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月月:在承德呆到第三天,潘大伟仍然没有动身启程的意思。他看上去情绪很好,像度一个初夏的假期。他以前不知听到谁的评论,说避暑山庄只不过是一个公园,承德真正的主题应该是沿山庄外围顺序排列的外八庙,是外八庙成就了山庄的王者之气,并使整个儿承德不虚为圣地。
他说去游外八庙。
他对我的态度似乎也渐渐亲近起来,有时甚至还能和我讲两句并不可笑的笑话,那笑话虽然让人半懂不懂,但多少总算起到了调节距离和气氛的作用。
事实上潘大伟显然并不那么景仰外八庙,和前一天逛避暑山庄相比,他逛庙时明显表现得潦草和心不在焉。看过普仁寺和普乐寺,再到有小布达拉宫之称的普陀宗乘之庙时,他已面露厌色不想进去了。我问他:“香港人不是都很信佛吗?”他冷笑一下:“我信我自己。”又说:“信佛有什么用,冯世民信,以为心诚则灵,结果也逃不掉一死。”
他反过来问我:“你信什么,信共产主义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就说:“我信一切美好的理想。”
他笑:“理想就像海上幻景,好虽好,只是摸不到。理想对你们来说,无非就是那些枯燥的政治说教。”
我不想和他争辩,也没有随声附和。
他又笑:“我还信女人,信漂亮的女人。这个世界绝不能没有两样东西,一样是酒,一样就是女人。”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令人提防不安,他和他弟弟从外形到内心简直一无相似。
他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从不化妆?”
我一愣,说实在的那时候我并没有化妆的习惯。但我托词:“出来时很匆忙,我什么都没有带。”
他看着我的脸,一动不动看我的脸,自言自语:
“你好漂亮,你有一张让所有男人都动心的脸……”
他的目光使我感到轻亵。我低头躲开他,从那一刻开始我尽量不使自己离开潘小伟太远。
小伟问我:“你和我大哥叽叽咕咕在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然后顾左右言他。
晚上上了床,我对潘小伟说:“我不喜欢你大哥。”
潘小伟只顾拥着我吻我,心不在焉地答道:“是吗?”
我想应该趁早有言在先,我盯问道:“你不是答应过以后一定离他远远的,咱们自己单过吗?”
他压在我身上,呼吸不匀地敷衍着:“唔唔。”
他弄得我也有些兴奋了,但我压抑着。他既然爱我我就希望他能重视我的意愿,理解我的内心。可他似乎对我的肉体太感兴趣了,很容易使人担心爱的短暂。我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你听明白我说什么了吗?”
他正在兴头上,两条胳膊紧紧地箍着我的身子,急切地呼唤着:“亲爱的,亲爱的,你爱不爱我?你快说爱我,快说爱我,快说……”
我只好配合着他:“……爱你,我爱你……”
他终于停下来,趴在我身上喘气,一身汗水。喘息稍定,他问:“你刚才说什么,亲爱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问他:“累吗?”
他豪迈地说:“不累!”
我扭开脸,问:“还爱我吗?”
他把我的脸正过来,亲一下我的嘴,“当然爱呀。”
可不知为什么,这时我却笼罩在一种肉体欢悦后自然产生的失望和乏味中,我心情烦躁地说了一句:“小伟我觉得我不该跟你出来。”
他惊异地用胳膊支起身子,看我,“为什么?”
“我对你的家,对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太陌生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幸福。”
他从我身上翻下来,“别瞎想啦,别小孩子脾气呀,我们早些休息吧,明天要离开这里了。”
他对我低沉的情绪显然没有引起重视,冲了澡就昏昏地睡了。我躺在他的身边,精神上像虚脱一样,一片茫然,我甚至有一瞬间觉得与我同榻而卧的他,也突然陌生起来。早上醒来,我问他:“昨晚舒服吗?”
他说:“舒服。”停了一下,嘻的一笑,凑过来说:
“我最喜欢听你情话绵绵,或者听你呻吟叫喊。”
“特能满足你的征服感是吗?”
