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乘风并没见过陈天赐，不过这孩子总算是继承了几分陈玄宗的英气相貌，眉宇之间是一脉相承的神态，当下一眼就认了出来。
陈天赐起身，手中拿着的是藏经阁中少有人翻阅的《四十二章经》，走到法堂门口疑惑道：“找我的？”
柳冰卿从徐乘风身后探出头来：“对啊对啊。”
老人按下小丫头的脑袋，语气不见多亲热，淡淡道：“陈玄宗让我来接你，往后你便跟着我。”小丫头听到那三个字，眼中神采奕奕。陈天赐倒是没什么反应，同样不咸不淡道：“知道了，我先收拾下行礼，顺便去跟方丈告辞。”一老一小两人错身而过，陈天赐礼节性地点了点头，恰到好处。
徐乘风停步原地，转身看着那远去的小小身影，终于没有多说一句。以这孩子能给寺中和尚讲经的本事，心智定然不差，那陈玄宗身死的结果应当也能猜出七八分了，却依旧不悲不喜。小小年纪先后父母双亡，换成别人，早就哭得要死要活了吧？他才几岁，就这么早的强迫自己麻木了？
陈天赐的身影消失在抄手游廊拐角处，老人自言自语：“陈玄宗，你这个儿子，了不得。”
柳冰卿压住心中激动，小声道：“爷爷，他是陈玄宗的儿子？那个天下第一？”
徐乘风不禁一笑：“那也只是天下第一的儿子，有什么稀奇的？”
小丫头撇撇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走了走了，我去见见一行方丈，你随便逛逛吧。”
“你酸不酸啊？”既打人又打脸。
“……”
受不了小丫头的冷嘲热讽，徐乘风加快脚步，径直走向院子后方的那间住持禅房。说是禅房，其实只是一座简单的茅屋，与寺院一条青石板路相连。墙体是粗壮的竹竿，屋顶用新竹铺就，再盖上棕榈树叶以藤蔓交织绑牢，很能防雨，但难免漏风，与僧堂寝室相比就差了许多。不过修苦禅的僧人历来如此，徐乘风见怪不怪。
茅屋的木门开着，内里构造明了，分里外两间。内屋用石头砌起了一方炕，炕下一只搭着毛巾的木盆，一张堆放着四五本经书的矮凳，别无他物。外间便更加一目了然了，只有四张小竹椅加一方小桌，桌上是竹筒做成的杯子。
徐乘风进门，只见已有三人坐在一块，并肩齐膝，尊严慈蔼，仿佛三清菩萨。略一诧异，徐乘风笑容不减，微微弯腰施礼：“一行大师，你这可不厚道啊，一来就要我散财。”当然，与其余两人也是点到即止的招呼，两人随即合十回礼。
三人全是老僧模样，其中居中之人瘦骨嶙峋，胡须长逾一尺，白眉倒垂，看样子也是最年长一人，同样笑道：“当年你来撒野，可是毁去了整整半座玉珠峰，我可有跟你计较？算了算了，往后再来，不收你香火钱。”老僧本还有些佛陀降世的高人风范，可惜一笑便露出了七零八落的牙齿，叫人忍俊不禁。
徐乘风不客气地拉过最后一张小椅子坐下，笑眯眯道：“那就先谢过大师了。”
见有人来找一行大师，其余两人同时起身告辞，轻脚出门。一行方丈并未起身送行，只是含笑点头。
此时只剩下两人，徐乘风并未直入正题，反而好奇道：“怎么护国寺的秃驴也来了？是替龙椅上那位求你的《大衍历》来的？”
这也不能怪他好奇心重，护国寺落座于临近京城的嵩山，乃是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大寺，近千僧众广布天下传道，堪称释家祖庭。护国寺的两位高僧不远千里来这破落小庙，总不会是混一顿斋饭吧？当然，徐乘风更为在意的是那同为四大宗师之一，却从未交手过的活佛。方才两人披着朝廷钦赐的九格镶黄袈裟，便是那位红珠活佛的师弟。堂堂佛门高僧，名号响亮得很，还不是为了一部新历来九华山低眉顺眼来了？想到这，徐乘风颇有五十步笑百步的恶趣味，也就少了几分关心。
一行方丈之所以能让皇帝下马，其佛法精深在其次，主要还是这位老僧尤其精通阴阳五行学，更于十年前自制黄铜浑天仪，创出《开元大衍历》五十二卷。《大衍历》尊循星象子午，明月王朝若是能颁布此历，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奉天承运，王朝气数便接轨天道，有望真正的一统天下。这等注定要名垂千古的壮举，堂堂一国之君屈尊求见又如何？
老和尚也不多作解释，照旧乐呵呵地顾左右而言他道：“贫僧日前有过推演，陈施主并无血光之灾的征兆，怎地会就此兵解了？”仙人死去，可称作兵解，一行大师有此结论，自然是知道陈玄宗当时已证仙位。
徐乘风苦哈哈道：“十二宫连绝仙剑阵都搬了出来，还不遇神杀神？我也就是跑得快了点，不然哪还有命回来。”
