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市政府所有领导的车都统一装备了警笛，但尹凡从来不让司机使用警笛。这次，尹凡破例指示司机小谢，打开警笛，高速前进，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河阳。
小车一路飞驰，果然只用了十多分钟，就回到市区。当车子开到市政府大院的时候，已看不见有人群聚集的景象，站岗的哨兵挺胸收腹，持枪立在哨位上，他和平时一样，目光平视，神情专注，好像任何外在的事物都干扰不了他的值勤，但市长的车开近时，他却“啪”地举手来个敬礼，就像不用眼睛，便能分辨出市长座车的到来。
小罗已经通过电话了解了这里的情况：按照尹凡的吩咐，老人们被请进了政府会议室，王亦、信访办和政府办公室各派两个工作人员陪在那儿，跟他们聊天，倾听他们的申诉，并适当做着劝慰的工作。
小车直接驶上办公大楼的前厅门前停下，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齐欢正等在那儿。他替市长拉开车门，待市长跨出车身，又领头往楼里面的电梯间走。一边走，他一边轻声报告说：
人都在会议室里，一共二十二个人。其中一位腿部萎缩，基本不能行走，坐轮椅来的；还有一位拄拐杖，但身体还不差。他们大多数年龄在65岁左右，最大的一位过70了。天气有些寒冷，不过我注意观察了一下，他们的精神还好，好像没有人冻着。大概走路身体活动的原因吧。那个坐轮椅的，我特意和他握了手，他的手挺暖和……
尹凡仔细听着，表情严肃，没有说话，齐欢和小罗都知道，市长其实脑子里在紧张地运转，一些相关的信息，他需要在脑子里整理、过滤、消化，有时有些零碎、琐屑的信息，说不定也会在应对某些场面派上用场，毕竟马上就要和上访人员见面了。
进到电梯里，齐欢先是揿了5楼的键钮，因为老人们正待在五楼的会议室里；然后，他又揿了18楼的键钮，那里是市长们办公的楼层。他跟小罗说，让市长回办公室休息一下，我先去会议室招呼一下。又向尹凡请示：我去换王亦出来，让他去您办公室简单作个汇报！齐欢的意思显然是想让市长通过王亦的汇报，把事件的前因后果作个大致了解，不然接访的时候，现场一些夹缠不清的话语和零乱舛误的信息，会影响判断和决策。
尹凡看看表，9点过5分，他对齐欢说，你让王亦马上上来，我过15分钟就下去，老人们的情绪一定要稳住。
是的，市长。
齐欢从五楼出了电梯，先进会议室，他把王亦招到跟前，与他嘀咕了几句，王亦低着头走出会议室，他原先坐的位置为齐欢所取代。
老人们已经看出齐欢是王亦的领导，他们对这两位领导的印象都不错，因为无论是王主任还是齐主任，说话的态度都很温和友善，不像他们曾经接触过的某些政府部门的人，说起话来能够把人呛个半死。老人出来的时候，都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看难看的脸，听难听的话，甚至遭叱责唾骂、被推搡驱赶、站在马路边吹风受冻……所以他们都穿了厚而笨的棉衣。没想到，他们破除“阻力”来到市政府大门口的时候，受到的待遇却很有礼貌。王亦跟门卫一说，门卫就把门打开，让他们这些步履蹒跚的老人走了进去。然后，又领着他们直接进办公楼、上电梯，轮椅进电梯时被电梯门卡住，王亦还动手帮着推了一下。
老人们在工作人员引导下走进会议室时，连手脚都不知怎么放，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看看高档贵重的皮沙发，都不敢坐下去！生怕自己的屁股会把沙发给弄脏了。
会议室里开着暖烘烘的空调。老人们刚才在外面，尽管走路走得身上不冷，但脸上和手上还是感受到空气的凛冽。进到温暖如春的房间里，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身上从脸部一直暖到脚底。
老人们打量着会议室，只感觉这里的一切都显得豪华富贵，富丽堂皇。两盏花瓣型水晶吊灯，闪烁耀眼；落地暗花绒布窗帘，雍容大方；双层的铝合金窗玻璃，明澈透亮；仿红木的会议桌，富贵气派；环绕会议桌摆放的皮椅和靠墙一圈皮沙发，厚实庄重。天花板的吊顶上，是一排排节能灯，工作人员一揿墙上的开关，那些节能灯放出晶莹的亮光，就像星星一般亮了起来。
