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天塌地陷
当林露娜安心在他们那山冲旮旯里住下来后，刘铁树深知林露娜十分挂念女儿，有天便利用去卖菜的日子里去探望琼子，没料学校正为琼子心理上出毛病大伤脑筋，当学校有关造反派领导问刘铁树是上官琼惠的什么人时，刘铁树便自称是琼子的表舅。
当时学校正由工宣队与支左部队领导校园文革运动，他们并不太清楚琼子的社会关系，只知道她的母亲已畏罪自杀，因为没找到尸首，就划为悬案搁置一边。作为黑五类孤儿突发心理疾病不吃不喝不说话，时而神态冷漠茫然，时而烦躁不安，学校方面正不知如何处理时，他们便反而向刘铁树做工作，要他这个表舅接她去休息一段。当时学校一片纷乱，没人提出要刘铁树开个介绍信什么的。
学校找来琼子问她，他是不是你表舅时，琼子因为认识刘铁树，便稀里糊涂地点头，学校仅存的未受冲击停顿的总务处即刻硏究决定，由上官琼惠签字领了她母亲三个月工资。说来也奇怪，也许琼子真是与刘铁树有前生父女之缘，见到他憨厚慈善面目，她会有种良好安静的情绪，二话不说就跟着刘铁树走。
刘铁树本来只是代林露娜去看看她女儿。没想到可以由他将琼子从那个一片白色恐怖的校园中领出来。
琼子领着刘铁树去了家中收拾行囊，刘铁树才悄悄告诉她：“你妈在我那住着。”并吩咐她为她妈收拾一些衣服和用品去，可琼子闻知也很是平静，还专门为他妈装了一袋东西，又特地找了她妈平时需吃的药品。那一刻琼子虽然不言不语，但神情却也是一种病态中的淡漠。
刘铁树并没发现她有什么特别异常，只是沉着脸言行迟缓，刘铁树便放心大胆地带着她回家。当时进门一眼看到头上包着白纱巾，穿着一身蓝底碎花衫青色长裤的农妇装扮的林露娜，当时琼子大约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从未见过她妈这种乡妇打扮，教书时的妈戴着眼镜，总是穿着裙子的时候多，任何时候都有着那种女知识分子的清丽典雅，即使被揪出打倒的那几天，她虽被递成半边头，搞成疯子样，可还没摘掉眼镜，如今不戴眼镜，一双美丽的闪着蓝色光波的杏仁眼显露无遗。
琼子她仿若梦中，嘴唇动了一下，那声“妈”的呼唤轻飘得如一片叶子落地，林露娜早已泣不成声。母女俩抱头痛哭，但没人注意到琼子并无眼泪很淡漠的异样神色，一旁的刘铁树打来洗脸水，轻言细语地劝解。总算暂且让母女俩（实际上是母亲）平息一腔悲愤。
林露娜仔细打量着女儿，她说一个多月没看到琼子，瘦得脱人形了。而琼子却只是淡淡地瞄了她妈一眼，她深潭样清澈的眼睛却异常空茫。
林露娜说：“听你刘叔叔说学校师生都以为妈畏罪自杀了，那是你寻到的这位刘叔叔布下的骗局。”她一边说起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一边习惯地拿起梳子替琼子梳了梳有些零乱的头发，根本没注意女儿的神智上的不对。
林露娜说：“琼琼你真是识对了人，你在大街上抓来的这个刘叔叔，对我真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与你我萍水相逢却认定我不是反革命特务，他不是抓鱼就是杀鸡宰鸭给我补养身子，说是把我偷运出来时用了蛮术帮我压惊。”
刘铁树不忘安慰她：“林姐，别想太多，按照你们知识分子的话是此一时彼一时吧。”
刘铁树一边安顿伤怀的母女，一边做好几样农家特色饭菜，小四方桌上还放着一壶酒。等她们母女坐上桌前时，见刘铁树还在灶屋没出来，琼子始终不太说话，表情甚是呆愣，似乎心思飘得很远。林露娜只顾絮絮叨叨地叙长问短，尽管女儿不太回答，她还以为琼子对新环境怯懦而不习惯的缘故。
