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淡下来，四海商场响起萨克斯《回家》的乐曲。周慧莎的心情，在整整一个下午的忙碌亢奋之后，才安顿松弛下来，继而是全身的困顿。当她刚刚靠在旋椅上，想休息一下的时候，蓦地，想起郑砚池，他还在她新世纪的住处。想起自己对他共进晚餐的承诺，就飞快梳理一下情绪，匆匆下楼。
第二天，周慧莎趁热打铁，把拿到采购大单的商户，逐个喊到办公室，交代一些注意事项。重要的是，她也不愿做无名英雄，这么大的好事，她担心受到实惠的人，觉得受之无愧，理所当然。她要叫大家明白，这是四海商场慷慨送出的巨大恩惠。
周慧莎对张河川不放心，先把他喊到办公室里，把供货大单递给他，说道：“小张啊，在你得到这张采购单的时候，我也给童小环准备了一张。究竟谁比谁强，谁比谁运作得好，赚的钱多，大家常说，是骡子是马，这一遛就知道了。”张河川激动不已，在周慧莎面前瘸了两圈，然后拍着肚子说：“周总，我不糊涂，您给我一张供货大单，就是给我的钱哪！拾的麦子磨的面，借的笼子蒸的馍，不扎一点本儿啊周总。要是煮熟的鸭子都不会吃，死去吧！您不知道周总，我有时候说话，也能一句砸出个坑。不砸出个坑，也得跟放个炮差不多。这辈子，您只要不嫌弃我，您到哪儿我跟到您哪儿，再有一丁点对不起您的事儿，叫我这条腿也瘸喽。”
周慧莎满意地笑笑，说：“说什么呀张老板，你剑不如人，剑术可以。你按质按量，按人家约定时间送货，就是对我工作的最大支持。你和童小环比学赶帮，等这笔生意做成了，我想，你们买房结婚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到时，我给你们做主婚人，让全商场的人都去祝贺。但是，有一点要求，你要严格要求自己。除了这次供好货之外，今后，也不要和社会上乱七八糟的人来往。要严格要求自己，做个本分人。记住，你如果再在公安局那犯事儿，我就不能对你客气了。”
张河川点头撅屁股，说：“周总您放心，树不能没皮，人不能没脸。您只管放心吧周总，我啥不干，也得记住您的话。”周慧莎说：“张河川，你别说一句话砸出个坑了，我能听到有个好回音儿，就满足了。”张河川说：“那您就等着吧周总，看我咋把五公司的钱掏出来！”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瘸子张河川天刚亮就出发了。他精明透能，手里攥着四海商场给他的大额订单，像挨了枪子儿的兔子一样，瘸着跳着，找省建五公司第三分公司，交涉具体供货事宜去了。
晚上回来，一路哼着小曲儿。甲方经理今天忙，约定明天上午见。人家说，“没什么，你明天带章过来，签个供货合同就中了”。看来开局不错，张河川有理由庆祝一番。他住在都市村庄里，租了一小套单元房。因为有上次童小环的敲打警告，仿佛有一双警示的眼睛，在暗中监视着他，他胡作非为收敛不少。在他这个一室一厅住房里，没有再发生过龌龊的事情。但他单身的日子并不孤独，不寂寞。他租住的这个临时居所，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电视、VCD机、冰箱、酒柜样样齐全。
回来的路上，他捎回烧鸡花生米，酒柜里有酒。吃喝享受，从不委屈自己。今天，他和甲方谈得顺利，明天就要组织货源。马上要发财了，心里高兴得怦怦直跳。他关门谢客，想独享欢乐。他坐在沙发上，隔着茶几看着电视，双手忙着喝酒叨菜。因为天热，他浑身脱得只剩小裤头，好腿压着小凳子，坏腿蜷在沙发上。兴奋得摇头晃脑，活像一只缺腿蛤蟆。他喝一口酒，撕一块烧鸡，捏几粒花生米。要发财的感觉真好，他喝得滋润，全身心的飘飘然。
