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上了小水,我真的爱上了她,想到她的时候,我脚步就会飞快,把田水弄得哗哗地响,满田都开满黄黄白白的水花儿。这些花儿和田埂上那些更美丽的花儿都是给小水的。
然而我只能把爱深深地藏在心底,她是人,我是牛。
有时候,我会在巨田洲的河滩上,对着村子里,哞哞地呼唤,我知道小水会听得见的,小水一定也爱我,只是因为我是牛,她是人,她一定也把爱深深地藏在心底。清凉的月夜,我会看见,她在屋后的小溪边,唱着婉转的歌儿,我知道,那是唱给我听的。
小水姊弟一年年地长大,老谭只好又搭了两间新房。有新房自然会让我去睡头晚。这一带的习俗,新房建好,必然要让一头血气旺盛的公牛睡头晚,这样可以辟邪,新宅便可清寂平安。那夜里,我记得小水偷偷地把大把的黄豆放到我的食槽。我故意当着她把豆子嚼得蹦蹦地响,她吓得直按我的头,对我直嘘。我知道她怕她爸听见,骂她糟蹋粮食,其实老谭去巨田洲看他的苗去了。
真正的男人,不会围在女人的裙边,做一些献殷勤的事。命运给了我两次扬名立望的机会,这两次机会,我觉得都是我给爱人最好的聘礼。
巨田洲是湘江的一个大岛,岛的南端有一块特别平整而又巨大的水田,足有五十亩,土地肥沃,即使一年不施肥,也能结出沉甸甸的稻子。谁能够在那丘田里洒下汗水,那谁就是最棒的。牛是最棒的牛,人是最棒的人。这个荣誉当然属于老牯和纪队长。巨田在老牯和纪队长的耕耘下,每年都能上交很多粮食,晒谷坪上那一垛垛的粮堆,都是巨田的。
春天的巨田,禾苗刚刚长满,远处的河水充盈却静静流淌,聚散的帆船稀落地点缀在夕阳之下。河滩上,全是绿油油鲜嫩野麦草,队里几十头大小牛都在这里吃草。小水坐在离我不远岸边的一棵老柳下看书。不时,我朝她哞哞叫唤,她就抬起头来冲我笑,她把书包挂在我的角上,她以为我不认得字,我早就知道她初中快毕业了。
小水是我的主人,老谭还有一个傻儿子,比小水小两岁,一年级读了3遍,小学就毕业了,老谭为此在芦江庙里不知道烧了多少高香,也不知磕下多少头默念多少祷,也没有让他的儿子理事长智,他的儿子只是一个劲儿的傻笑。所有的功德莫非暗中都给了小水?小水成了巨田洲最美的姑娘,她往山岗一站,山上的风就会轻柔很多,她在老柳树下一坐,老柳会年轻十岁,叶子放出绿绿的光来。
小水站起来,凝望着湘江北去的波涛,那干净的白衬衣,在河风吹拂下,在小水玲珑的身子上,时而紧吧时而飘舞。
小水是那么的美,以至于河上的水鸟都落在这片河滩。
然而这一切都被老牯打破了。它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冲过来,首先顶翻了远处吃草的小白,又朝小水狂奔过来,小水还在望着江水发呆呢!如果,小水被顶到,老牯尖尖的长角会把她顶死。我一看不好,急忙从中间冲过去,一刹拉间把老牯截住,老牯的角重重的顶在我的肩胛上,一股血腥气,朝我涌来。
老牯看到半路杀来的我,十分恼怒,撇开小水,低着头朝我侧顶过来。
我忍老牯已经不是一两天了。
所有的牛包括小白都被它欺负,河滩上最深最嫩的草只能归它享用,所有的小孩都不敢拢他,甚至大人它都敢顶。仗着巨田是它耕下的,就以为它就是巨田洲的副队长。
愤怒已在我眼里烧成了烈焰。我知道老牯的个头比我大,角比我硬,可是我不管这些。想到跌倒在地上惊慌失措的小水,今天,我要和老牯决一雌雄。