刘铁树拿着三只酒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来，为你们母女团聚干一杯淡酒好吗？”
以前林露娜是有点酒量的人，遇到烦心事，也会自斟自饮地喝几口，琼子也跟着品尝一下。可这会林露娜才发现女儿一副魂不守舍的落寞神态，不觉没了口味。她端起酒杯对女儿说：“琼琼，你在开小差了呵，来，跟妈一起借花献佛敬劳神费力把我们带出来的刘叔叔一杯酒。”
琼子机械地仰脖喝了杯中酒。然后还是一言不发，心思好像没系着灵魂。
林露娜说：“琼琼，你这样瘦弱，就安心在你刘叔叔这儿养胖一点再回学校去。”说着夹了一块红烧鱼肉放在琼子碗里。但琼子却是一副不想动筷子样子，随即连声哈欠，看样子就要被瞌睡袭击了。
林露娜见女儿情形，便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虽不见发热，但越来越觉得有问题，从这时起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校方会要女儿离校，原来是女儿精神或者心理出了问题。琼子跟着刘铁树来时，刚好那一路上还稳定没明显异常，当她看到母亲的农妇打扮一惊一乍中，一激动便再次心理受挫，离心目中美丽的母亲形象的差异实在太大。本来就有了很深的伤痕，现在忽然看见母亲是那么一副不伦不类的模样，躲避在山重水复环绕的单身汉家，她便更是再次受伤。
林露娜这下慌了神，她手足无措地一把抓住刘铁树的手，摇晃着：“铁树，怎么办，我举目无亲，你还是把我们送回学校去好吗？”
“别慌，观察两天再说，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我们还是要先哄她吃点东西，安慰好她。”
林露娜顿感天塌地陷似的，不觉流下一串串清泪。顷刻之间她显得更憔悴了。她知道自己当年的轻率生下私生女，是彻底付出代价的时候了。刘铁树见她这么着急，忙安慰她说：“别急，林姐，有我在，别怕，我会带她去看病。”
（33）灯蛾惊火
林露娜万万没想到成长中的琼子，是温室里开放过的花朵，一经风雨，就有无法承受之痛。见到女儿突发心理疾病，她好似万箭穿心。倾时乱了方寸。她感觉天要塌了，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眼前这个憨厚朴实的男人。
刘铁树忽然想起他的外甥女十几岁时因为失恋有过精神失常，一位民间老郎中，告诉过一个偏方，他记得好像是用纯黄泥巴泡水吃能治疗急性的狂躁型突然精神失常。后来他姐夫又从家中阁楼里寻出一本祖上传下约草药治病秘方的书来，好像听说外甥女服了几种秘方见效很快，后来还嫁人生子，得到了幸福。
刘铁树便打定主意，那是一个应该对身体没有副作用的秘方，即使琼姑娘不是精神病也可以预防一下。在征求了林姐的同意后，先搞到自己知晓的红泥泡水的方子给琼子服了，要是效果不显着就去请姐夫搞草药秘方，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尽快带她进城去找医生，不能耽搁半晌。
眼下，具说一夜之间城里开始了武斗，到处有拿着枪的红卫兵造反派。进城出城都有人检查，说有保皇派的人将武装部的首长级人物藏起来了。到处设了盘查点，只要发现可疑人都要进行迅问。只要认为谁有可能为保皇派通风报信，谁就可能成为试枪的目标。
残酷的现实考验着眼前这个叫刘铁树的男人，他没有犹豫片刻，急忙走到渡口上撑着捕鱼的小木船，带着穿着农家衣服的琼子，抄水路进城去找医生看病。