电视里正在播新闻，是有关扫黄打非的。一群春光外泄的三陪小姐，抬手掩面回避记者。有几个男人，正提着裤子，在长长的走廊里狂奔躲藏，看样子，墙上有条缝也得钻进去。他掂着烧鸡腿，含混不清地骂：“傻×，都是傻×。拾把柴火就瞎烧，真有钱，在家里养她几个，气死他妈公安局，傻×！”
烧鸡的两只大腿已经啃光，鸡头里的脑浆已经被掏空。他“滋溜滋溜”的喝酒声，和吧唧吧唧啃鸡骨头的咀嚼声，和着电视里此起彼伏的嘈杂声，一个人的世界，也是生气勃勃的。他的眼睛红了，全身皮肤红了，但他依旧嘴对着啤酒瓶，“咕咚咕咚”地喝。那阵势，就像对着水龙头喝水。啤酒沫儿，从他的嘴角往外冒，小肚子撑得像小蛇吞进鸡蛋似的。他视线有些模糊，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墙壁往厕所里摸，破喉咙哑嗓地哼唱：“月亮走，我也走，阿蔡你先脱裤头……”一推开厕所门，他就开始尿。不知是冲着什么东西了，发出雨打纸伞的哗哗声。他一惊，憋了回去，伸手去摸照明开关，摸不着。他弯腰去摸刚才发出声响的东西，不由得骂了一声，他摸到的是落地镜子。周末要参加人家的婚礼，刚买回来这套铜架镀铬大镜，还托人写了字。他一阵懊恼，又觉得好笑，就唱价叫卖似的吆喝：“新婚大喜！先敬新娘喝一杯！”
出了厕所，他想睡觉，但感到肚子撑胀。就趿拉着拖鞋，伸了几个懒腰，扭了几下屁股，觉得浑身沉重。他突然想起采购大单，想起一沓沓的钱。他站在电视机前，掰指头算着，一百万最少能赚二十万，再给他们意思意思，数量质量上再搞点儿玄虚，弄好了，赚它三十万不成问题。买套房子，换个酒柜。拿几张大东方娱乐中心的贵宾卡，存些体己钱，剩下的结婚用。哼！到了结婚的那一天，童小环不搀着我扶着我上床，我就不上。说不上就不上，男人就是男人！此刻，他实在觉得身上有股用不完的蛮劲，不释放出来，难受。
他把茶几挪到墙角，打开音响，疯狂而震撼的迪斯科音乐响起，如雷声滚过，似战机起飞。张河川精力充沛，刚进肚的烧鸡啤酒花生米，也都迅速转化为强大的动能，驱使着他在狭小的客厅里，扬臂踢腿扭屁股。一阵阵燥热袭来，张河川汗流浃背。他一把揪去背心，又拽掉裤头，赤身裸体随着音乐的节奏乱蹦。一会儿，把攥紧的拳头高高举起；一会儿，龇牙咧嘴地大叫一声。圆鼓鼓的光肚子朝前扛着，瘦屁股向后撅着。在忘乎所以的时候，他把拖鞋踢飞了，一只飞向了天花板，一只落在窗台上。窗台上的几只玻璃瓶倒地上摔碎了，发出爆炸般的脆响。
“嗵嗵嗵”！有人擂门。房东家全院里的租房人，一齐提出抗议。张河川租住屋的下边，有两个男子上来。张河川光着身子将门打开，还没看到人脸，便听到一声训斥：“疯了？！你疯了？！”接着，来人一抬手，把门外的电闸关了，震耳欲聋的声响戛然而止，屋里屋外顿时一片黑暗。张河川回到屋里，一屁股蹲在沙发上。一阵狂欢，热量有效释放，脑子清醒了许多，他身子一歪，流着一身臭汗，躺下睡了。
黎明时分，张河川一骨碌爬起来。今天有要事，先得把自己收拾好。人靠衣裳马靠鞍，瘸腿更得罩几件好衣服，加几样好配饰。应该说，瘸子都能跑跑颠颠赚钱，肯定也有绝招。张河川就善于开生茬，他对着昨夜被尿水浇过的大镜子，穿衣打扮。衣服都是最流行的，头油香水一样也不能少。因为甲方单位在郊外，他天亮就得出发。当他款步下楼，站在租用的红旗轿车旁边的时候，怎么也不敢想象，昨夜那个疯狂裸舞的撅肚小瘸子，竟然是一副大老板的派头。褐红色的皮鞋，翘着尖锐的头儿。黑灰色的西裤上，隐含着白色的竖条。支棱挺括的裤缝，京广线一样笔直。米黄色的短袖衬衫，扎在鸡血红的腰带里。蓝白相间的加宽提花领带，一直垂到小肚子上。打了摩丝的一边倒发型，有点儿塌方的鼻梁上，架着黑框平光眼镜。皮肤不白，但他脸上气色还好。就这行头，谁也猜不到，这个马上钻入轿车的人，既耍流氓又学雷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