等他们坐定，两个身着紫红色西装套裙、洁白的衣领下系着暗绿色丝绸领带的姑娘用托盘端来开水，一杯杯送到每个老人面前，每放下一杯都要说一句：请用水！看着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恭恭敬敬地为自己服务，老人们简直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了。
待王亦出去后，齐欢笑了笑，说，各位老人家，再休息休息，喝点开水，让身上暖和一下。
老人们看出齐欢是个比王亦更大的官，把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听他说话。
齐欢说，这么冷的天气，听说你们是走路过来的，真是辛苦了。你们有什么冤屈，有什么问题，要来上访，应该选个好一点的天气嘛，这个天气很容易受凉的，你们年纪这么大，家人要是知道了，肯定放心不下……
老王师傅左右看了看身边的老人，对着齐欢说：
主任！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的职位，看你是个领导，只好这么叫！谢谢你们的接待，能让我们进到市政府的会议室来，还开空调、倒开水给我们喝，我们很感谢。我们来市政府，是迫不得已，我们哪里想这个天气出来呢，还不是有困难要找领导解决？实话告诉你，我们本来是做好吹冷风、挨训斥、吃闭门羹的准备的，没想到你们不但没有把我们拦在门外，还让我们进到政府里面来，给予这么好的接待。现在，我们身上暖和过来了，也不想老是占在这里，影响领导办公，我们只是想把自己的诉求跟领导说一说，希望领导能倾听我们的呼声……
那个当过小学老师的老人抢着补充一句：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
齐欢点点头，说，你们的要求，刚才我们通过了解，大致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就应该解决呀，你们要拿出一个解决办法！
齐欢说，这个问题，牵涉到好几个部门，城建呀、民政呀，等等，需要统筹考虑的。
我们知道，这些部门我们都找过，我们院长更是多次找过他们，都没有用，所以我们要来找领导、找市长。
齐欢听出，老人们把熊健根称为“我们院长”，一方面说明了他们对养老院的依赖，另一方面也流露出他们对院长的感情。他说，我知道你们这些老人对养老院的依赖，对你们的事情，只要合理，一定会尽力解决。你们说要找市长，市长今天本来下基层去的，已经上了路，接到电话说你们一定要见他，他事情没办就赶了回来。等会儿他会来见你们的！而且，把你们请到会议室里先休息一下，也是尹市长的指示！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会议室的门开了，尹凡、王亦，还有几名干部一起走了进来。齐欢站起身，朝尹凡迎过去；一名服务员将会议室正中间的一张皮椅摆放好，请尹凡落座，另一名服务员赶紧拿过暖水瓶，给尹凡的茶杯里倒水。
齐欢给老人们介绍：这是尹市长，亲自来看你们了。
老人们除个别点点头，其余的则用浑浊的目光看着他，眼神里流露的不光有期待，更多的是迟疑、焦虑和忧郁。
尹凡坐下后，用眼扫视了一下会议室里的情况，忽然感觉情形有些滑稽：以往他坐在这个位置，底下的人都着装鲜亮整齐，正襟危坐，富有朝气。他们用目光迎视着自己，那些目光中，包含多种的信息，尹凡自己则从中感受到尊崇、恭敬、期待和逢迎。
此番则不然，老人们的目光不仅昏暗、浑浊，脸上的表情单调、迟疑，他们的坐姿也是千姿百态，有的坐在皮椅上，有的靠在沙发上，有的佝偻着腰，有的驼着背。陈旧、灰暗的衣服裹着衰老的身体，就像一些扭曲变形的盆景一样！室内温度已经不低了，可是，大多数老人依旧把双手拢在袖子里蜷缩成一团，就像怕冷似的。只有少数几个老人身子坐得较端正，并且用明确的目光朝向他。