但刘铁树见城里有背着枪公然掀起武斗的骇人场面，怕吓着琼子使她再受刺激，只得到一所离码头最近的诊所开了两瓶治神经衰弱的成药，如谷维素和安神片就逃也似的出城回家。
好不容易等武斗的浪涛平息了一些之后，林露娜要刘铁树火速去搞一套尺寸合适她穿的男式衣服，戴上一顶遮阳布帽，里面长短不一的头发用黑布缝制的黑布头套包裹着，她要女扮男装带女儿去看病，她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尊严与仪表，只要能顺利地带她去当时最权威的市立医院给女儿诊断。他们总算幸运地找到了神经内科值最后一班岗的中年女医生。她说她从第二天起就要去参加学习班，实际上是要发配到农场去参加劳动。医院内不懂业务的无产阶级革命派领导人声称，设神经内科是资产阶级西方国家引进的，是专门为上层建筑领域设立的，要革除取消。所以琼子能赶在取消这一科之前看上病还真有几分幸运。女医生说她修研过心理学，她单独跟琼子对话，凭着她丰富的临床经验为琼子诊断开了药，因无法住院，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后还建议去看一下中医科调理气血。
林露娜带琼子去开了中药，她要刘铁树带琼子在出城的路口等她，她匆匆爬后窗进去了一趟老宅，进屋内匆忙收拾了一下，怕引起人注意，什么都不敢多带，只拿出抄家时没被搜走的钱，也不敢去动屋前小院树下石板底下的“秘密”，她只是无比伤怀地向这个家，向藏着父亲为报效祖国的唯一宝贝暗自祈祷，但愿有一天能柳暗花明。
琼子及时经过一段时间的中西药结合的调理，总算使她有所好转，而他们却没想到她尽管自我封闭的心之门在逐渐开启，却又陷入了另一条找不到出口方向的深巷。她害怕她妈真的有问题，忽然就怀疑起莫非妈妈真的是潜伏下来的特务？在神思恍惚中，琼子似乎越来越不相信母亲是无辜的。她的疑惑更使她莫名地痛苦与绝望。因此，她没发病状态好时，她反而更不理睬林露娜，总是摆出一副冷漠疏离的神态。
当林露娜感觉到琼子对她有怀疑甚至嫌恶的态度后，她除了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对她进行心理引导，就只能釆取‘亡羊补牢’，她抑制着痛苦，不轻意似地找女儿钩通谈心，使她放下不堪重负的包袱。她将她的出身，历史，婚恋的真实情况都告诉她，让她明白她的家族都与政治无关，她十几年来投身与热爱祖国的教育事业，她说她无愧于人民教师的光荣称号。她还叮嘱女儿，万一她不能活到澄清冤屈的那一天，也要她千万记得代她为外公完成遗愿。
琼子经过药物与心理的结合医治，才总算让她减少了不利养病的抵触情绪。
被不自觉地自我封闭的心之门也逐渐开启。她安心地在这远离喧嚣的山村住着，有时还兴高采烈地跟着刘铁树去河中捕鱼撒网，林露娜与刘铁树都绝口不再提跟学校和运动有关的事。经过相处的日子，刘铁树对琼子也像极了慈父一般的呵护，隔三差五就会炖了新鲜鱼汤给她们喝。
没想到刘铁树那久居在她亲生女儿家的继母，竟有一天真的带了她姨侄女回家来了，本是一片好心，他继母见他单身，就想把那叫洪佑缘的离婚女人介绍给儿子。
当刘铁树挑着空菜担回到家一看，他脑中轰然，老娘跟一个陌生女人坐厅堂上首的高凳上，正在对着靠门边坐在矮椅上的母女俩进行盘问审查，就像法官在审问犯人似的满脸质疑冷漠：“快说你们怎么会来到这山村角落的？”五十多岁人的音调甚是铿锵有力，还用手指在桌上敲了重重一记。
吓得精神不济的琼子身子一颤，林露娜脸红耳赤地不知怎样回答“法官”问话，只是习惯性地像被批斗时那样低着头，沉默地用牙齿咬着下嘴唇。很快从那个同样是充满敌意的另一张柿饼脸上的大嘴巴里吐出的话是：“三姨，你肯定打蛇打中了七寸要害，她脸红了，做贼心虚了。”
