,认为这件事情非常有意义,希望可以尽快进入实施流程。
她想母亲跟她下面的对话一定是:什么公益事业?这个计划太了不起了,我真为你感到自豪等等。但想不到的是母亲半点好奇心都没有,也没有看她一眼。
野晴小姐说道:“公益事业?这么崇高的事你应该跟你爸爸要钱。”
豆崩愣住了,想不明白怎么突然提起爸爸了。
半天豆崩才回道:“他没钱。”
“听听,没钱还这么理直气壮。”
“妈你真是太奇怪了,你明明知道他不爱钱,干吗要为难他。”
“我不是为难他,而是觉得你很奇怪,你叫你爸爸去开家长会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叫那个什么小陈阿姨冒充我去开家长会?我就这么见不得光吗?这么给你丢人吗?”
豆崩一时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