一行方丈缓缓点头：“世间因果皆有定数，强求不得。”
徐乘风摸须点头，深以为然。
说话间，屋门被敲响。一行方丈眼中似乎瞬间绽放一丝光彩，提高了几分音量：“请进。”
来者正是陈天赐，打开门后见老头和方丈相对而坐，也不拘谨，几步走到一行方丈身旁，低头道：“方丈，小子告辞来了。”
一行方丈一改先前爱理不理的姿态，笑眯眯道：“不急不急，再住几日也无妨。是不是嫌寺里伙食清淡？那我叫几位弟子进山弄点野味，年轻人是该多吃点肉啊，可不能像我这老骨头一样，油盐不进的。”陈天赐默默点头，确是是油盐不进，还算你有自知之明。
徐乘风估计是见了鬼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咋呼道：“我说方丈，你也是侍奉佛主百年有余的得道高僧了，怎么对这小子这么客气？我看他也没几斤几两的，哪里入你法眼了，这么巴结？”那是，先前敲自己竹杠，可是半点都不手软。
陈天赐听到这老头贬低自己，不但不生气，反而偷偷笑出了声。一行方丈则是瞥都不瞥徐乘风，继续谆谆善诱：“小施主心脉顽疾，贫僧也无根治之法，不过藏经阁倒是有不少培元固本、温养经脉的孤本秘笈可供参悟。届时再由掌管罗汉堂的一为师弟替你行功疏通，当能缓解不少压力。”
陈天赐表情似笑非笑，促狭道：“方丈可是又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了？”
“那我就不客套了？”一行方丈也不怕被徐乘风看笑话，好似碰到了意中人的代嫁闺女，满含期待道：“几日前总算将《大日经书》撰葺完成，陈小施主拿去参悟一番，得空……给寺中弟子讲解讲解？”一行方丈佛法道行俱高，不过年纪愈大反而愈是懒得讲经了，陈天赐寄住九华寺的日子里更是把所有功课都转交给了这位悟性奇佳的少年。徐乘风听到这话也是满脸取笑之意，见陈天赐投来询问眼神，拍拍手站起身道：“那便逗留几日，老夫也顺带弄些奇珍异兽打打牙祭。不过事先说好，方丈你可不能借着由头寻我晦气！”
没事一身轻，老和尚那还会计较这些？破天荒大度了一回，笑道：“九华山就数飞禽走兽最多，就怕你抓不到。尤其是那蝰蛇肉，单单剥皮火烤味道已是一绝，肉质香嫩劲道，徐施主若是逮到了……咳咳。”老和尚心情一好说得顺溜了，差点露了馅，急忙打住话头，修起了闭口禅。这意思便是送客了。
一老一小也不揭穿他，憋住笑意出了茅屋。
两人原路回到正殿左后方的僧堂，在陈天赐暂住的卧室门口停下，徐乘风暗叹一声，抬手抚了抚陈天赐的脑袋：“你父亲把情况都和我说了，如今多久发作一次？”
陈天赐再如何心智成熟，到底还是个十岁大的孩子，偷偷揉了揉眼睛道：“半个月前爹带我来时发作了一次，差不多又到时候了。”说完，反而想要安慰对方似得笑了笑。
徐乘风本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矫情人，可见着了这孩子强颜欢笑，仍是不免有些心酸感慨：“疼不疼？”
陈天赐仰起脸，不见丝毫黯然，露出雪白的牙齿道：“习惯就好。”
“你啊……”徐乘风也拿他没办法了，只是心中更加下定了决心。陈玄宗，你这个儿子，我怎么都要让他活下去。
“你父亲有没有说过，你体内一直作祟的古怪病痛，到底根源在哪？”
陈天赐考虑片刻，语气也不是很肯定道：“凤血？”
徐乘风眼睛一眯，寒光乍现！这一瞬间，陈天赐才恍然发觉，这位老人身上的气势之霸道，甚至比父亲还要猛烈。
“这是你父亲的推测？”
“我从识字起便喜欢看书，这是从一本残缺古书《神怪异志》上看到后自己猜的。”陈天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每逢月圆之夜，体内血液沸腾不息犹如火烧，简直要把人从骨子里慢慢融化，这等痛苦谁能忍受？也亏得陈玄宗修为通天，才能按时镇压，减轻儿子痛楚。换作别人，怎能活这么多年？陈天赐从小研读各类典籍，也未尝不是想早日找到解救之法。其实陈玄宗早在儿子三岁时便基本有了计议，这才有了他八年蛰伏养真龙的天人手段。即便以命换命，能换来儿子十分之一活下去的机会，陈玄宗也不会有一丝犹豫。龙属水，凤属火，水行克火，仅此一点，便值得一试。
徐乘风收敛渗人的暴戾气机，和煦笑道：“放心，你父亲既然敢放手一搏，把握还是有的。我就不信这整整一条龙髓，还化不去你心脉顽疾。”
陈天赐在阎王眼皮子地下偷生多年，可是比古稀老人还要看得开了，也并无多大希冀，只是轻轻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