当我把角重重的迎上去,只听得哐当一声,我的头嗡嗡作响,但我丝毫没有退却,再次又把角重重的顶过去,即便顶断角,也不惜。老牯没料到这么大的力没有把我吓到,反而抢先一步来顶它,慌乱之间摆头对顶。又是哐的一声,这次轮到老牯站不稳了,单膝竟然跪倒地上,血顷刻冲到我的眼上,我顶出去的角十分有力,直插于他肩部厚厚的皮里,老牯痛得哞地一叫,赶忙站起转身朝我身后跑。我调过头要追,然而巨大的头晕让我一个列却。老牯立着尾巴踉跄着跑远,我知道他受的伤比我重。我没有力气再去追他,但我不会让他小瞧,朝着它落荒而逃的背影,我高亢长长地哞叫着,我终于战胜了老牯,我甚至感觉到一个新的时代的来临,以后小水和队里的同伴再也不会被欺负了。
小水已经来到我的身边,她用手紧紧捂住我流血的肩胛,心痛得呜呜地哭起来,把头轻轻地挨着我的耳朵,任泪水在我脸上哗哗流淌。
我挣脱她的手,在她的头发上闻着,悠悠的发香给我醉一般的感觉,我知道,我永远属于我的小水,为了小水,即便此刻死去,我也是值得的。
纪队长找上门来,责怪小水没有看好牛,老谭唉声叹气。老牯受了重伤,今年双抢,巨田让你的牛来犁吧,队长撂下这句话,恼火地走了,脚震得地面啪啪直响。
巨田从此成了我的任务,队长以为我会累得自动告饶。小水也为我捏一把汗。然而耕种巨田,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这正是我对老牯不能忍受的原因之一。正如所有有志向的人要干大事一样,我要证明自己,巨田是我的事业,巨田是牛的荣誉。巨田里我快步如飞,老谭在后面直喊,慢点,慢点。我知道他跑不赢,小水却在岸边拍着手哈哈直笑。
我脚步飞快,把田水弄得哗哗地响,满田都开满黄黄白白的花儿。这些花儿和田埂上那些更美丽的花儿都是给小水的。
小水给了我最好的照料,晚上的时候,学着她的父亲在风头上,给我燃起火堆,蝇虫被熏得无影无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又偷偷地把黄豆藏到我的食槽。
一个双抢下来,我不但没有趴下,反而长大长壮不少。巨田洲谁家建了新房,也都喊我去睡头晚,老牯看见我会知趣地走远,看着老牯落寞的黑影,我有些得意,不由得哞哞叫唤。老谭看见纪队长时,也不再前襟长后襟短了。纪队长就说,老谭,你家的牛,行啊,我家的老牯老了。
巨田更被深耕细作,晚稻的禾苗比其他田里的了足足多了两片叶,打下了比以前更多的粮食,老谭因此加了不少工分。
从此我有两件最可宝贵的东西,我的小水,还有我脚下黑黑的巨田,用这两样中间的任何一样,都可以换下我的生命。
从此我有了自己的名字:一牯。
后来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整个巨田洲生产队或者巨田洲大队,都知道,为此,我得到一块世间闻所未闻的专为一牯而颁的:免死锦旗。
过往的老人经过巨田的时候,总要竖起大拇指:巨田洲的一牯,义牛啊!
湘江是湖湘的母亲河,她喂养着沿岸的人们,母亲也有心情烦躁的时候,在巨田洲边流过,并不每天都是小桥流水人家。那一年,整个南方,暴雨足足下了一个月,湘江的水浊黄浊黄的,洞庭湖的水也倒灌湘江。巨田已经被水淹没,水位却还像小虫爬动,一分分往上涨。巨田洲没有设防,人们携家带口躲到了大堤岸,壮劳力都在堤上值守,县领导现场督查防汛,部队都开来了。洪峰深夜抵达。情况十分危急。
河堤上人头攒动,小水却不见了。撤离的时候,我明明和小水挤在一起,人畜全体上堤的啊。我在人群中拼命地找着小水,只看到老谭和纪队长腰上吊着麻绳,一身透湿在河水里打桩。这段堤靠水的一边已经塌下去一大块了,其他社员正往缺里不停地扔土袋。远处的巨田洲像一只随时要沉没的趸船。
只是没有看见小水。小水啊小水,你在哪里?此时我发现还有一个人不见了,那就是小水的傻弟。我想起来了,在干部们督促大家慌忙撤退的时候,大家都声色凝重,只有傻弟在呵呵地笑。这小子真不知道天高地厚。是不是,傻弟又回去了,小水去找傻弟了?