“因为那会让我觉得你很舒服,你很爱我,能让你舒服,我精神上就很快感的,我可不愿意和一根木头睡觉。”
我故意赌气,“我是木头,我是铁!”
“不不,你知道吗?你看上去就像凝固的脂,摸上去就像荡漾的水,好滑好软呀。”
他摸着我的乳房,又说:“你瞧,看上去挺挺的好结实呀,一摸,又这么软。”他咯咯地笑,“一摸它我就浑身难受。”
潘小伟确实是个很特别的人,他从不忌讳谈论在性的方面对我的感受,并且总是把做爱谈得那么无邪。
可我不能没有顾虑,说:“小伟,你不要总这样搞啊,这样下去,我会不会怀孕啊?”
他跳下床,毫无羞耻地在我面前赤身裸体,“我们不是讲好要生两个儿子吗?”
“可我们还没有结婚呀。”
“没事的呀,不会让你挺了肚子才穿婚纱的。”
他笑着跑进浴室洗漱,大声唱着粤语的流行歌曲。我真觉得他还是个没有成年的孩子。
这天上午,果然如潘小伟所言,我们离开了承德。离开承德的时候,潘大伟给北京密云那个山林别墅的主人发了一封信,信的大意就是告诉他那辆面包车放在承德山庄饭店的停车场上了。这样一来别墅的主人便会派人到承德把车开回北京去,避免给警方留下查证的线索。
上午十时三十分,我们搭乘的火车缓缓驶离了承德车站,开始往南走了。
海 岩:是去广东吗?
吕月月:不,我们没走京广线。在第二天的傍晚,我们在东海之滨的大都市上海下了火车。
海 岩:难道潘大伟还想在上海玩几天?
吕月月:不,是想从上海转车去广东,潘大伟断定这条线比较安全。那天晚上我们在距离上海火车站不算太远的上海新锦江大酒店下榻。那是当地一家很富名望的五星级饭店,有辉煌的大堂和号称全亚洲最大的旋转餐厅。在那足有两层楼高的巨大的空中楼阁上环览上海的夜景,鸟瞰南京路和外滩的华丽的灯火,确实使人新奇不已。
晚饭前潘小伟领我到酒店二楼的商店街去买衣服,当然有阿强跟着。比起简陋的承德,百年繁华的上海滩毕竟不同了。我挑了件带条纹的短袖上衣和一只背带短裤,是一套,是日本货,比在承德买的一身“伪劣产品”感觉完全不同了。
潘小伟先是犹豫:“你要穿着短裤在这种大饭店里出席晚餐吗?”
我顶嘴:“你是不是要我买件一本正经的礼服,才能去吃今天晚上这顿饭?”
阿强圆场:“啊呀,没有那么讲究呀,大家在外逃难,喜欢什么就穿什么吧,何况她的腿露出来很好看的呀。”于是潘小伟闭了嘴。
晚上在旋转餐厅吃自助餐,餐后潘大伟尚有余兴,打着饱嗝说不如出去找一家夜总会坐坐。阿强们兴高采烈地簇拥着他下楼。在电梯里我向潘小伟表示已经很累想回房休息,潘小伟还未回答,他大哥便断然否决:
“你们不可以单独留在饭店里的。”
潘小伟看看大哥的脸色,只好转身劝我:“大哥兴致正好,我们不要扫他的兴吧。”
我腰酸背疼,但也只能忍气吞声。
在饭店门口叫了两辆出租车,和以前一样,潘大伟从不允许潘小伟和我单乘一车,总是叫阿强和我们挤在一起,好在阿强是个开朗随和的人。
出租车司机向我们推荐了一家很大的夜总会,我现在已记不得那夜总会的名字。不到十点钟的时候这里的生意已经很好,散座区人满为患。酒吧台边的灯光下,或站或坐聚着不少短裙短裤、浓妆艳抹的女人,用媚眼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走进舞厅的男人。上海人把妓女叫做“煤饼”,就是我们北方烧的那种蜂窝煤。看得出来这家夜总会是“煤饼”多得绊脚。大概是近“煤”者黑的缘故,夜总会的服务小姐也大都把一张小脸涂得过分妖娆。营业经理则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看上去像电影里的妓院打手。他迎着我们用一口浓浓的上海话寒暄,我听出大意是已经没有座位了,但还有一间包房收费两千八百元。潘大伟眉头都没动一下就跟他进了那间其实只有十米见方的单间。
阿强粗声粗气地质问:“这样差的房间,要收这样贵的价钱,你们这是开黑店吧!”
