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见到江潮是我出院的时候,他开车来接我们。温和地冲我笑,拎着我的东西,一路上和人熟捻地打着招呼,有医生有护士。
我出院后先住进妈妈家我原来的房间,虽然已面目全非,但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上还放了一个漂亮的白瓷盘,盛着浅浅的水,摆了一圈漂亮的茉莉花,香气盈室。
江潮把我的东西放下就又出去了,江叔在厨房里忙着,我和妈妈坐在沙发上,妈妈顺手拿起沙发上的毛衣在织,大红色,式样简单漂亮,我瞅瞅她,她白了我一眼:“给你织的。”我指出:“太红了。”她凉凉地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开始穿红着绿了。”
这是什么妈呀,我倒在沙发上,半晌,妈妈托了我的脖子,拿靠垫垫在我脑后,拍拍我的脸:“这疤什么时候才能褪净,脸上全是骨头,你呀,怎么长得就不象你爸呢。”
我说:“咦,我长得象你不好吗?”
她客观地说:“你爸长得好。”
所以几十年都遭人惦记。
不过我心满意足地看着妈妈和江叔默契恩爱的互动,真好。
吃饭的时候门打开,江潮走进来,拿了一包东西放在一边,妈妈招呼他吃饭,他朝我笑笑,洗了手过来坐下,吃饭。
我心里翻腾,面上保持平静,怔忡间,他夹了块鱼放在我碗里,轻声说:“多吃点。”我抬眼看他,他却避开眼睛,笑着对我妈和江叔说:“出院的时候还好时间早,现在路上挤得很。”
我低头吃鱼,是剔了刺的,浸了鱼汤,仿佛和从前一样,可是我胸口哽着的那块告诉我,不一样。
太没出息了,我又忍不住骂自己,已经知道结果,已经肆意快乐过,还想干什么?我挺直背,深呼吸,然后说:“你那辆车本来就不适合在城市里开,太挡路了。祸害。”
他微微一怔,笑骂:“给你说得跟大货车一样,你那什么品位。”
我笑嘻嘻:“我品位不好,低碳生活;你品位好,4.2的排量。哼。”
他不甘示弱:“你低碳生活,吸二手烟尘;我4.2的排量,让别人吸烟尘。”
这么,这么无耻的话,我好笑,又笑不出来,他也一样,终于还是不能跟从前一样。
只有妈妈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咱们再来打麻将吧。”
我脱口而出:“妈你最近缺钱用吗?”
妈妈瞪了我一眼,江叔笑出声来,江潮也忍不住用筷子抵了下巴笑,我迅速瞟了他一眼,他眉目笑得开朗,眼神却越发深了。
饭后坐了一会儿,江潮就走了,临走前走到厨房门口对江叔轻声说:“我托朋友买来一点雪蛤和白参,炖给海宁吃。”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得清楚,有些发怔,妈妈去了书房,江潮过来,蹲下来,看着我,轻轻笑着说:“你可真是叫人不省心啊,好不容易出趟海玩玩,也会掉到海里去。”
我说:“那天你离开的时候,我其实醒过来了,还看到你走出去的,本来想叫你,没有力气。”
他笑:“还好没叫住我,我身上很臭,正赶回去洗澡呢。”
我说:“你知道我醒了吧?”
他微笑:“是啊,医生说你已经完全脱离危险,你又会张嘴要水喝,还会傻笑,瞧着就挺清醒的样子,除了睁不开眼睛。”
我忍不住笑,江潮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笑了一会儿,才说:“海宁,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总叫人担心,很多事,先不要去想。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你也是。你很瘦。”
他笑,笑容跟以前一样阳光,站起来,转身走。
我抱着膝,把头埋在膝盖里,不去看他走。
抬起头的时候,妈妈站在沙发边看着我,眼神复杂,我叫:“妈。”妈妈说:“江潮是不是,你醒来之后一直没去看过你?”我点点头:“骆家谦跟我说过,我没清醒之前,江潮,江潮一直都在。”妈妈点点头,说:“那几天你一直不醒,病危通知书一天一次,我们都慌了神,也只得江潮和骆家谦两个人在照顾着,江潮认识的人多,医院都被他翻了个个儿,那几天他没日没夜地一刻都没有离开医院,直到你醒过来。听说他后来加了两天班,接下去他妈妈又病倒了,就没什么空来看你。”
不是的,就算他妈妈没病倒,江潮也不会来,我知道江潮怎么想。
妈妈叹了口气:“骆家谦也真是个好孩子,拼了命地把你从海里救上来,你让我叫他不用来还是天天过来照顾你。我以前一点都不想你在这两个人之间兜转,可是现在看起来,真对你好的也就他们俩个了。知根知底、掏心掏肺。”
她看着我,眼神却不知落在哪里:“不过,谁又能知道日久天长会怎样呢?”
