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金在公司形象是十分干练的,素颜、套裙、船形的半高跟羊皮软鞋,与她在温泉度假村的形象判若两人。
到目前为止,梅金也仅是松崎双电的一个副总经理,这样的副总,公司有七个之多。但是公司上下无人不知,贺武平那个总经理是挂名的,真正为他行使权力的人是梅金,尽管贺武平占据了公司最大也是最气派的办公室,而且他的办公室永远门户大开,有时他把两脚都跷在大班台上也不肯避人。
这一天也是一样,梅金上班时路过贺武平的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墙上不靠谱地挂着一张巨型海报,是贺武平在水底跟一条热带鱼嘴对嘴的照片,他和鱼都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子,憨态可掬。
梅金问身边的助理,语调平缓,他又跑到哪儿去了?助理翻了翻手上黑色的笔记本,谨慎地回道,贺总今天去参加“深海奇缘——我和大海有个约会”了。梅金耐着性子道,说具体的。助理忙道,是一个名牌潜水表展示派对,在会展中心,有名伶唱昆曲。
梅金径自向前走去,目不斜视地道,那他到底是喜欢名伶还是喜欢昆曲?助理回道,他现在狂热地喜欢潜水,说是过段时间就去宿雾浮潜。
梅金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想到贺武平办公室大海报上的那行黑体字:向海底出发!
家里的活动室,上天入地都是他的东西,好像的确有过一双蛙蹼。
贺武平从来是花样翻新地贪玩,谁拿他都没辙。有一次他连续三周都不在办公室露面,梅金去向贺润年投诉,贺润年听后哈哈大笑,还说滑翔伞很刺激,人类的梦想就是从羡慕鸟儿会飞开始的,他也想去试试。言下之意还挺欣赏自己的儿子。
在家族生意方面,贺润年倒是格外的看好和器重梅金。
当初贺武平执意要娶这个标致的女人,贺润年自然是颇不以为然,心想这样的花瓶,我只要承诺年薪十万元,公司里就不知云集多少校花。
然而梅金很快就让他刮目相看,贺润年也不是不望子成龙,他叫国外留学归来的贺武平从最基层的营销部做起,枯燥艰辛的工作让贺武平没坚持多久。后来贺润年发现都是梅金在基层部门上班,她离开了待遇丰厚的银行,一点一滴地了解松崎公司的业务,而且她坚持跟着贺润年学习经商。
后来梅金生下丙丙,从此便深得贺润年的欢心,更是手把手地教她生意经了。
一直做到高层,梅金不知不觉间成为贺润年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若一定要把他们放在一块比较,她只比贺润年更勤力、更严厉。贺润年做生意小气,梅金就必定锱铢必较,贺润年不愿出面的事,梅金必定挺身而出当恶人。总之,她跟着家公并肩搏杀,帮助他建立坚不可摧的松崎帝国,同时也成为这个家族都要敬畏几分的女人。
她深知所谓的年轻漂亮是最靠不住的,当芳华凋尽,她还凭什么留在这个心爱的男人身边?
梅金的野心是,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她一定要跟贺武平门当户对,而她拼的不是钱,是头脑,是担当,是精明硬朗,苦干实干。
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当年的她,做梦都没想过能够嫁入豪门。
她的命运,全仰仗她年轻时就赚到真金白银。她是在飞机的头等舱里认识贺武平的,他们碰巧邻座。尽管她着华服,拎名牌包包,但是真正打动贺武平的也许只是她从容淡定的神态。
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也不过是一个艳俗的翻版电视剧。
所不同的是,她竟然深深地爱上了贺武平,如果说当年她只不过想找一个钱柜,不承想得到的却是一颗情种。贺武平永远都不知道他自己有多可爱,他有着孩子般的纯真和淘气,毫无心机,自由自在。虽说贵为公子哥,可他在街边大排档吃碗面条,也能吃得满头大汗,硕大的鸡公碗挡住了整个面部。特别是他熟睡的时候,小麦色的皮肤细致润泽,头发蓬松浓密,两只手握着空拳,像阳光尚未照醒的婴孩。
他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过去种种的卑微和不堪。她虽然不至于妄自菲薄,但是好的出身毕竟是中六合彩,让人羡慕和向往。每当她看见那张无欲无求的脸,决不揣摩别人心思的直来直去,心中便生起无尽爱意。假如她也能活得那么单纯而快乐,该有多好!
