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座落于嘉兴城的城东碧水巷,占地不大,建造得倒是极为精巧,曾谕方才一路行来一路惊叹。
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竹影婆娑,就连那大门口的“善”字影壁,都无一不体现着匠人们的精巧心思。
曾谕行过礼后,便安静地随着徐老太君站在大门内,偏头欣赏着身旁的一字影壁。
那影壁全部是用青色石料雕刻而成,基座、壁心、墙帽浑然一体。
尤其是那壁心,密密麻麻地浮雕了无数个“善”字,字体不同、大小不一。
一、二、三、四……
曾谕无视焦急的徐老太君等人,专心地数着影壁上的“善”字,等她数完最后一个字时,周俊西恰好也被找到了。
“老太君,表少爷在这儿呢!”小唐氏人未到语先至,咯咯笑着绕过了影壁,身后跟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曾谕看到手牵着手走过来的周俊西和曾识两人,竟味深长地笑了笑,偏头往徐老太君看去。
徐老太君面上却是看不出喜怒,只淡淡地说道:“小唐氏,你该差人来说一声才是。”
“都是我的错!”小唐氏立马低了头,说道:“表少爷一见到六小姐,便说要把自己的和田玉玉佩送给六小姐,我一直忙着劝阻,竟是忘记了向老太君和老夫人通告一声,真是该死!”
虽是说着道歉的话,但是那话音里的得意一听便知。
曾谕不由侧目望向小唐氏。
小唐氏恰好也将目光瞟了过来。
“你是谁?!”小唐氏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不可置信地伸手指着曾谕。
众人的目光一瞬间聚拢在了曾谕身上。
曾谕眉头微蹙,侧身避开了或惊讶或惊喜的目光。
徐老太君方才没有仔细看清曾谕,此时一瞧,笑意立刻浮在了眼底。
果然,以老二和岳氏的底子,生出来的儿女不会差。
“小唐氏,你怎地如此没有规矩。这是谕姐儿,不认得了吗?”徐老太君依旧淡淡地说道。
小唐氏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吱吱唔唔地应了一声,半晌才收回了手,脸上依旧维持着震惊的神色,不停地偷偷打量曾谕。
“原来你才是我的谕妹妹!”周俊西一把甩开了曾识的手,满脸惊喜地跑到了曾谕跟前。
小唐氏神色剧变,瞠目结舌地望着前一刻还和曾识“两小无猜”的周俊西。
曾识望着空了的右手,委屈地唤了一声:“俊西哥哥!”
甜糯的声音让周俊西试图拉住曾谕的手停顿了下来。
曾谕在心里大翻白眼,眼角都没有扫一下周俊西,冷着脸径直走到了徐老太君另一侧。
周俊西的目光却是重新痴迷起来,一直粘在曾谕身上舍不得移开。
曾庆常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把周俊西拉到了自己身边,用身体隔开了他的目光。
徐老太君这才出声,警告了小唐氏一句:“小唐氏,看顾好识姐儿。”
小唐氏连忙收敛了神色,拉着曾识乖巧地站在了顾老夫人身后。
陆氏一行人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口,众人都扬起了笑脸往前迎了几步,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方才一直垂着头的顾老夫人那微微颤抖的身体。
曾家大夫人陆氏保养得宜,肤白貌美,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人,此时领了身后一群大大小小的晚辈,正在齐声向徐老太君和顾老夫人行礼。
徐老太君和顾老夫人神情激动,眼眶泛泪地让陆氏一行人起了身。
陆氏育有三子一女,依次为曾繁茂年十九、曾繁芾年十五、曾繁荫年十三、曾诒年十岁,其中长子曾繁茂前年在山西成了婚,娶了山西布政使吴锦堂的长孙女吴元娘。
吴元娘去年七月为曾家诞下了长子长孙杪哥儿,此时正抱着杪哥儿站在陆氏的身后。
“快!快抱给我看看!”徐老太君迫不及待地从吴氏手里接过了杪哥儿。
“瞧这小模样,和平儿小时候多像啊!”
徐老太君一边和徐嬷嬷说着话,一边喜不自胜地逗着杪哥儿,一直舍不得放手,最后还亲自挽了袖子给杪哥儿洗了个热水澡。
曾谕有些黯然地旁观了这一切,心里开始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觉得不对劲,一直无法对徐老太君全然信任。
徐老太君……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目光看过她。
那种从心里涌现的慈爱,那种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放在你面前的宠爱,曾谕此前从来没有在徐老太君眼里看到过。
曾谕看着众星捧月一般,还被徐老太君逗得不时咯咯大笑的杪哥儿,暗自嘲讽自己竟然会吃一个小婴儿的醋。
中午家宴过后,回到了鸣翠居,曾谕的心情依旧无法开怀。
不明所以的桃儿又凑了过来,竭力说着笑话试图逗得曾谕开心。
曾谕看着她们却是更为心烦,头一次抑制不住怒气地让她们出了内室,一个人颓废地倒在了被褥之上。
亲情冷漠,又满是算计的内宅生活,那无处不在的束缚感曾谕早就无法忍受。
可是曾谕算了又算,等自己在外能够完全自保,起码还要十年的时间。
十年,多么漫长,曾谕想想便心灰意冷。
暮色渐渐西沉,内室里暗了下来,曾谕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架子床上,瘦小的身躯隐没在黑暗之中。
屋子里突然亮了起来,曾谕睁开眼睛一看。
原来是青黛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来,点亮了墙角的落地灯。
“五小姐,该用晚膳了。”青黛柔声说道。
曾谕又闭上了眼睛,只觉得从里到外,哪里都提不起劲儿来。
“五小姐,身体是自己的,您可是好不容易养好了的。”青黛慢慢说完了这一句,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有些事,你不去想,
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曾谕又睁开眼睛,望向墙角的那一盏黑漆落地灯,突然想起了去年那个冬夜,她从这间屋子逃出去时的情景。
那时候的她,虽然食不裹腹,却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只觉得凭借自己大人的灵魂,只要脱了钱妈妈的牢笼,定会过得风生水起!
事实却是,在她不愁吃穿之后,重新被这一方小小天地困在了当中,甚至连心境都不再平稳。
温柔富贵乡总是让人疲筋软骨、迷失心智,甘愿被人圈养。
曾谕蓦地坐了起来。
脑海里重新浮现了假山小山洞里自己对自己的赌约,浮现了梅园遇上周俊西之后自己对自己的承诺。
呵,想利用她?!那就要看她们能不能承受利用她的后果了!
曾谕的目光又如指柏轩那夜一样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