尹凡踌躇一下，起身离开座椅，走到靠近老人的一个位置上，在那儿重新坐了下来，他想用这样一种姿态，消除拘谨气氛，拉近和老人们的距离。可是，他坐下时，鼻子却隐隐嗅到一股沤馊了的气息，那是老人们身上淤积的汗味，在温暖的空气里渐渐开始散发。这一段时间，养老院拆迁问题闹得院长熊健根心绪全无，主要精力都用来疏通关系了，在管理上明显松懈下来；加上开发商不时在供水供电和交通方面制造一点小麻烦，老人们的生活质量明显下降，以往让护理人员给他们按时洗澡的工作也停下来了。加上刚才走了一段路，有人累出了汗；有的老人穿得厚，进会议室后温度高了没有脱衣服，身上又捂出了汗，所以，室内原本清爽的空气也变得有些浑浊起来。
尹凡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却用一个动作遮掩过去。室内只有秘书小罗敏感到市长的情绪，他马上吩咐服务员，将会议室的窗户敞开一个角。
尹凡先清了清嗓子，然后开门见山地说，你们的诉求，市里已经有所了解，关于城中村改造和那一地区的开发问题，是市里有关部门做的决策，从规划上讲，是符合城市发展战略的。当然，城市拆迁，市里有过文件，就是必须按照国家政策，规范拆迁行为，照顾群众利益；而拆迁户也要尽可能顾全大局，支持市政建设和城市发展！这是总的原则。
说到这里，他有意停顿下来，喝了口茶水。和上访人员打交道，他早已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有着多次的经历，只不过和这些老人们这么近距离接触是头一回。以前，他接待过来访的客商、下级官员、基层干部，当然也包括少量上访群众，这些人想尽办法要来见自己，基本都认为自身的利益受到伤害，想寻求上级领导给个公平、给个说法。依照他的经验，无论他们自身有多么充足的理由，你在和他们交谈的时候，都必须把握好一条，就是要让对方明白，你在给他们答复的时候，有一条不可动摇的底线，那就是政策和原则。你不会出于同情或者偏好或者义愤等情感因素给他们以许诺，也不会轻易在某些可以灵活应用的方面开口子、作批示，总之，对于上访人员所提出的要求、所陈诉的内容，在拿出处理意见时，必须有充分的政策依据和合理性，千万不能让他们误以为市政府的善意是可以利用的；另一方面，作为市长，也要考虑到有关部门在落实一些政策时的实际困难！来访（包括上访）人员中，的确有这样的人：你对他的尊重和体谅要有所节制，不然他反过来会对你提无节制的要求；而有时尽管他们的要求完全合理，这里面也还有一个按照现有条件逐步落实到位（而非一步到位）的问题。所以，尹凡的开场白就等于预先定个调子：无论你自认为有多少理由，也不要以为你提出的要求就一定可以百分之百得到满足！
当然，他在进会议室之前，已经听王亦大致谈了一下“老吾老”养老院和这些上访老人的困境，明白他们之所以这么个阴冷的天气到市政府来，确实出于被迫与无奈。看着这些白发苍苍、年纪与自己父亲相仿的老人，腿脚不便，孤独无靠，住进养老院里已经值得怜悯，如今又面临养老院被拆的境地，其伤心苦痛，不难理解。
不过，他不能在现场把自己的同情心表露得太明显。他继续用前面那种口气说道，你们这些老年人，大多数长期在河阳市区生活，对河阳这座城市是最有感情的，对河阳现在的发展也一直是非常关心、非常支持的。河阳市的建设，过去你们都亲身参与了，现在尽管年纪大了，进了养老院，但河阳的发展同样离不开你们的支持与理解。
说到这里，他再一次把话停顿下来。他已经把基调定好了，下面的问题该由面前这些老人提了。
老人们面面相觑了一阵，不知该怎样提起话头。市长的话太高屋建瓴、太宏观也太全面了。他的话很正确，正确得无法反驳。甚至让你无法把属于自己个人的要求自然地与他的话续接到一起。
有个老人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那是一口痰在喉管里涌动。一听便知他的慢性气管炎有些发作。
