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路弯,等恢复高考的消息绕到我们大队时,离高考只有二十多天了。我们十几个想考大学的知青找大队书记请假回城,参加高考。大队书记说,这事贫协主任管。我们又找到贫协主任。知青们不喜欢贫协主任,背后叫他贫血主任。贫血主任拿出高干的架子,说:“考大学,啊?这是件好事嘛!啊?但是,不是谁想考,就能考。啊?要大队推荐!啊?谁想考大学,要先写份申请书,交给我。啊?”贫血主任说“啊”这个字时总是把声调拉长并把声音提高。
从贫血主任那回来后,我赶紧写申请书,而且写得非常认真,什么响应党的号召,一切听从党的安排,努力复习,决不辜负大队书记、贫协主任和大队民兵连长等领导的期望和培养,一定考出好成绩,为我们万岭大队争光……我写了大半夜,满满两张信纸。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申请书交给了贫血主任。贫血主任说,等我把你们地申请书看了以后,跟李书记他们商个量,讨个论,然后再决定推荐谁去参加考试。啊?
好几天过去了,大队也没给我们答复。干活时,我跟队上一个社员唠叨这事,另一个年轻社员听了我的话后,说,你把申请交给贫协主任啦?那个家伙不识字!听了他的话后,我嘴张得老大,说,啊?
第二天上午又听说不用大队推荐也能考大学。听了这个消息后,我们也不管大队同意不同意了,赶紧往家赶。离高考的时间不到二十天了,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我的高中课本了。自从下乡后,除了看过几本《金光大道》、《艳阳天》这样的小说和一些鲁迅的书外,我几乎什么书都没看过。
下乡后,我认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跟书本打交道了,能被抽上来当工人,就谢天谢地了。怕抽不上来,下乡三个月后,大队叫我去大队办的小学教书,我都不去。可万万没想到,这辈子还有考大学的机会,这下子可抓瞎了。有人劝我,说考中专把握大些。可我想,就是考不上大学,怎么着也该去考一次吧!
我中学底子差。由于爸爸的工作老是调来调去的,我家老搬家。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一共搬了四次家,一年换一个学校。除了一所公社办的学校外,其余的学校全是工厂子弟学校,很不正式。学校里正经科班毕业的老师很少,大部分老师是从工厂里挑出来的工人,有些工人连自己都没念完高中,就被指派来教高中。记得有一个老师特实在,在课堂上跟我们说,你们知道我水平不行,很多东西我都不会,反正读书也没多大用,咱们就互相糊弄糊弄算了。还有一个老师是陕北人,陕北口音特重。我们说听不懂他的方言,要求他讲普通话。他用标准的陕北话说,你们这些娃尽瞎说,俄讲的是标准北京语。
一个姓夏的老师叫我难忘。他教我们高一物理,有一节课讲电磁效应,在一根铁棒上缠上漆包线,当漆包线线圈的两头通上电后,铁棒就有了磁性,就能把桌上的钉子吸起来。这么简单的道理,讲一讲,做一下示范,同学就都明白了。可这个夏老师为了拖时间,省得讲他不明白的东西,他叫全班四十多个同学,每人都到前面去按一下开关,通一下电,一直通到下课。那堂课后,我们背后就开始叫他“瞎通电”老师了。
七七年高考时是先报志愿,后考试。当时一心想逃出大山,最好是逃到海边儿或者轮船上,干一个与大海有关的工作,咱不就可以老有鱼吃了吗?在这个理想的驱动下,我报的志愿全是与海有关的志愿:船舶设计、船舶动力和海洋生物。我的一个高中同学,也是朋友,下乡跟我下到同一个公社,他报的志愿也全都是与船有关的专业。山里人跟山外人不一样,很少吃到鱼。所以,我们山里人最馋的就是鱼。
俗话说,名师出高徒。可想而知,“瞎通电”手下的我去参加高考,能考出什么样的成绩?记得有一道关于磁力线的物理题,好像占整个卷子二十分。题目要求画出磁力线的方向。题目很简单,用右手定则就能确定磁力线的方向。可咱是“瞎通电”的高徒不是?慌张之下,就用了左手,估计那道题我一分儿没得。
考完试后,跟大队其他几个参加高考的知青一聊,他们都比我考的好。我想,这下完蛋了,鱼吃不成了,还得继续啃红薯。
心里觉得没戏了,可还是想,万一呢?没想到,老天爷还真挺照顾咱,叫咱碰上了那个万一。整个大队上百号知青,就我一人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不过,老天爷也没让我乐翻了天,没让我实现天天吃鱼的伟大理想。
接到入取通知书一看,是一所农业大学寄来的。我没报考农业大学呀!可能是寄错了。打开信封一看,里面写的也是我的名子,没错!那年头,对我来说,农业两个字就是红薯这两个字。一看见农业这两个字,我就心发怵,胃里往上冒酸水儿。老天爷呀,好事做到底,您这不是叫我上几年大学后,再回来啃红薯吗?
