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那年她也是因了宝玉虽说是关心她,却不避嫌,说了他几句,宝二爷才犯了呆病。
当日之话犹在耳旁,“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
又加上她说了黛玉要回南的话,他更犯起痴来,可惜宝二爷的心思,看太太的情形,必容不得姑娘嫁给宝二爷的,而姑娘是真正清高之人,一向自重自爱,虽从未在言语上标榜自己,行动间避着二爷,只怕是宝二爷一腔情思空付吧。
若二爷娶了别人,那时二人会怎样呢,究竟如何是好呢?
这紫娟辗转一番,想得远了处。不知紫娟存着怎样的心思?!
——潇湘馆
且说黛玉与紫娟说体己话,嘱咐紫娟且莫再将她与宝玉想在一起,以免有心人想歪了去。而紫娟听了不发一语,呆呆想着心事。
黛玉转脸见紫娟呆呆的半晌不说话,想是自己话说重了,她不受用,心思一时转不回来,放下笔说道:“紫鹃,自我入府,老太太派你服侍我这几年,你对我知冷知热知心待,和雪雁一起对我问寒暖,甚至比雪雁还用心,这些事儿黛玉都记在心上。这府里除了老太太与宝玉,也就是你们把我骨肉亲人一样看待,我也将你和雪雁当作我的亲妹妹,我们情如姐妹。”
这么多年的甘苦、欢笑与泪水,都是她们伴在身边,一同渡过的。紫娟曾暖了她的心。
“好妹妹,方才我说的话,你也莫多心,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今后再莫提宝玉之事。虽说你一言一行都是一片真心为我,处处为我设想,可有没有想过,你的好心把我置于为难之地,一面是老太太、太太心痛宝玉的所有事,一面是让人家疑心于你我,给宝玉气受,又存了私心。说我们潇湘馆的人不知进退,没有教养,说我不知约束身边人,分不出高下。况且这府里的闲言碎语还少吗?”
紫鹃知自己不说话,引得黛玉多心,回身露出笑容方要解她多心,坐在一旁低头绣活的雪雁忽抬头道:“莫不是紫娟你想嫁给宝二爷吧?”
紫娟闻言,俏脸通红,又羞又恼,起身到扑到雪雁身边,以手指捏她的面颊道:“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要你满口胡说。我若想嫁宝二爷,天打雷劈!”
雪雁一边躲一边笑道:“那你如此上心姑娘嫁给二爷做什么?难不成是想你做姑娘的陪房?”
紫娟回身走向院子,四下看看,确认没有外人,方走回,用手捂了雪雁的嘴,压低了声音道:“你想我死是不是!这节骨眼上,人人避开都来不及,你却往风口上撞,不想活了。这玩笑可开不得。前儿太太刚把芳官她们撵出去,不就是因几句玩笑话吗,还有晴雯,她们哪一个不是与二爷清清白白的,却落得撵的撵,死的死。”
雪雁自知失言,不免心里后悔,忙出言道:“我知错了,再不说了。”任何与宝二爷有关的风吹草动,都会引来祸端的,她真该死。雪雁暗骂自己。
紫娟方离了她,喘息着道:“我紫娟对宝二爷真无半点私心,我的心也是干干净净的。”
因思道:我都生怕被人疑了想做宝玉房里人,传出去不好做人,姑娘的身子是珍宝,姑娘的名声是贵玉,更是污不得的。
紫娟调匀了呼吸对黛玉道:“姑娘放心,紫娟明白轻重。”
黛玉见紫娟、雪雁二人闹够,紫娟了然她的心事,遂悠悠哽咽道:“好了,这话休再提起。再说单单我守在园里有什么用,其他姐妹们都出去了,园子里只留我,不还是孤寂萧索之景,有什么样意思,倒不如今日了。”
紫娟笑道:“姑娘们都出去了,也不是就不回来了,若她们有意,随时回来都可的。姑娘常在府中呆着,难不成就一辈子不认识别人了,去了旧人认识新人,哪愁没有说话的?”