当然,在爱上贺武平的同时,她也爱上了这个家族,原因是所有家庭成员的关系普通而且正常,贺润年从来不找小蜜,不泡夜店,除了工作之外,他的全部乐趣就是在家待着,他喜欢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在家里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地位。贺武平的妈妈一点不多事,她的名言是餐桌前的家人整整齐齐、健健康康,就应该杀鸡敬神了。她并不知道什么是“甲A”、“F4”、《菊花台》,但是喜欢倪萍。
更重要的是这个家庭为她提供了一个黄金打造的平台,令她挖掘出自己无从估量的潜力,从而实现她内心深处的野心和梦想。
公子哥的确贪玩好玩,但是公子哥也说变就变。老实说,贺武平并不知道梅金有多爱他,也认为自己的花心天经地义。常常是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梅金备受折磨,但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如果把爱情当成工作,恐怕就不会那么伤神了吧。
但是,梅金什么都听小豹姐的,唯独爱的深渊,她毫无防备便陷落其中,甚至是心甘情愿地向下俯冲。
终于,梅金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分钟的路程,她用了整整十三年,从一个三陪小姐到如今权倾一时的企业家。现在她的办公室很大,分成内外两间,外间有会客桌椅,还有毛玻璃间隔的她的秘书、助理等人的办公卡位,一切都井井有条。内间是一排靠墙的文件柜,里面有书和不同颜色的文件夹,还有一些小摆设,以及贺武平和丙丙的照片。
她还要做得更好,让他从心底对她仰慕、钦佩和感激,最终成为他不可取代的恋人。
她的大班台上已经积压了不少公司事务的文件,等待着她的处理。她的助理也开始向她提示今天的会议和应酬,普通而繁忙的一天又开始了。
和梅金每天的繁忙相比,贺武平就显得悠闲多了。
此时的他正躺在游艇的甲板上晒太阳,这里是浮潜胜地,宿雾的巴里卡萨岛,它的独特之处是在离海岸三十米以外,突然垂直下降一百五十米,海底落差为海洋带来丰富的深海鱼种,那真是海底世界,梦境重现。
船上还有潜水教练和贺武平的好朋友米高,他们正和两个穿比基尼的阳光美少女打情骂俏。
浮躺在只能听到水声的蔚蓝深海,看着海龟从头顶缓缓游过,阳光透过海水,形成数道菱形光柱直指海底,为了看断崖边上的珊瑚,贺武平冷不丁看见九十度陡峭的悬崖就在眼下,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兴趣骤减,向着有光的地方快速上升。
还好,不知何时,潜水教练出现在他的身旁,做手势让他尽可能地放松。他想起教练最常说的一句话,不要跟浪潮的方向对抗,退潮的时候一定不要用力,否则游不到岸边,人已经累死了。
他镇定下来,水又重新变得亲切、温柔。
但是慌乱之中,他腕上昂贵的名牌潜水表还是脱落了,静静地下沉,下沉,直至葬身海底,仍旧在三百米深处闪闪发光,循序而行。
时间是唯一不可改变的东西,无论是飘浮还是沉没,始终记录着一切,不曾离你而去。这段时间,贺武平的心情一直都是这样,他极力想摆脱掉一些记忆,但它们却偏偏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甚至围观和绑架了他。
他多么希望曾经发生的一切也葬身海底,永远无人提及。
然而深潜却不能令他有片刻的遗忘,以往的日子,气泡一般地浮升水面。
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梅金时的情景,他们在飞机上的头等舱相遇,梅金就坐在他的身边,她无疑是个美人,凛冽的美艳令人窒息,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气。
她始终都很安静,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几乎没有看他一眼。
她微低着头,正在阅读一本法文原版书,贺武平随意溜了一眼,是卢梭的《忏悔录》,她静态的样子让人莫名地着迷。
当时贺武平就有些呼吸困难,即便是现在,也只能说他对她的气场实在是太陌生了。男人,总是对他们不熟悉的事物充满兴趣。而当时的贺武平充其量只是生态保护区里的一只名贵熊猫,对于野性的狸猫几乎没有常识。
爱的火焰就此点燃。
她很少说话,对他的喋喋不休偶尔回一句两句,算是礼貌,大部分时间是微笑不语。他说可以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吗?她说不可以。他问她为什么?她没有说话。他又问她在哪里工作,她说在银行,他问哪间银行?我可以去存款。她说是外资银行,只做公司业务。他说我也有公司啊。于是递给她一张名片,她却看都没看就夹在书里。
其实当时的梅金,一眼就看出贺武平是二世祖,但是曾经沧海的她,根本看不上这种手板向上讨要的混世魔王,和这种人打交道,上游的水龙头一关,就得跟他一道渴死。不如直接找个老头,不是什么都有了吗?
