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莎叹口气，问：“平书记啥时能调走？”郑砚池说：“最多再干一年。他自己都说不敢整了，老乡们光争权不争气。”周慧莎说：“至少还有你，没给他扒豁子吧，你的政绩，也算有目共睹吧！”郑砚池说：“哎呀，找窟窿嬎蛆的人多的是。努力干好这一届，争取全身而退。所以，在很多场合，我都尽量低调，不讲泡沫话，不夸张，不言过其实。比如：我代表全市九百万人民，怎么样怎么样，强奸民意！到车站码头问问，谁让你代表人家了？自作多情。所以，也别说胡话傻话。我健康了，谁的福？首先是我自己的福，接着就是你慧莎的福。说其他，那是胡扯八道。”
服务员又斟了一遍酒，出去了。周慧莎看了一眼郑砚池，调侃道：“身体？身体是弯弓射雕的本钱。山上山下，风展红旗如画，这是英雄视觉。你，还有州官放火司马流泪的激情吗？”郑砚池会意地一笑，有话要说。这时，手机铃响。接过后，看看周慧莎，说：“我本来打算，咱吃过饭就走，到新世纪去，又有事了。”周慧莎问：“女的？哪路诸侯？”郑砚池回答：“文化局长。上周末晚上，市话剧团在人民会场上演一出现代戏。不知导演什么指导思想，弄得老蒋叱咤风云，呼风唤雨。台词，比我们领袖说得还闪光，还有文采。北京来人看了，认为存在严重政治问题，叫我和平书记去一趟。这些人，也真是的，矫枉过正，或者说政治倾向值得怀疑。一收吧，他们就抱怨捆绑手脚；放一下，他们就放羊了，政治幼稚病。蒋介石抗日，当然有功劳，但不能这么拿出来展示，宣传。市委宣传部，光盯着金钱福利这一块儿，召集外籍老板开座谈会、研讨会，不遗余力，但对政治题材的文艺作品，缺乏敏感性。”
周慧莎问：“这事儿，叫市长去，有十分必要吗？”郑砚池说：“要说这是市委的事儿，但他们既然叫党政一把手都过去，我不能推辞。管官儿吃官儿，管事儿吃事儿，朝廷命官出京耍大牌，他们的感觉好极了。但省里叫我们俩都去，还有一层意思。说北京来人那个带队的，在伏牛山区生活过二十多年。省里意思是，叫我跟他们套出点儿同乡之谊，弄清楚他们的真实意图。政策因人而异，酒杯一端，政策放宽。双手一握，先搁后拖。一部话剧，出了问题梳理一下，象征性地追究点儿责任，最多这样。反正不能曝光、上内参，不能让记者们口诛笔伐，像当年渲染声讨安东尼奥尼的《中国》那样，往省里市里面子上泼污，谴责这出话剧，影射我们浑浑噩噩。他们在省委二所，要是接待办对他们安排有特别节目，我就不参加了，可能会回来快些，你只管在新世纪等我吧。”
他们又碰了一杯红酒，郑砚池转话题说：“慧莎，他们总共抓了你四海的商户三十二名。实事求是地说，商户们也太过分了，打架的，骂人的，和警察对着干的。甚至还有乘乱攻击党和政府的，散布反动言论的，这可是大是大非问题。你不知道吧！国家安全部，当天就询问这事儿了。球场闹事，扰乱比赛秩序，有些过激行为，绝大部分人，教育教育就有可能放了。但那位教授级商户，挂舌头卖毒药，应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必要时，可考虑让他退柜走人，洗清自己。”
周慧莎说：“有道理，按你说的办，我那几十个人明天就放吧。不然，对我们的负面影响可就大了。”郑砚池下意识地拍拍眉头，说：“明天？明天太急了吧！省公安厅的意见，还建议咱们市局，翻翻当年北京处理‘5·19’足球骚乱资料，拿处理意见呢。慧莎，咱都冷静冷静，叫我想想，明天清早告诉你，好吧？”