决定不去了,明年再考。今年都能考上,明年复习一年肯定能考上理想的海洋大学或海岛大学。可一打听才知道,不服从分配的,明年不许再考。得,后路没了。那就先上了再说吧,最起码四年不再吃红薯了。仔细看看通知书,祖国对我的分配也不完全离谱。我不是报了个海洋生物吗?微生物也是生物,所以,祖国就把我分了到微生物专业。手中攥着录取通知书,心想,大学毕业后,工作是看显微镜下的小虫子,可能不会再回大山里啃红薯啦!跟我一起高考的那个高中同学,虽跟我考的差不多,但他还算是一半儿如愿以偿,没被分到船舶动力或船舶设计专业,被分到了焊接专业。祖国想,不能大家都去搞船舶内燃机或船舶设计吧!总得有人管船舶的焊接吧!如果没人管着,工人们把该焊的钢板不焊牢,远洋货轮航行到公海后,沉了,谁去捞?
在美国,我们朋友圈子中有一人,那年报的是天文系,结果,被分到了地质系。他本人的理想是抬头望天,可祖国给他的任务是低头看地。祖国这样分配也有祖国的道理。祖国的天文望远镜有限,不能人手一台。再说了,就是发现了新星星,又有什么用?就算新星星是金做的,咱也不能把它搬回来不是?还不如让他这样爱看星星的热血年青到地上找找。中国地大物博,矿藏丰富,有很多宝贝,需要很多人来找,找到一座金矿不比找到一千个新星星都强吗?
有的人血管里天生就流淌着执著的血。三十年了,朋友心中喜欢看星星的火苗从没灭过。几年前,买了架天文望远镜,只要周末天气好,他就领着儿子在后院看星星。城市里,灯光太亮,影响他看星星。几个月前,他在城市边儿上买了十亩地,以后要到自己的地上去看星星,那里没有灯光污染,星星看得更清楚。
当年,如果朋友被分到天文系,宇宙起源之迷可能早就被他破了。哎!一个诺贝尔奖得主就这样在三十年前被祖国从诺贝尔奖名单上除了名。
朋友对星星这么着谜,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说,不论是大星星还是小星星长得都一样,全都圆头圆脑的,有啥看头?如果有方形的,三角形的或八角形的到还有些瞧头。他说,你知道,如果太阳就像一粒细沙那么大,那么银河系中太阳这么大的恒星就能装一碗。如果把宇宙中所有的恒星都像沙子一样装在一个大水缸里,这个大水缸的直径就要有八公里那么长。每当我看到银河系也只是无数星系里的一个,我就感到我们人类实在是太渺小啦!作为整个人类都这么渺小,那么,一个人或一群人所追的名和利就更微不足道了。每次看完星星,我都想,人能活在世上是多么的偶然。就拿地球来说,如果离太阳稍近点儿,人类就会被烤焦,离太阳稍远点儿,人类就会被冻死。作为一个人,能来世上走一遭,实在是偶然中的偶然。每次看完星星,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抓住这偶然中的偶然,过好每一天,每一刻。
听他这一说,我很受感动,求他下次去看星星时,把我也带上。
前年回国,与大学同学相见,可真是快乐。在国内的大学同学好像都混得很潇洒,有当局长的,有当所长的,还有经商的。一个同屋住了四年的同学,好朋友,站到了科学院院士的行列中,跟他碰杯时,我打心底为他高兴,说,“祝贺你。”
说心里话,如果十年前,我的祝贺就不会是百分之百的真心,里面一定会有很多妒嫉。现在,我不妒忌,因为我心里知道,他的锦鞋给我穿,我不会穿。他的鞋虽然好看,但会把我的脚磨出很多血泡。我的鞋给他穿,他也不会穿,无光彩的普通鞋,他穿了可能会早得心脏病。走过三十年,还是自己的鞋可脚。
一晃三十年,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古人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如果叫我来总结一下过去的时光,我会说,我虽没抓到别人眼里的功名,但我对自己眼里的成绩很满意:上了大学,出了国,有个满意的婚姻,养了个聪明懂事的儿子……有很多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全都实现了。虽然,在过去的三十年中,也有过阴暗的日子,但回想起来,我对过去的三十年仍然非常满意。
有人看重功名,并在追逐功名的过程中得到了很大的乐趣,我为这些人叫声好。有人不看重功名,平常柴米油盐的百姓日子就使他们满足,我也为他们叫声好。
我以前对有功名的人很羡慕,觉得有了功名后,那些人会幸福得每天回家后,要在地上打几个滚儿。现在我知道,很多人得到功名后就跟我买了一辆新车一样,在头几天会每天打几个滚儿,之后,就再也没兴致打滚儿了。
走到历史长河边,随便掏一瓢水,里面就会有很多有功名的人物。我心中不免会问,这些历史的能人们,谁有真能耐,能逃过最终变成尘土这一劫?明朝有个宰相在评价秦始皇的功名时说: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别说一时的功名,就是千秋万代的功名又如何?统一中国,筑万里长城,这可是天大的功名啊!如今又怎样?长城仍在,人早就变成了尘土。
这样看来,追功名也好,不追功名也罢,重要的是在变成尘土之前,谁要能老有办法叫自己幸福地每天在地上打滚儿,谁这辈子就活的比当皇帝都强!
从今以后,我要把缰绳勒紧,让时间这匹快马慢下来,不再为追求功名利禄而奔跑,只为享受上天赐我的美好时光,信马由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