那位经理同样粗声答辩:“不要瞎讲,我们这房间的价钱还包一瓶XO洋酒,蛮合算的。”
果然,很快便有人送进一瓶未开封的“轩尼诗”XO,跟着XO鱼贯而来的,还有三位陪酒的小姐。
由阿强安排,两个小姐一左一右,紧挨潘大伟挤在一只双人沙发上,另一位小姐蹲在前面替他点歌斟酒。看着那几位小姐娇滴滴自来熟极尽亲热之能事,我感到恶心。
那一晚上阿强们难得放纵,又喝又唱,丑态百出。潘大伟自己只是狂饮但从不唱歌,他喜欢在别人唱歌时插科打诨,随意褒贬,以此为乐。阿强们为讨主人欢心,也尽挑些“搅笑”版的粤语歌来唱。潘大伟开怀豪饮,一瓶洋酒转眼喝光,再开一瓶又喝掉大半。他红着眼问我:
“黄小姐(他们让我化名黄小姐),你为什么不喝?”
我说我从不喝酒。
潘小伟坐在我身边也替我说:“大哥,她不会喝酒的。”
“这是好酒,小伟,你应该知道这是好酒。”从潘大伟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他已多少有些醉意了。
“我知道的。”潘小伟敷衍着。
“啊,你是学酒店管理的,”潘大伟笑道,“好,我考考你这位留洋的学生,你说,从哪里可以看出这酒的好坏?”
潘小伟皱着眉,硬着头皮答道:“洋酒的好坏,主要是看窖存时间和产地,XO至少窖存40年,VSOP要窖存20年……”
“有没有搞错,”潘大伟打断弟弟,“这些我还要你教我吗?”
“那大哥教教我好啦。”潘小伟没好气地顶嘴。
“告诉你笨蛋,”潘大伟把手中的酒杯倾斜了一下又放平,他把酒在荡漾时挂在杯子上的柔和的痕迹给弟弟看,“看见了吗,这线条像什么?”
“像什么?”
“多像女人叉开的两条腿,哈哈,一个女人,叉开两条腿,在等待着什么,看见了吗,这就是好酒!”
一个陪酒小姐不知羞耻地装天真,问:“真是这样吗?”
潘大伟笑得更凶,大手摸着已经空了的“轩尼诗”的瓶颈,说:“看见吗,多像女人的脖子,女人的肩。那些设计师真是厉害,他们仿着女人的曲线画这个瓶子,我早说过,艺术家都是色狼啦!”
阿强们随声附和地跟着笑,陪酒小姐真的端起瓶子看,浅薄地惊叹,
“呀,真的很像的。”
潘大伟放肆地摸着那位小姐的脖子说:“不,酒可不像女人。酒越老越好,女人可是越新越好。”
潘小伟无可奈何地看看我,替他解释:“大哥喝醉了。”
“我不会醉的。小姐,再开一瓶!”
潘大伟不顾弟弟的拦阻,执意又开了一瓶XO,亲自在我面前倒上一大杯。
“黄小姐,请你赏我一个脸,无论如何你今天要喝掉这杯。”
我板着脸,心里非常反感,也非常害怕,我坚持说,我从不喝酒!
“好,我替你喝,但我喝了你要给我唱一支歌。我点一支歌你唱!”
没等我答话,潘大伟已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好,我喝了,你要唱!你唱……小姐,快把歌本给我拿来!”
我想我可不是他雇来陪他消遣的女人,我说我不会唱歌!
潘小伟息事宁人地劝我:“月月,就唱一个好啦,我也好喜欢你的嗓子啊。”
我站起来,一句话没说,拉开门径直就走出去了。我听见潘大伟恼羞成怒地摔了杯子。
那一晚上的不愉快是接踵而来的。一回到新锦江大酒店,我就冲小伟发火。
“你大哥这样无礼,而且是当着你的面,当着你的面。我真受不了,我没有一点安全感,你到底能不能给我一点安全感?”
