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流满面的大果心头一惊，望着他问：“为什么？”宾相符沉默了片刻，说：“我们感情基础太差，之所以对外还是风平浪静，那是我们双方都需要这样做。你想，我们两个，一个副省长，一个正处长，家庭小事都处理不好，还怎么在大事上服人。”大果问：“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离婚？”宾相符说：“人的隐忍度都有限，我们不想永远保持这种不战不和的状态。”大果问：“仅仅是感情不和的原因吗？”宾相符说：“当然不是。大凡说来，两个人走进婚姻，除了彼此双方相互容纳之外，也应相互容纳对方的亲朋好友。我做到了，何香茗没有，或者说她做得太差。”大果问：“怎么差呢？”宾相符说：“我出身农村，我的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已是风烛残年了，至今还孤苦伶仃地生活在老家。是的，也是说来话长，我和第一任妻子离婚后，她带着女儿，撇下我老爹，嫁人了。我和何香茗结了婚，她知道我有个老爹，还有个女孩儿。她不计较，但就是无论如何，不同意把老爹接到我们身边生活。她说：他啥时过来，我啥时出去。”
大果说：“何处长这点儿不好，上不养老，下不养小，不好。但我总的感觉，何处长这人还是挺和气的，连大声说话都不会。”宾相符说：“是呀，但她骨子里是个自私的完美主义者。可生活现实，又往往爱和人开玩笑。她想生个孩子，以维系我们的夫妻关系。谁想到，她却因病切除了子宫。所以，她对我这个成员复杂的家庭，彻底失望了。她说，留给她的只有一条路：走人。”
大果说：“她要到哪里去呀？”宾相符说：“我说的走，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她坚决要和我离婚，二是她工作要调动到洛阳去。距离拉远些，也许对她的心灵是个慰藉。”大果不吭声，宾相符给她抹了把眼泪，又一阵沉默。大果问：“你今后怎么办？家里的老太爷怎么办？”宾相符哼了一声，说：“大果，请你谅解我的坦率。我，我希望能和你风雨同舟。”长时间的空白，末了，大果轻轻地哀叹：“我们，我们悬殊太大了吧？”宾相符沉吟着，问：“你说的是年龄，还是其他？”
大果没有回答，过了一阵儿，宾相符把怀中的大果，放在她的座位上，给她递过一杯水，而后恢复了副省长的稳健庄重，并引经据典地阐释对爱情和孝道的感悟：“培根说，妻子是年轻人的情人，中年人的伴侣，老年人的保姆。大果，要是你跟了我，你就伴侣和保姆兼而有之。升华一步说，我为百姓谋福祉，你陪伴我度春秋。这样，伴侣和保姆，就有了一种社会责任和义务。”
大果仰起头来，正对着宾相符说：“可是，古希腊有个叫泰尔斯的哲学家说，年轻人应该等一等，老年人根本不应该有这种念头。”宾相符瞪大了眼睛，唏嘘不已，问道：“大果，你读高中是不是偏科呀？文史基础这么扎实！”大果轻松起来，说：“县里市里的作文比赛我多次得过名次，校长亲自动员过我，报考北大文科。但严酷的现实告诉我，前途不是设计出来的。唉！认了，高中生跑到省长家当保姆，这在我们同学中，应该是个轰动不小的新闻了。如果我再走入省长的感情生活，简直就是颗新闻原子弹了。”
宾相符低头思索片刻，又专注地看着大果，说：“新闻，新闻？！你一定知道邓文迪这个名字吧，一个追求自由幸福的中国女孩儿。因而，你也应该知道，媒体大亨默多克。中国大才女，找了一个大她三十八岁的金龟婿，算不算新闻？而且，中国姑娘追的还是外国老头，邓文迪是愚钝还是聪明？她跨国界的婚姻和心机气魄，值得中国知识女性思考。”
这回轮上大果惊诧了。她看着宾相符，心底生出一种希冀，想聆听他对邓文迪这个非凡女人的评介。宾相符说：“从邓文迪到默多克夫人，她得到了什么？名望、财富和上流社会的生活，有价值的新闻，最有价值的新闻人物。明白了吧，一次超凡脱俗的选择，一次巧妙的感情派对，把成帮结队摸索幸福的女人，远远甩在了幸福的彼岸。她远在山东和江苏的老同学们，都望尘莫及，望洋兴叹。我在美国飞往澳洲的飞机上，有幸和邓文迪碰面，得以亲身感受国际名女人的精神风采和为人处世风格。她和我交流，交叉使用英语和普通话，好一个爽朗干练高智商的女人。说实话，在那一刻，我心里就想，今天你邓文迪之所以如此出众，你应该万分感谢老默多克点石成金。丈夫是将，妻子是相，风雨人生，妇随夫唱。当然，没有老默，她邓文迪的前途，也肯定坏不到哪里去。可是，她的满足，最多只能在中国式的幸福栅栏里展示几下。太张扬了，还得小心仇富的人砸你的黑砖。”