巨田洲已快被洪水吞没,垃圾草屑冲到了洲上。不是说巨田洲下面有金鸭婆驮着,水涨洲也涨吗?难道那洲底下的金鸭婆托了几百年的洪水,再也托不住此时汹涌的波涛?此时,我似乎看见,小水拖着傻弟往大堤的小船跑,傻弟不停地挣脱。小水又急又累,而水正在一寸一寸地往上涨。
我知道,我不能再犹豫。
河水翻腾,直往我口里钻,一个浪头呛得我口鼻咸咸的,我撒开四蹄。
当我游到巨田洲的时候,水已经把洲淹没。哪里还有船,到处只看见高高矮矮的房顶。我无限的悲伤起来,小水家的房子已经不见了。
小水啊,你在哪里,我哞哞地哭起来,泪水和江水一起扑打我,此刻,我愿意沉到水底,沉到这遍我曾经付出汗水,而今没入水下的巨田。当我无力地随波逐流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那个声音熟悉而又空远。
是的,是小水,她在哪里。
她爬到了老柳树上,我看到了她!
小水在树上拼命地喊了起来,一牯——
她的傻弟果然也在老柳树上,此时的傻弟,也被翻滚的江水吓住了,老老实实的抓住姐姐和柳枝。
一牯,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会来救我的……
我心都碎了。
小水穿着那天的衬衫,只是已经被河水染得黄黄的,湿透的衣服裹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子,看到我,小水终于在树上呜呜地哭起来。
有我在,小水你就不会危险的。
我靠近老柳,轻轻地哞哞地叫着。
小水让傻弟先爬到我的背上,自己也滑下来,我回望着小水,小水点头地说,我们会抓紧的,你赶快走吧,水还在涨。
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气力,刚才还疲惫欲沉的我,此时精神抖擞,我高昂着头,尽量让自己多浮出水面,好让小水姐弟安心。冰冷的河水割过我的皮肤,但我感觉到小水趴的地方是那么温热。
当我奋力游到大堤的时候,巨田洲已经一遍汪洋,老柳树都看不清了。
大堤保住了,巨田洲的水也退了。所有的人们朝我涌来,县里的领导和记者们都朝我涌来的。当大家知道了这一切,甚至知道整个巨田都是我耕下的时候,都啧啧称奇。
我被挂上了红花,接受了顶礼一样的膜拜。一面黄边红色的锦旗披到我的背上,我的事迹是防汛庆功会上的重头戏,公社张书记在庆功会上念着报上,关于我的文章。在巨田的河滩上,所有巨田洲的人都来了,不是巨田洲的人也来了,老谭牵着我在简陋的主席台前绕场一周的时候,有人在主席台边燃放起鞭炮,鞭炮的黑烟扶扶摇摇升向天空。我知道那是我一生最荣耀的时刻,所有的人都在说我,所有的目光都在我身上,老谭也笑得合不拢嘴,他家倒塌的房子也归公社维修。公社的张书记还亲自叮嘱在一旁点头哈腰的纪队长和老谭:义牛啊,以后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许屠宰,有力出力,安享天年。
然而我的目光只看着小水。“巨田义牛”,小水后来偷偷附耳告诉我锦旗上的字并深情地说,你以后不会死的,这是你的免死牌。
而我觉得,这两件事情是那么的普通,真的,我觉得那只是我给小水的两份聘礼。
小水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