出乎意料的是,潘小伟这次对我的指责不但不加劝慰,反而批评我:“你不要这样大小姐脾气啦,大哥不过是请你唱唱歌嘛,大家在一起玩嘛……”
他这样一说我更生气了。兄弟之妻不可欺,是做人的起码道德,我心里明明白白能感觉到潘大伟不是个正经东西,可我怎样对小伟说呢。
“他欺负我,你看不见,你不管,不如我们现在就把这事说清楚,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我越吵越厉害,潘小伟坐在我对面,同样气不相让。
“大哥怎么会欺负你呢,我明白告诉你,他现在还疑心你是不是警方的卧底呢,没理由动这种心思的!”
潘小伟突发此言,让我一下子傻了,骤然觉得自己被逼进了一个角落,似乎已看不到出路。潘小伟忍不住继续坦白:
“大哥很怕你的,他让我盯住你,又让阿强他们盯住我们俩,你忘了在承德的第一天晚上吗?你让我去和大哥睡在一起,我走以后你房间的电话是不是一直在响?”
我隐约有此印象。
“那是大哥怕你和外面通电话,所以不断打电话到你房间,看看是不是占线,后来他就逼我回去盯住你。”
小伟漏出的这个口风,使我不寒而栗,我越来越看清了自己的前途和处境,我确确实实是处在一个前无出路后无退步的绝境中。
那一夜我们谁也没有碰谁,各想各的心事。我真想给我妈打个电话,哪怕什么都不说,只听听她的声音。虽然酒店房间里的电话都有长途直拨的功能,但我不敢打,如果在结账的时候他们发现我的房间有一笔打往北京的长途电话费的话,他们会把我弄死也说不定。
夜里我是何时睡去的已不复记忆,天亮的时候我醒了,发现潘小伟正在轻轻吻我的脸。我躺着没动,闭着眼,任他一颗一颗解开我的衬衣的扣子,从上往下一路吻去,当他把手伸进我的内裤时,我躲开下身,抱住了他。
“小伟,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当然啦。”
“爱我什么?”
他把一张嫩嫩的脸来贴我,“什么都爱啦。”
“爱我的脸蛋,爱我的身体,是吗?”
“爱你这个人嘛,爱你这个人,什么都包括啦,当然也包括肉体嘛,怎么可以分开啊。”
“那好,”我捧住他的脸,“那我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先告诉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什么事?”
“你先说答应不答应。”
“总要我能办到的事嘛。”
“你肯定能办到。”
“那当然可以啦,到底什么事?”
“跟我回去好吗?”
“回哪里去?”
“回北京去!”
潘小伟吃惊地瞪我:“……有没有搞错,回北京去干什么?”
“我们去找伍队长,可以把一切说清楚。”
“你疯了,你知道我杀了冯世民!”
“你完全可以说冯世民先要杀你,你杀他是正当防卫。”
“你以为伍队长是小孩子吗?随你编什么故事他都信吗?!”
“你听我说,”我搂住潘小伟,在那瞬间我信心陡起,我想也许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我必须让他听下去。
“你听我说,冯世民死的时候,身上是带着枪的,而且他两次要杀你,这都是证据。你杀他自卫完全可以成立。如果你去自首,就更有利了。而且小提琴是你交给政府的,你是立了大功的!大陆政府的一贯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赎罪,立大功受奖。”
我为自己雄辩的分析而暗暗满意,不料潘小伟却从我身上爬起来,一脸恼火。
“你疯了,我才不去自首!”
我仍然执著地相信自己的说服力,“小伟,你听我说……”而潘小伟却已毫无耐性地暴跳起来,他把我的衬衣狠狠摔在我的胸前。
“你是不是想去出卖我?”
我一看他真急了,我说:“你怎么这样想,你知道我爱你!”
他气急败坏地胡乱蹬上牛仔裤,冲我大喊了一声:“我好怕你!”
我扑过去拉住他:“小伟!”