市长的话讲到这里，暂时停顿下来。老王师傅憋不住，有些激动地说道，市、市长，您说的这些，我们觉得非常有道、道理，我们当然应该为河阳市的城市建设做、做出努力，做出贡献！人人都应该做贡献嘛，街上的标语都这么写着呢。河阳这些年的城市变化我们也看见了，变漂亮了、美观了，我们还没有老眼昏花到看不见的地步。可是，我们退休了，对于我们这样年纪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老年岁月怎么度过。我们退休收入低，家里无依无靠，有个养老院对我们来说，比起城市的美化和好看更加重要。不是我们觉悟低，而是我们面临的处境不同。市长，您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啊？
老王师傅一开了这个头，其他老人也纷纷按照昨晚商量的口径，争相开口说话。
尹凡对王亦说，把老人们的意见记录下来！
王亦亮出手里的笔记本说，我记着呢。他又指着身旁的工作人员：他们也在做记录。
尹凡点点头，朝向老人们，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老人们情绪激动、嗓音沙哑，讲述总是不能到位，逻辑层次混乱，让局外人不容易听出个所以然来。越是讲不清楚，他们越是着急，于是争着抢着要发言，他们有的讲养老院的困境，有的申告自己的困难，有的甚至讲起儿女的不孝……一时间会议室里嘈杂混乱，没有人能听清楚他们到底讲了些什么。
齐欢急了，说道，你们这样怎么行呢？这么吵！要不这样吧：反正你们写了申诉信，我想里面意思都经过你们大家商议的，主要东西都在里面了。我看这位老同志！他指着老王师傅说，你们都信任他，他的表达也很清晰，就让他代表你们把大家的意见和要求讲给市长听一听。市长工作很忙，简单说一说，把你们的要求说明白了，市长会酌情处理的。
可是，有些老人平时很少跟人交流，现在一旦开腔，话反而收不住，嘴里一直唠叨个不停。尹凡说，我看老人们来市政府，心里预先憋了一肚子话要跟政府讲，这我非常理解。不过，你们这么争着抢着讲，没有个先后秩序，不用说我们这些人，就是你们自己，能不能听得清呢？
老人们相顾一下，摇摇头。
尹凡继续说，是呀，你们要说话，我会让你们都说完，但你们要一个一个来，不要抢不要争，把该说的或者想说的都说出来，我们的工作人员会认真记录下来，然后把你们的意见梳理出来，这样才能有针对性地加以解决。你们这样子，所有的话都挤作一团，哪些是意见哪些是批评都弄不清，这个怎么行呢？你们说！
尹凡这样一说，老人们静了下来。老王师傅说，市长您说得对，我们这么讲确实很乱，也起不来作用。我看啊！他把脸朝向老人们，说，我们就按市长讲的，一个一个来说，这样才能把话讲清，才能让市里了解我们的意图和要求，我们这一趟才没有白来。你们说呢？
老人们就像听话的孩子一样，一个个点头，不再做声。老王师傅对小学教师说，要不，你先讲，先跟市长汇报一下我们的想法？
小学老师说，还是老王你先说吧，我们的事，你最热心，你说话也最有力量，大家都信你的！
老王师傅点点头，说，好吧，既然大伙信任我，就我先说吧。
他正要开口，齐欢打断道，这样吧，既然市长让大家都讲一讲，我理解是要更多地听取大家的意见和建议。不过，今天时间有限，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市长工作的确很忙，为了让大家都能发言，我建议你们二十多个人，每个人发言都限制一下时间，最好不要超过五分钟，好不好？
老王师傅翻了翻眼睛，说道，五分钟？那怎么说得完？我总得把前因后果讲给市长听吧？不然话说一半，另一半我还带回去，下次再来？
尹凡笑了，说，这位！哦，姓王，王师傅，当过车间主任？好，好，这样，你先代表大家发个言，时间可以不限制，该说多少说多少，该说什么说什么，直到把话说透为止，可以吗？
老王师傅也笑了，说，既然市长允许，我就多说几句了。
见市长点头，他也不客气，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纸，按照上面记的内容（当然不是照念），把他们退休后如何为养老事情发愁，如何发现市里办了这家民营养老院，这家养老院对低收入老人有怎样的吸引力以及大家是如何相互转告然后自己找上门来或由家人送到这里的……一一讲了个大概，然后又说，谁知道这一片城中村要改造，开发商要拆我们的养老院，却不管我们的去向，我们这一帮人，干了一辈子活，也苦了一辈子，到了晚年，好不容易找着个安身的地方，又要把我们扫地出门，赚钱的人，心也不能这么黑嘛！