周慧莎放下酒杯，沉下脸说：“我不管南京北京，我也不管‘5·19’还是‘5·18’，我要你把我的人放出来。你这个市长，嗨！我不谦虚说吧，在处理大事情上，我服气。但要把四海商场撂给你的话，你也未必能搞好。不是光婆婆妈妈的，还得唱黑脸，唱红脸，冷酷温柔，软硬兼施，一天里要充当好多角色，我难呀。你应该知道，四海是在什么基础上招的商？为了招商，政府调动了多少行政资源？周边的商场议论纷纷，都说政府帮助四海挖其他商场的墙脚，这早已不是公平竞争了。但你不知道，刚刚开业两年的四海商场，商户基础是多么脆弱，我的三十多名商户被抓了，一大片摊位‘死机’，远着看，就像收割后的麦田，一片空白。摊位、柜台空白，是商场大忌。弄不好，就会像传染病一样，今天你走了，明天他就可能考虑换个商场。砚池，”周慧莎换了个称呼，亲切地说，“你要是真对我好，你应马上想办法放人。不然，我这个饭不吃了，酒也不喝了，咱哪儿也不去了。反正，四海商场不是我的，它是商贸委的，是政府的。我没能耐，我最多不干。”
说着，周慧莎站了起来，眼里泪汪汪的，动真格了。郑砚池仰坐在那里，笑意复杂地凝视着周慧莎，一字一板地说：“周总，别太情绪化了！要是有外人，你这不是要挟市长就范吗？抓人有抓人的原因，放人也得找个放人的理由吧？凭什么放人？凭你和我的关系？什么关系？你说说看，我洗耳恭听。”
也许因为喝酒的原因，周慧莎细白的脸蛋绯红，她没说出什么理由，站了一会儿又坐下来，口吃似的说：“砚池你知道，我是在什么背景下，从商贸委出来的；在什么情况下，我担任了四海的总经理？你不会巴望我在四海惨败吧？说白了，被拘留的商户，既不是我的亲朋，也不是我的好友，但他们是我成功的推手和台阶。他们一方面为他们自己赚钱，一方面为我捧场。四海商场，是我的人生平台。行了，够露骨够直白了吧。”
郑砚池侧目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起身要走。周慧莎帮郑砚池梳理行装，捋捋领带，抚压他的稀发，仰面端详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疼爱地抱住他。郑砚池拥着她，轻拍着她的后背说：“人还是要放的，方法是要考虑的，市长过问一件事，总得师出有名吧。”周慧莎温柔似水，看着他说：“快去快回，我在新世纪等你。”郑砚池微微点头，深情地吻她。他一直在微笑，而周慧莎却哭了。郑砚池安慰她说：“请理解我，慧莎。我明天找个由头，先把人放了再说。提醒你慧莎，一定把事情往复杂处想一下，你以为抓四海的人，就是纯粹抓人呀，也许他们是敲山震虎，围点打援。我人不重要，位置重要，市长的位置，暗中觊觎的人，多了。情况就这样，你在那儿等我，再见。”
郑砚池走后，周慧莎随后也走了。她开车出市委后门，打方向，加速，三拐两拐，上了建设大道，一直开往新世纪小区。
新世纪小区十九号楼三楼，有一套属于周慧莎的两居室住房。在入住前，她装修了一下。档次不算太豪华，却有“周式”的鲜明个性。感应防盗门，开启悄无声息。周慧莎进进出出，动静小，一团云似的。在左邻右舍看来，她是一个轻飘飘神秘秘的女人。偶然和左邻右舍打个招呼，给人留下的印象是，这女人干净清冽，大方优雅。她居室内的设施有“两高”，自动化程度高，实用价值高。恒温空调，多功能睡床，智能化洗浴，遥控窗帘，一色的进口音响彩电。总之，视觉和感知中的家庭饰物，都在阐释着女主人周慧莎，日子过得非常精美、实惠。
周慧莎和她的蓝颜知己、市长郑砚池，常在这儿幽会。这种关系，谈不上高尚，也不能说卑鄙。两个人幸福地苦恋，苦恋地幸福着，是另类的情场忠诚。在这里，他们一起哭泣，也一起欢笑。谈古今中外的政权更替，也谈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有一张牌，也和天下情人的打法差不多。在玫瑰色的灯光下，携手沉入鸳鸯浴。莲蓬头下，鸳鸯戏水，浪花四溅。薄纱似的水雾中，周慧莎娇艳欲滴，郑砚池飘飘欲仙。
午夜时分，郑砚池见过北京来人，从省委二所赶到新世纪小区。他提前把司机打发走，自己开车赴约。公事司机开，私事自己开，有些事情，是不能让司机知道的。约定俗成，这是官场的惯例。