黛玉抬玉手拭去面上泪道:“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可不是这府里的人,早晚是要出去的。或是嫁了,或是回了江南。”
黛玉眼望着窗外绿竹荫荫,飒飒竹叶声响,不期然间道:“也不知将来这府里是谁当家呢?”脸上一片迷朦。
紫娟心中一惊,她素知她姑娘情重,最不愿见分离,她与宝玉近十来年相处之情,二人其实是互相把对方放在心里的,只是姑娘嘴上不承认罢了。她如今说是与宝玉不相干,心痛的滋味只有她自己清楚。近来太太与薛家的心意,已经更加明显,显然是把宝姑娘当成了自家人,而且是当家人,宝姑娘必是要嫁给二爷的。一旦宝二爷成亲,姑娘她是否承受得了吗?姑娘是不是存了玉碎之心呢?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让她看清楚了才好,好让她抛开那想法,。
紫娟走来研墨道:“姑娘,你不让提二爷,我还是要提一次。姑娘你无心嫁宝二爷,可二爷待姑娘的心意,我是看在眼里的,风起了,怕姑娘冷,夜长了,怕姑娘睡不安,那一份惦念也是让人感动的。可看太太近来的意思,只怕是有意要宝姑娘配二爷的。从前我想着姑娘嫁与二爷,都是自家人,姑娘能过得舒心些。可如今想来,若姑娘真嫁了二爷,太太不喜欢你,二爷又是软性子,老太太活着时,太太还可善待于你,若老太太不在了,只有被她欺负着了。若再将宝姑娘进门,依宝姑娘的行事风格,姑娘是再没有好日子过的。”
黛玉沉静起来,良久轻点头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宝玉待我不薄,我且只当是我的兄长。”
紫娟道:“所以呀,姑娘你要放宽心,不要把那些事儿放在心上,好好保养,姑娘你是花模样,玉精神,谁能比得上?必有好的归宿的。我呢,就跟定你了,将来无论姑娘你到哪里,紫娟就跟到哪里,紫娟是要守着姑娘一辈子的。”
黛玉轻嗔道:“我一番话,招来你这些多,看来我是惹不起你的。你跟着我有什么好,难道你一辈不嫁人了?再说你这么厉害,我可不敢留着你,还是早把你嫁出去,免得你一天到晚在我耳边絮烦。”
紫娟笑道:“姑娘不嫁,我也不嫁。你也休想撇开我,我是撵不走的。”
黛玉扑哧一笑,悲愁渐渐回拢,心中还是沉沉闷闷地。
紫鹃便道:“我陪姑娘出去散散心吧,总闷在屋子里也不好,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花。姑娘就是太静了,多运动才是。”
岂不知,新花飞来,旧花不再。
黛玉点了下头,紫鹃拿了件纹花小袄给黛玉穿上,二人方走出。
园中秋色正浓,消了夏日的炎热,倒也适意。高高低低的绿色,假山碧水,亭台楼阁,正也是峥嵘的景象。
二人款款行着,便见不远处一人左探探右拔拔地来了。
大观园
黛玉、紫娟出了潇湘馆院门,款步行于园中,欣赏着秋景。但见园中草木葱郁,远处秋波粼粼,脚下石径上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悠闲地跳着步。黛玉凝望着远处树叶的缝隙间遗落的光点,便见不远处一人走走停停,时而低头拂弄花枝,看那身形不正是宝玉,面上带着不胜戚悲之意。
原来贾宝玉目送迎春出府,迎春那悲伤样子,他心里悲酸。因想着迎春未遇良人,那么温顺的女儿缘何要受那般苦,也不知二姐姐何时能熬过,他心里涌起悲伤,泪水便也欲往外涌,却怕让人笑了去,只得强忍下心中酸楚。恰巧袭人去了王夫人处,宝玉暗庆得袭人不在身边,无情无绪地出了怡红院,寻了无人处,方把眼中泪落下。前思后想一番,还是找林妹妹说说话去。忙不迭起身来寻黛玉,要与黛玉说一说心事。
他自认家里除了林妹妹,无人可理解他的心事:三妹妹探春才自清明,志气高,必不屑于他的眼泪;四妹妹惜春冷冷的,把一切看淡;湘云妹妹便要劝他多看圣贤书,不要把不愉快的事放在心上;而宝姐姐便会笑他如此糊涂,塾师一般地讲着人各有命,这便是迎春的命,迎春自该受着,那端庄的面容上竟无一丝哀怜,又谆谆教导着他贾宝玉是要做大事于前,何必要做出女儿态来。
可他不想读书只为做官,他读书作诗是为了追求心中那一片清静。那乱哄哄的官场,他不适合。
他心底藏了一腔心事,想与林妹妹共话西窗下,共剪西窗烛,这话难说与亲娘,难说与老祖宗,渐大了,甚至不能露出来,便也成了多愁多病的身。
也只有林妹妹能体会他的不入俗流,知道他情不情于美好的一切,有多少心烦之事,林妹妹俏语一说,便都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