趁宾相符喝水润嗓的间歇，大果感慨道：“我知道默多克，不太了解邓文迪。三十八岁！比一代人还大的年龄。”宾相符放下茶杯，谈兴不减，眉毛扬了扬，说：“年龄？老少配，恰是双方幸福的节点。时下有句时髦的话，叫身高不是距离，年龄不是问题。国父孙中山比国母宋庆龄大多少？更新鲜生动的还有，好莱坞影星道格拉斯比琼斯大了二十五岁，麦卡特尼比米尔斯大了二十六岁……爱情是双鞋，是舒适是蹩脚，穿者自知。有快感了你就喊，没有快感你就嘟噜。”
大果掩面而笑，然后说：“女人，也非常渴望别人的容纳和祝福啊。”宾相符说：“是啊，有的人看别人的婚姻，总会产生吃酸葡萄效应，先给人家点儿诅咒，怕美好姻缘跑到人家那里去。”说到这里，宾相符话锋一转，“这一点，何香茗比较好。她说，‘咱俩的婚姻走到尽头了，好多事不怨你。我除了不是个完全的女人之外，其他的毛病也太多。我生在高干家庭，成长环境优越，娇生惯养，严重洁癖，和恁老家的人怎么也处不好。伤了你的自尊，凉了咱俩的感情。我性格可能有缺陷，自己感觉不好的事儿，不会去做。趁你还有活力，再组织个家庭，把老爷子和你的女儿接过来，共同享受天伦之乐。咱们分手吧，距离拉远些，以免闲言碎语太多，影响彼此情绪。’”
大果说：“我不理解，何处长这人也是当领导多年，为什么就不能接受男方的老人！俺老师说过：温良恭俭让，百善孝为先，你再怎么当官，回家总是媳妇。撒切尔回家敲门，也得报名是夫人回来了。要是报名首相，就被拒之门外。中国媳妇怎么了？都把公婆训斥成家奴了。”
宾相符嗟叹不已，说：“大果，你提的问题非常尖锐，中国媳妇到底怎么了？中国媳妇叫社会制度惯坏了。别看我是个副省长，我可真不敢恭维‘女人半边天’、‘男女都一样’、‘妇女大解放’什么的。不错，女人大翻身了，在翻身的同时，把贤妻良母、尊老爱幼，把温柔贤淑、妇道贞洁和旧道德旧礼教，一股脑儿都丢了。看看当今社会，尽是河东狮吼，泼女剽悍，公婆挨打，男人受虐，这早已是家常便饭了……”话说到这儿，宾相符又稍停顿一下，问大果：“大果，你读过高中，应该知道《二十四孝图》吧？”大果说：“老师讲过，千经万典，孝义为先，我知道。”宾相符说：“孝道，是我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髓，是儒家伦理思想的核心。可惜呀，《二十四孝图》在被我们当做封建糟粕批判时，却被台湾香港奉若至宝。女人，从一出生就被置于一个规范的道德范畴内受教育，成长、成才、成家。而我们的女孩儿女同胞眼前，尽是战天斗地图，海岛女兵图，擒龙打虎图。电视画面上，也多见母狮子追着雄狮撕咬。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平民女子收拾个男人，小菜一碟。阴盛阳衰，再也找不到一幅《二十四孝图》了。”
宾相符说得既诙谐、又悲怆，大果听得既入神、又觉得好笑，说：“也不能把中国妇女的培养教育，看得太悲观了。你看，女排，女足，女公安，女大力士……还有女县长，女省委书记，女副总理……”宾相符说：“你忘了吧，整个国度，阴盛阳衰的现象比比皆是。比如，我们的男足，有个笑话说连上帝都哭着说：想看到中国男足当冠军，恐怕各路神仙都等不到那一天了。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总之，我们的社会出了问题，教育出了问题，女人出了问题。我们需要反省，反思，需要正视。”他把话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才说，“至于我，你只把我看成男人就中了。我一个农民的儿子，苦水里泡大。有人说，我是有文化的工农干部，这说法挺暖人的。冠盖满京华，斯人不憔悴。我本来是躬耕田亩的料儿，一不留神溜进了官场，好比泥鳅窜到鲤鱼塘里，虽格格不入，但大家都认可我的存在。谢谢百姓抬举，给我了一顶官帽子。”
大果和宾副省长的晚餐，从傍晚开始，一直吃到第二天清晨。但要是细细琢磨他们共进晚餐的过程，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一次深度的夜聊。当他们感到一阵困顿袭来的时候，旁边驻地部队，响起了嘹亮的起床号。
山鸡飞到梧桐树上，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凤凰。这个不眠之夜，是大果人生的新起点。她青春的幸福和痛苦，都是从副省长宾相符的家开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