市长开车进社区，需要点儿遮掩。他按照习惯，总是先把车停在那棵灯笼树下，先朝周慧莎的楼洞闪两下大灯。作为回应，站在卧室里的周慧莎，便会从窗台上明两下笔式电筒。对上了号，他就勒上口罩，戴上墨镜，大步流星地从花池间的甬道上穿过，高抬脚轻落步地直上三楼。人到门开，市长灵猫般钻入周慧莎的居室。
从白天开始筹划，到深夜方能付诸实施，经历了这么长一个时间，也是颇费周折的。但市长从庄严的工作平台走下，到蜕变为地道的风流情人，只需要几步紧走、几个转身，就完成了。
周慧莎步态轻盈，欢迎郑砚池进屋。一个带响的长吻之后，安顿他坐下，转过身，打开音响，是夏洛夫的《爵士圆舞曲》，雄浑明快而又缠绵悦耳的手风琴声，犹如甜酒鸡汤温润熨帖。重新调配灯光照明，只觉得薄云静绕，玫瑰舒展。粉色的窗帘默垂，水白色的床铺整洁温馨。墙角的花架上，一盆简约而艳丽的喇叭花，花瓣儿偎成的喇叭口，就像注视来宾的少女眼睛一样，清纯，温润。浴室内，传出热水器的蜂鸣，周慧莎把从消毒柜取出的毛巾浴巾，都平平展展地搁在浴室的挂架上。如果说，共进晚餐算是彩排，那么，子夜的两人派对，才是倾情演出。
热水器的水温还未上来，郑砚池似聊兴甚高，他提高了嗓门，以不吐不快的口气说：“慧莎，我不敢说，一定能把官当好，但我敢说，一定能把人做好。毛泽东说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而不做坏事。’我不说一辈子，我会在我的任上，以一个市长的允许空间，自己做好人，还要提拔好人。虽说市长不管干部，但决断力，仅次于市委书记。当然，我得吸取老平的教训，近君子，远小人。”
周慧莎没有附和郑砚池的话，她一向不喜欢沉浸在温柔乡的时候，扯那些硬钢冷铁的话题，就说：“你今天心情这么好！北京来人，你没受批评吧？”郑砚池说：“噫！我也没长挨批脸儿，不会到哪儿都招没趣。中央咋着？都是人，喜怒哀乐，和地方都一样。和他们见面，严肃不多，调侃不少，挺痛快的。”周慧莎问：“怎么痛快？他们称赞话剧演得好？”郑砚池回答：“那倒不是，关于那出话剧，我到场的时候，北京来人正在总结：不扣帽子，不打棍子，原汁原味的历史，是经百姓之口传承下来的。知风险，知进退，这才是党性。既然大家都说台儿庄战役是国民党打的，那么我们的编导，总不能叫英明领袖毛主席到场做战争动员吧。”周慧莎说：“就这几句话，就点到你的快乐穴位了？”郑砚池张嘴笑了，笑得异常开心，说：“北京来人调侃水平高，真不愧为北京侃爷。”周慧莎说：“说几句，我听听。”郑砚池学着说：“给你说一个《领导的知道和不知道》，谁送不知道，谁不送知道；谁干的好不知道，该提拔谁知道；和谁睡不知道，睡觉干啥知道……”不等郑砚池说完，周慧莎就笑弯了腰，连声说：“打住打住！只要你知道就中了。水好了，准备洗澡。”
郑砚池还在海聊兴头上，他说：“我这个省会的市长，官不算大，也不算小。我的未来，提升也好，下台也罢，谁想说我乱搞腐化，他们是戴有色眼镜看人。‘鹪鸟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除了名存实亡的老婆，除了你一个红颜知己，其他女人，哈哈！我郑某就敬请她们谅解喽！要知道，女人都像发情的母猴一样，往市长身边凑，身上贴……”说到这里，郑砚池站起身，一把搂紧周慧莎，贴着她的耳轮说：“有这么几句话：爱情是个很小气的东西，能独占则占之，不独占则弃之。”周慧莎长长叹了一口气，说：“砚池，我的感情，再也无法回到原来设计的轨道上去了，已经过去的，我一点也不后悔。我们还能往前走多远，我也不逼你回答。好了，面对现实，我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幸福。”郑砚池再次亲吻周慧莎，拥抱周慧莎进浴池。鸳鸯戏水，雾气腾腾，他说：“采花白玉山，推你上云天，咱一块儿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