自己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难道还真的演一遍灰姑娘的故事才肯黯然收场?省省吧,戏是好戏,我不想演,可以吗?
飞机降落停稳,她一手拿着书,一手拉着LV的行李箱离开,他的名片从书中飘落在地,她全然不知,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在此之前,他几乎没有碰到这种情况,可以说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众星捧月的宠儿。
很快她就消失在茫茫人海,留给他的只是一个谜一样的背影。
然而冥冥之中,似乎真有上天注定这么一回事。两个月以后,贺武平在一家高级健身俱乐部里再一次与梅金相遇,当时他正在恒温泳池中游泳,游泳池是“年糕”状的,从高处看就像一块碧绿的老玉,温润而宁静,还伴有舒缓的音乐。由于是会员制,人丁稀少。坐在泳池边上歇息的时候,透过落地玻璃窗,他看见有几个男女在练习泰拳。另一侧,一排走步机上,只有一个女孩子在挥汗如雨地走步,她身穿运动型的背心短裤,好身材一览无余,是典型的黄蜂腰,蚂蚱肚,小腿修长。
丰满的双乳犹如两座秀美的山峰。
定睛一看,居然就是梅金。
梅金两耳戴着耳机,沉迷在随身听的音乐之中。
直到她走,他也追出门去。
那时他开一辆深灰色的宝马7系列,心想这一次该不会被她小看,没想到她开一辆白色的奔驰小跑。从未试过这么别开生面的追女仔,车追车,追出几条街去。贺武平至今也无法解释,他当初为何会如此痴迷?
终于,梅金走进一家名牌珠宝店。
她拿掉耳机,开始跟店员讨论珠宝的样式,最终拿起一串珍珠项链,珍珠的个头比黄豆大一圈,形状均匀,大小适中,一颗一颗饱满圆润,柔光苍茫,是一种沉着的美丽。这款项链的价格牌上,挂零也像珍珠,足有一串。
贺武平站在梅金的身后,情不自禁道,喜欢吗?喜欢我就送给你。
梅金向后翻了个白眼,心想你是谁啊,关你屁事。不想回过头来,发现还是头等舱里见到的那个人,两个人寒暄了几句,算是正式认识了。贺武平坚持要给梅金买下珍珠项链,梅金淡淡说道,她买项链是送人的,坚持自己付费、刷卡。她也真是见惯了大钱,怎肯为这种小事欠下人情?
此后,贺武平便一头栽进了热恋之中,他总是出尽百宝地约见梅金,而梅金越是爱答不理,他越是斗志昂扬。
真正让梅金改变态度的,还是贺武平身边的一圈朋友。他们当然是非富即贵,身家显赫,见过梅金之后便视她为“不明飞行物”,他们对贺武平说,你是不是看走眼了,她哪有那么美?而且身上一股狠劲,绝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更有朋友说,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又可疑的富有,属于高危人群,我们天然排斥,你最好也小心一点,你刚从国外回来,哪里知道什么叫美人心计。
也许当时的他实在太年轻了,自然气盛,这种话一句也听不进去。
朋友们设了饭局,故意带出他们的女朋友,希望唤醒沉睡的贺武平,那些女孩子个个美丽超凡,灿烂耀眼,有金牌主持、芭蕾舞演员,还有当红的歌手和首饰设计兼钢琴师,她们天人般的美貌和优生的长腿长手指,总是会让平凡的女孩子自惭形秽。只是梅金年纪虽轻却稍有历练,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里并没有把这一票人当成对手。她们无言的蔑视深深地伤害了她,让她决定极地反击。