他甩开我的手:“我不想你这样变来变去!”
我再次拉住他:“算我没说好吗?”
我想也许我的提议太突然了,他一下子没法接受,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吵嘴时主动求他原谅。我说了好些哄他的话,他的情绪才慢慢平定下来。
我抱着他说别生气了,亲我一下吧。他不那么情愿地把嘴唇胡乱在我脸上碰了一下,咕噜了一句:
“我爱你。”
这天下午我们拿着上海至广州的软席卧铺的火车票,登上了南行的列车,终于开始向我们真正的目的地出发了。这一路上我完全证实了潘小伟昨晚的话,我的一举一动确实被他哥哥严密地控制着,几乎连去车厢另一头上厕所,都有个“尾巴”跟在外面。车上的一个年轻乘警有几次主动和我搭讪,其实也就是没话找话聊聊天,竟也弄得他们非常紧张。车至杭州的时候,停车时间很长,许多当地的小贩把各种雪糕熟食之类送到车窗跟前叫卖,也有许多乘客下车到站台上去换空气。我问小伟:“假使我这时要跳车而逃呢,你大哥怎么办,会掏出手枪在我背后来一下吗?”
潘小伟皱眉,“我的大小姐,你有完没完呀,为什么总这样无事生非,我讨厌这样。”
“你大哥才讨厌呢,我冒着危险连家都不要了跟你跑出来,他凭什么这样对待我。”
“你这样说不公平,大哥又不了解你,这种时候带着个陌生人同路,他怎么能不小心。”
“我是你带来的,难道他连你也不相信吗?”
“我大哥只信他自己。”
“你就拿这样一个大哥当依靠吗?”
“大哥就是为了我,才肯这样冒险带着你的。”
我不再和他争下去,他的这句话非常伤我的自尊心,好像我是死皮赖脸像讨饭一样靠他们怜悯才被他们带到这里的。我心头发酸,眼圈发红,但我强忍着。我不想再在他面前哭!
从此以后我便沉默下来,总是长时间守着车窗不发一言。我眼看窗外的大地在急速地退去,我知道自己越走越远,我心里在哭,但我从不出声,从不流泪。潘小伟并没意识到他说错了什么,可见我沉默还是有些慌张,不住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烦,我不答话他就怨恨地看我,又无可奈何地喘粗气。
于是他跑到他大哥的包厢里,和他大哥单独谈了许久,声音虽然竭力压低,但我在走廊上仍然能听出他们在激烈争吵。最后不知是谈判破裂还是达成协议,潘小伟出来时的表情虽然无精打采异常低沉,但此后他大哥和潘家那几个“家丁”对我的态度却有了明显转变,尽管看护依旧,但表情辞令上,都客气礼貌多了。
列车开进广东省境内已是深夜,我在上铺辗转反侧。自从离开北京我几乎从没睡过好觉,人也瘦了很多。潘小伟在我对面突然醒来,问我怎么还不睡,是不是不习惯坐车。我看看下铺的阿强坐在窗前吸烟,红火如豆,忽明忽灭,另一个和他替换着睡觉的喽啰则鼾声如唱,抑扬顿挫。我看看潘小伟什么都没说,可我有千言万语。
潘小伟躺下了,翻了一个身,背朝天孩子似的趴着,梦呓般冲我说了句:“亲爱的,睡吧。”
凌晨时有人敲响我们包厢的门,阿强应了一声便翻身跳起,他叫醒大家,说起来吧,我们到了。我起来先看窗外,站台上空空荡荡,夜色不曾退净,太阳尚未升起,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地。
列车在这个冷清的小站停了一分钟,便隆隆地开走了。把我们留在晨光依稀的站台上。我举目四望,心里疑惑,这显然不是广州。出站口的栅栏处,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黑色的子弹头面包车,车前站着一个瘦子,用细如柴秆的手臂冲我们招呼了一下。潘大伟会意地点头一笑,率先大步向出站口走去。我这才明白此行的终点并非广州,而他们一直对我和小伟隐瞒着这个真正的目的地。
潘小伟好像无所谓,无动于衷地指着站牌,对我说道:
“花都,好靓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