这时正吓得瑟瑟发抖将头靠在母亲肩上的琼子一听到“蛇”的字眼，猛然一惊：“什么？她们是学校派来批斗我们的？妈，你走到哪里都还是‘美女蛇’。”
这时正好刘铁树赶回家听到琼子被吓出的话。他神情错愕，眼中布满怜惜与尴尬：“妈，你们这是干嘛呀？审人啦？这小姑娘跟她妈在我们这里借住养病。”
老妈见儿子回来，更来劲了似的，她白了一眼儿子继续审问：“你们的胆子蛮大，从批斗会上逃到这里来，跟我儿子怎么认识的？说得清楚老娘不追究，赶快走人……”
刘铁树把菜担一扔，扯起嗓子说：“妈你干嘛呢，不问青红皂白，吃错了药一样。”
老妈呼地站了起来，但脸上却松弛了一点绷紧的皮肉，挂起了一抹笑容，“你少给我招惹来路不明的女人，来，认识一下，我今天带来这位姑娘叫洪佑媛，住横山镇，你赶快办几个菜，佑媛有点晕车，吐了一回。”
刘铁树理都没理，只是用无比内疚的眼神望着林露娜母女，后又悄悄对她说：“林姐，真不好意思，让你……你跟琼琼受惊了，你先……先把要带的拾掇好，我马上送你们去另一个地方。”
这时没料到琼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转而又变成火烧云般的潮红，刘铁树眉头紧锁低声自语般地说：“那就别走，莫理会，我再弄那个丹方给琼琼吃。”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往厨房里奔去。
他老娘却不依不饶地拽住他的衣袖说：“铁树，搞半天，原来留两个病秧子在屋里，你在哪里招惹来的？”
这时叫佑媛的女子尖酸地说：“三姨，你没听见刚才她们自己都称自己是美女蛇么？那还不是缠着刘哥不舍得放手，算了吧，三姨，我懒得在这里坐冷板凳，人家是这屋里的正主呢？”挂着一抹冷笑的她竟然还哭了起来。
老娘见自己特意带来的女子被气哭了，竟然一挥手给了刘铁树脸上拍地一耳光，打完后在场几个人都愣住了，洪姓女子却掩面哭得更凶了，好像耳光是打在她脸上。
刘铁树似乎已忍无可忍，他火暴脾气已冲上了头顶，大着嗓门说：“妈，你回来住我没话说，可你毕竟是后娘，最好莫乱管我的闲事，惹毛了我别怪伤了和气。”
“后娘怎么啦？我来你们刘家时你才五岁，我把你当亲儿子看待，你爸死时怎么叮嘱你的？就忘了吗？我看你打着单身好意把人家带来给你当老婆，你还这样不识好歹，你良心被狗吃了还是被狐狸精迷失了心性？”老大娘扯着嗓门大吵起来。
林露娜见为了她们母子闹成一团，她便有一种连呼吸都不通畅的窘迫，她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要不是琼子眼看又有点像要犯病的样子，她早就会带着女儿慌不择路地逃离此处。她心中一着急，老胃病又发了，她痛得心烦意乱。
刘铁树这时顾不上再跟他老娘争辩，他急于要帮林露娜倒水吃药，还要弄那个生姜泡红泥巴水给琼子喝，为了这对母女，他不怕得罪爱生事端的继母老娘。他对那个叫洪佑媛的女子正眼都没瞧一眼。不过他有些犯愁的是老娘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刘铁树一边向林露娜使眼色，一边便故意当着继母说道：“林姐，等我朋友开了拖拉机来，我还是送你们回歌舞团去，这儿不方便看病。”
这时只听见那个叫洪佑缘的女人说了一句：“三姨，你儿子怎么会认识歌舞团的呢？”
“谁晓他是怎么认识的？怕是走了桃花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