同时小豹姐也说,你是猪啊,还是笨蛋?碰到这样的金龟婿就要死死咬住,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能松口。
一天傍晚,贺武平和梅金到一家地道的日本店去吃加贺料理,一身和服的老板娘提着裙摆小跑着过来迎接客人。进门之后才发现这里是用一个小型的山庄来作料亭,包间不多,但最好的便是面对庭院的水景多功能茶室。
茶室是敞开式的,延伸出去的地板悬在一座不大的池塘之上,围绕池塘的是高大、浓密的长青植物和紫红色的长叶灌木,黄杨木和海桐花在蓝灰色的草丛中分外耀眼。静水深流、色泽鲜艳的锦鲤沉在水底缓慢地游动,似乎整个世界的节奏也渐渐慢了下来。犹如门口挂着的一幅蓝幡,上面写着笔画敦厚的三个白字“味自慢”,竟比“金池”两个字还要醒目。
金池正是加贺藩的都城。
这里的宁静与平和,即使是脚步最匆忙的过客,也忍不住会席地而坐,茶室的内外用日式格子趟门相隔,半截的布帘子上绘着一个风情万种的艺伎正往头上插发簪。屋檐之下设有一张乌木的方桌,檐上挂着一只玻璃彩绘的江户风铃,在秋夜长风中偶一作响,叮咚之声却能响彻心扉。
晚餐从一杯热茶开始,贺武平叫梅金点菜,梅金点的前菜是雪蟹和鲨鱼籽、金枪鱼的刺身,还有天妇罗和治部煮。
清酒是一整瓶的“加贺鸢”,埋在冰块里上桌。
雪蟹和甲箱蟹的拼盘是老板娘亲自端上来的,梅金恭敬还礼,说道,日本菜的精髓就是吃食材,秋天渔禁开放,当然要吃蟹,如果是三四月间,我就要点怀孕的鲷鱼了。
老板娘的表情有一种如遇知音般的欣喜,当梅金说出盛蘸料的木胎金箔小盏是“轮岛涂”时,老板娘上扬的眉毛都要掉下来了,是啊是啊,日本漆器中的轮岛涂就相当于中国瓷器中的景德镇啊。
饭后,激动的老板娘亲自以一场抹茶茶道为客人送行。她以长柄小茶匙舀出适量粉末倒入碗中,特意将有图案的一方对准梅金,然后注入沸水,用竹筛拌匀,而后优雅地从和服衣襟抽出一块方巾,衬着茶碗底部递了过来。梅金接过碗,按规矩右手单掌托起,左手将茶碗逆时针转动半圈,小口浅啜品味,喝完用手擦一下喝过的碗沿,再顺时针把碗回转半圈搁在桌上,然后双手扶膝,直角鞠躬。意思是我吃好了。
但是双方都有一些意犹未尽。
这时梅金从包里拿出尺八,尺八放在一个暗红色的金丝绒套里,她取出之后,轻加抚试,缓缓吹奏了一首古曲助兴。后厨矮矮胖胖的老板厨师松任先生也跑了出来,他戴一副黑框眼镜,脖子上永远系着一条雪白的毛巾,驻足欣赏时满眼都是过于意外的惊喜。
贺武平当即傻了,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说,那天的聚会,你为何说你没有任何的才艺表演,是不是因为没带乐器?梅金说道,古曲从来都是一对一的心意诉说,如此清雅唯美之物,恐怕一个听众都嫌太多,拿出来挑战竞技就完全没有韵味了,更是俗事一件。
贺武平被她说得脑袋阵阵眩晕,如痴如醉,天上人间。
现在想起来,当时梅金吹奏的哪里是一支古曲,分明是万劫不复的魔咒,令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并蒂而生。
贺武平贪玩,贪靓,花心。
但若无这几样宝物傍身,又怎见得是人见人爱车见车载的公子哥呢?这年头,人人都爱公子哥,他们就像试管婴儿,纤尘不染,不食人间烟火,保持着最原始的天真和性感。
他说现代人为什么活得这么粗鄙?穷人也就罢了,富人也没有一个像样的,为什么?就是因为不会玩啊,人活一世,不玩对不起自己。再怎么拼命地工作赚钱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开心吗?可是不玩怎么会开心呢?