老王师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齐欢在一旁悄悄看了看表，足有二十分钟，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在老王师傅讲的时候，尹凡一直全神贯注在听，有时插话问些情况，觉得重要的地方，还亲自做些记录。
老王师傅讲完，其他人跟着讲。但除了小学教师作了些补充，其他人有的口讷，讲不了几句就完了，有的则只顾讲个人的境遇：家境是如何困难、儿媳是如何厉害，邻居们都看不下去，自己则被赶出家庭……讲到痛心处，苍老的嗓音哽咽住，泪水与鼻涕俱下。突然，一位老人离开座位，“扑通”一下跪倒在尹凡面前，叩起头来，连声说，政府一定要帮助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老人，不要让我们像叫花子那样露宿街头啊，呜呜呜……
不要这样，千万不要这样！尹凡不自主地伸出手去搀扶面前这位老人，王亦和小罗见状，赶紧抢在市长前面，将老人扶将起来。
可是，就像起了连锁反应，这边这位老人刚扶起来，那边又“扑通”“扑通”跪下了好几位，会议室里唏嘘声一片，有个老人甚至喊出“青天大老爷，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呀”这样的话来。王亦他们急得手忙脚乱，却无法把这么多老人一下子搀起来。
尹凡心里深深为老人们的处境而打动，但脸上却显得十分沉静，丝毫不露声色。他看着坐得离自己最近的老王师傅，说道：
王师傅，你是当过基层干部的，这些老人的经历和现状固然值得同情，你们反映的问题政府也会考虑，可是，你看看，在会议室里，这个样子，可就不大好了。你劝劝他们，要相信政府，千万不要寄希望于“青天”什么的，脑子里不要有这种观念；更不要动不动就下跪，这无助于解决问题，反倒给政府难堪嘛，对不对？！
尹凡的语气既有劝解的意思，同时也夹着威严，老王师傅尽管是个性很强的人，但一来市长的话说得在理，二来也感受到尹凡语气里的压力，站起来一个一个地劝说，让老人们起身回到座位上。
待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尹凡用目光扫视了一遍情绪尚未完全平复的老人们，开口说话了：
今天，我代表市政府接待你们的上访，说明市里对群众的信访诉求是重视的。你们申诉的这些情况，从单方面提供的材料看，确实存在着开发商是否依照有关规定进行拆迁的问题，是否滥用了个人权力。同时，政府有关部门在处理上的反应是否得当、是否及时以及是否符合具体事实，也需要做一番调查研究。当然，你们现在面临的困难是具体的，而且可以说是严峻的，这点市里一定会引起重视。我现在就可以说，对于养老院老人们的生活问题，至少是目前的生活问题，一定不能马虎对待、听之任之，一定要给予适当的考虑和安排。齐欢，你了解一下，现在那家房地产开发商的拆迁已经进行到哪一步了（齐欢应道，好的，我下午就把情况报给您）？我的意见是，在“老吾老”养老院的老人们有了合适的安置之前，拆迁工作先暂停，不得继续进行！那块地既然已经拍卖了，当然要统一规划、建设，但是，一定要预先考虑好拆迁户的利益和养老院的搬迁，不能仅仅一拆了之！至于养老院往哪里搬、怎么搬，需要具体研究出一个意见。老人们的处境很困难，他们是弱势群体嘛，我们要设身处地体谅到他们的难处。而养老院的创办人，那个叫（老王师傅说，熊院长！熊健根），对，那个熊健根，也要找他谈谈，看看他在这件事上有什么想法和建议。他是法人，是养老院的一院之长，他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和义务，也可以主动为政府出主意想办法嘛。总之，矛盾要处理，问题要解决，但是要实事求是，要兼顾各个方面的利益，不能顾此失彼。城市建设是关系到河阳改革与发展、关系到城市环境优化美化的大事，必须要重视、要支持。但是，我们不能只朝前看，有时也要往后看一看，看看我们在前进的过程中、发展的过程中，身边有没有被落下的人、落下的群体。