他哪里有什么眼袋和皱纹?常人看来,无非一段时间夜夜笙歌有些眼肿疲累,丝毫不影响他近乎完美的气质。但他的审美要求细微而敏感,就像他本来牙齿好好的,非要花天价去做了一口明星牙,笑起来更加迷人,整齐洁白的牙齿闪现出钻石般的光芒。也许他微微出现的眼袋属于家族遗传,听说了丽慈的冯渊雷做得最好,没想到扯出一场陈年旧案。
冯渊雷死了,但是隐藏在贺武平心中的仇恨好像并没有随他而去。
的确,贺武平是在冯渊雷的工作室里意外地看见了梅金的丰胸照片,因为这太隐秘了,雷同的几率微乎其微。
粗粗一查,梅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他完全陌生,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的人。她不是孤儿,身体严重造假,还做过三陪女……后面的事他都不敢看了,一把火烧了这些文件,他对自己说,不要再查下去了,否则最先崩溃的将是他自己。
眼睛一眨,白玉变成豆渣。
当天晚上,贺武平便急招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聂军飞密谈,这个人四十来岁,微胖,头发浓密还带点自来卷,一脸倔强的严肃,特点是嘴巴极严,号称老虎钳都撬不开。他是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高才生,贺润年钦定的可以融入家族体系的人选。
贺武平的意思是,根据法律对奸情受害者有利的规定,起草一份剥夺梅金分割财产权的离婚协议及起诉书。
以往思路敏捷的聂军飞愣了片刻,怔怔地说道:你确定这么做吗?
同样的问题,贺武平在心里又问了一遍自己,四目相望,聂军飞的目光意味深长,欲语还休。这让贺武平陷入了沉思,最终不自觉地冲聂军飞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想安静一下。
在巨大的谎言面前,他已经不知所措。
聂军飞无声地离开了,剩下贺武平一个人在马术俱乐部的休息室里发呆。也只有这个地方梅金是不来的,否则无论是办公室还是家里都不方便讨论这个问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觉得梅金的眼光中闪动着神鹰一般的光芒,而且无处不在地笼罩着他的生活。
窗外绿草盈盈,视野相当开阔,远山蜿蜒如水墨画一般安逸悠然。
八岁的贺丙丙正在学习马术,他小小年纪一身马服马靴,认真地板着一张小脸。贺武平专门为他买了一匹纯血马,乌教练也是价格最高的教练,沉稳坚毅的内蒙人。谁都知道,马术是典型的贵族运动,不仅能够塑造正直的体态,还可以训练出人的节奏感和柔软度。
丙丙的样子根本就是贺武平的盗版碟,眉清目秀,神气俊朗。全家人爱死了这个宝贝疙瘩。
无奈,有些事情发生得太晚又太突然,时至今日,随着岁月的流逝,所有的假都因为有充足的时光浸润而变成了真。孩子是真实的,梅金的奋斗史是真实的,包括她在贺润年心中的位置也是真实的。
由于梅金的辅佐,贺润年在生意场上更加霸气,连续几年出手做成的并购案就有十一项,贺武平心想,父亲就是舍弃自己都未必会舍弃梅金。
父亲最欣赏梅金的硬朗风格,在柔性管理大行其道的今天,梅金坚持不靠“亲和力”解决问题,而是决不回避正面冲突,商场即是战场,只可能在斗争中求和谐。当年她初入松崎双电,便连续四十天追讨公司债款;在公司成功上位之后,她又带着少而精的营销团队,打败了国内一些厂家近千人的营销队伍;掌握权力之后,她坚持原则,规定凡拖欠货款的经销商一律停止供货。
她的冲锋陷阵有效地缓解了贺润年的职场压力,令他腾出时间和精力去考虑公司的整体规范化。二○○三年,账上并不缺钱的松崎双电选择了在香港上市,贺润年表示这纯粹是一种国际品牌的名号,但他必须走出亚洲,以了心愿。
此外,在得到贺润年最充分的信任之后,梅金还亲手打造了自己的团队,公司的命脉部门:财务,公关,核心技术的研发优势和新材料的应用技术全部掌控在她的手中,还有密如蛛网的营销网络,更是她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
十年一觉大梦归。
如今,当年的媚猫已经养成了老虎。如果说梅金的强势在公司内部早就不是秘密,那么还有一些外人不知道的隐痛深藏在贺武平的内心。
那就是梅金还救过他的命。
若干年前,贺武平在打网球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叫林丁棉,不仅球打得好,而且人也长得健康喜气,理一个分头,小麦色的皮肤细致光滑,最招牌的打扮是一身雪白的超短网球裙,露出笔直匀称的美腿,白色的运动鞋配一双耀眼的鸳鸯袜,一只翠绿一只鹅黄,就跟搞错了似的,给人的整体感觉是年轻动感。林丁棉有一个哥哥叫林丁铁,是个网球教练,人长得高大威猛。由于他一直是贺武平高薪聘请的陪练,一来二往的也就跟林丁棉熟了。
本来,贺武平身边一直不乏女朋友,梅金知道他贪玩也并没有多心。她深知这种事管还不如不管,通常贺武平也没有什么长性,热得快也冷得快。但是这一回,林丁棉居然把贺武平忽悠得跟她一块儿去意大利的蓬扎岛度假,两个人在海滩上不顾旁人的目光,热情似火,不停地拥吻。被记者偷拍的照片登在报纸上,不仅让梅金颜面尽失,还让她觉得这个女孩子是有备而来。
林丁棉自称是一个健美教练,在健身房教教肚皮舞、钢管舞、普拉提什么的,生活状态简单而快乐,这显然是暗合了贺武平的价值观,两个人又能玩到一块儿去,所以很快就密不可分,情感也随之急速升温。
两个人最后一次结伴而行是去南非,这一次贺武平差一点就没有走出非洲。原来早有预谋的兄妹俩精心策划了这次死亡之旅,由林丁铁带着同伙先一步飞往异国他乡,在贺武平下榻的别墅住下。结果贺武平到达南非之后,便一脚踏进了机关算尽的陷阱,他还没看清楚当地的自然风貌,就被兄妹俩上下齐手绑了起来,在得知他的银行密码之后,林丁铁与其同伙先后多次到银行提取美金七十万元,人民币八十六万元,最终决定撕票,而后逃之夭夭。
就在林丁铁把准备勒死贺武平的电线绕在他脖子上的时候,贺武平对林丁棉说,我还以为你爱上我了呢,你们演得真好,可以当影帝影后。
话音未落,林丁棉飞起一脚踢到贺武平脸上,顿时血花四溅,贺武平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顿时山河倒立,眼前模糊一片,但他仍听见林丁棉恶狠狠地骂道,死到临头了你还那么多话!谁会爱上你这种自恋狂,你去死吧。
当时贺武平心想,这一回是死定了。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情形突然急转直下,都有点像品位不高的影视剧情了,由于梅金带着人及时赶到,贺武平得以脱险。
在归途的飞机上,贺武平的脸肿得像包子似的,脸颊和鼻梁一样平,还被白绷带五花大绑,幸好后来证实没有破相,只是掉了两颗牙,整个牙床也都松动了,休养了大半年才渐渐恢复,又找了一次明星牙医补牙。
依然是在头等舱,依旧是两个人并肩而坐,贺武平想起初识梅金时的一幕,不禁百感交集。
那是夜航飞机,梅金倚窗而坐,始终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
她是他的驱魔人,也是他的护身符。但他是从来不认错的,只是默默地抓紧了她的手,那一刻,他宁愿相信他是非常非常爱她的。
后来,他问过她,既然你早已看出了端倪,为什么不提醒我?她淡淡地回道,我当时提醒你,你会听吗?你会相信吗?
但是在她的原罪面前,所有的这一切又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啊。
不得不承认,随着物换星移,他们所谓的相爱已经演变为成年人的婚姻,原本清涩而炽热的激情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均是权衡利弊,取舍得失,与什么爱不爱越发的没有半点干系。
所以,果然。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千江有水千江月,似乎只在一瞬间,他再不是那个鲜衣怒马杀伐果敢的浪子,但她,却已成为与他比肩而立驰骋沙场的强者。
这时,贺武平感觉到船体重重的一靠,他醒过神来,发现游艇已经靠岸,他的若干保镖沿岸而立,成为一道奇特的风景。自从林丁棉事件之后,贺武平每次出行都像带了个旅游团,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人在摇摇晃晃之中是很容易思绪万千的,贺武平还在发怔,米高的手已经伸到眼前,他拉起贺武平,还不忘一左一右拥着两个阳光美少女上岸,他们商量着晚上到哪儿去喝酒。贺武平却一点心思也没有,这一次,他是被一种令人窒息的阴郁所劫持,心陷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