要关注他们的生活，不能只顾了自己往前走。当然，社会发展本身是不平衡的，要一刀切、一拉平也不可能。所以，有时候也要考虑大局、顾全大局。养老院的老人们，现在年纪大了，可你们年轻时都是为河阳建设做出过贡献的，社会不能忘了你们，河阳不会忘了你们，你们就放心好了。上午你们谈的所有的内容，这儿（他指指王亦和信访办几位干部手头的记录本）都记录下来了。我们的原则是，只要合情合理，符合原则和政策，能够解决的问题，政府会尽量解决。现在时间不早了，马上到下班时间了。这样，你们这么多人，回去也不知还能不能吃上饭。齐欢主任，你和食堂联系一下，每人给他们准备一份盒饭，饭要做软一些，菜嘛，荤素搭配，清淡一点，再弄个热汤什么的，让老人们吃了回去。王亦，你不是调了一辆车吗？等老人们吃完饭，还用那辆车送他们回去。今晚，你们就睡一个安稳觉，明天也不用急，开发商的拆迁，在你们那儿的作业暂时停下来，等问题有了一个统一的解决办法再重新动工！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啊？
尹凡的话既有对老人们说的，也有对市里的干部们说的；既有政策性、原则性很强的话，也有充满人情味的话；既有不容置疑的任务部署，也有相当的回旋语气……你听其中的某些片段，会感觉市长的话里具有浓厚的“官场语言”，也即所谓的“官腔”，但听另外一些片段，又能感觉市长是个很有同情心、很人性化的官员。其实，一般人不知道，这是尹凡的讲话艺术，他之所以用这种与平头百姓不一样的讲话方式，系因其身份所致。尽管他今天处理的只是一场普通的上访事件，但他的话会被市政府工作人员记录在案，作为日后处理该事件乃至同类事件的依据。所以他的话必须符合政策和法律，必须体现市政府的权威，必须在今后有人查询起来，找不到任何徇私徇情之处。同时，他的话也必须能够体现执政一方的官员维护弱者、倡导公正、践行正义的使命。当然，这二者在本质上不应是矛盾的，但你不能不防范有些人为了某种目的在今后的某个时候误会甚至曲解你的意思。作为一个领导，尹凡的话语必须有足够的圆润周到才行。
因此，他的这番话，理解起来就需花一番脑筋。齐欢和王亦他们听惯了领导的讲话，对尹凡的意图基本能够理解，而老人们理解起来就费劲了。他们看着老王师傅，希望从他那儿得到解答。老王师傅对尹市长的话，虽然摸到了一点脉络，却也不敢完全确定市长一定是“站在自己这一边”了，他又不好直截了当地问，便把疑虑的目光投向齐欢和王亦。
齐欢看出老人们的狐疑，用明快的声音说道：
今天，市长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听取你们的申诉，把预定的工作日程也改变了。你们的困难确实存在，你们的诉求也基于实际，市长很理解你们的境况。市长已经明确说了，养老院的拆迁，必须既符合城市改造的有关规定，同时也要顾及困难群体的特殊状况。在养老院搬迁问题没有一个解决办法之前，你们依旧还住在那里。那个地段既然已经划入改造区域，拆迁是必然的，但是在拆迁之前，养老院必须有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而这个办法必须经过几个方面的协商，这个嘛，恐怕需要一定的时间。当然，市里会尽快把这个时间缩短，既不能太多地影响城市建设发展，也不能影响你们的晚年生活。总之嘛，这件事会统筹考虑、统筹兼顾，你们就放心好了！他看看手表，又说，到下班时间了，市长那边还有几个文件要马上处理，你们理解一下。王主任，你领着接待办的同志陪老人们吃个中饭。
齐欢的话说完，那边办公厅工作人员上来，引导老人们出会议室，下电梯，去政府食堂。有人领着，老人们还挺听话，一个个相跟着鱼贯而出。到了食堂，那边已经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吃着饭，大家相互关照地问问身体，血压啦、冷热啦、胃口啦什么的。饭后，坐进暖气开得很足的中巴车里，大家的情绪已完全平复下来，感觉好像到市政府来不是上访，而是做了一趟客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