我知道她想到了爸爸,心里难过,紧紧握住妈妈的手:“妈。”
她定神看着我:“也许也就只能珍惜眼下吧,以后怎样,谁都没办法知道。”
我轻声说:“妈,我现在不想这些。”
出院了一个星期,我就去上班了。
到了办公室,曹圣见到我既意外,又松了口气,在桌子上找到一个大文件夹递给我:“你来了也好,这两天你把这些资料整理一下,做个目录分类说明,新机器最新一批产品已经出炉,日方要派人来做检测,这个要提交给日本人。”顿了一顿又说:“慢慢做,日本人后天才来。”
我点头。
快一个月没上班,在办公室坐下来,却也来不及感叹啥的,马上开工。看曹圣刚才乱成一堆的办公桌就知道这些天肯定忙得脚朝天,心下那些闲情闲思早都抛到九宵云外。
中午吃饭的时候听大家闲聊,才知道公司的大小事。工厂这边独立以后,公司也相应作了人事调整,姚紫终于升为财务经理,原来的财务经理调升副总,原本管生产的副总经理现在调过来当工厂的法人和董事长。江潮仍是营销总监,但地位其实已和副总相当,因为原本和江潮一起管营销的颜尉负责了财务那一块。
我心里打着小九九,幸亏我已经不做会计。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对姚紫心存忌惮。
当然,工厂虽然在法律上独立,事实上是关联公司,基本生产的产品都是公司的订单,比如新投入生产的机器,就是为了类似的产品线投资的,也可以外接订单,但主要是看以后扩建是否得宜,是否有多余的生产能力。
日本人来的那一天还蛮紧张的,这批订单太大,成败对公司的影响不小,据说接待是刘华天主持,到工厂,则由江潮曹圣全程陪同,我当然也忝陪末座。
不过让我意外的是我竟然见到了骆家谦。
我一上班就听说他们都到了,拿了译成日文的几份资料走进检测车间时,就看到江潮和骆家谦正并排站在大桌子前全神贯注地讨论着什么,曹圣和日本人还没有到,厂里的工程技师检测员都散散地围在一边。
质量检测其实几乎都过关,只不过怕日本人会有什么进一步的挑剔而已。
不过检测的过程很顺利,两个日本人很专注地看产品检测,频频点头,偶有疑问,江潮就用日文认真的解释,然后他们一起去了车间观看生产过程,日本人就有些好奇地开始问骆家谦问题,我正看向翻译,骆家谦已经用流利的日文清晰地回答了。
所以,我们什么都没听懂,只觉得一堆日文字符在空中飞舞,日本人、江潮、骆家谦流利地不失愉快地交流,也有个把工程师能听懂一二,大多数人就只是一本正经地跟着。
这整个检测过程,除了检测员的操作之后,就纯粹变成这四个人的事情。
我看到日本人和江潮友好交流的笑容,再看着他们看向骆家谦的敬服的眼神,然后我就看到曹圣得意洋洋地在一旁笑。
检测过程一直持续了五个小时,接下去的饭局我没有去,这一向我都带菜,保温壶里有江叔一大早煲好的药膳汤,只需要到饭堂打一份饭就够了。
下午快下班时骆家谦又来了一趟厂里,我经过骆工程师的办公室门口,看到他们正埋头说着什么。
然后下班时就看到他等在楼下对我笑:“一起回去?”
我冲边上走过做鬼脸的钟意回了个鬼脸,坐上车,好奇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他们呢?”
他倒车,右手把方向盘漂亮地打一个转:“他们去你们公司开会了,我过来跟骆工他们说一下机器改良的零件装配。”
我哦了一声,又问:“怎么你还懂日文?我都不知道。”
他淡淡地一笑:“在大学学的。机械这一行,本来是德国最先进,想做到好,德语非学不可,不过现在日本的机械进步非常快,所以我就也学了日文,因为要以最快速度读到最新的原文书籍资料就不能等到它出版,还有报纸学刊,不懂原文的话查找起来很不方便。”
我默默,这境界。
想想又问:“对了曹圣怎么会找到你的?”
他笑了:“曹圣在美国有个网友,是我师兄的同事,他刚好知道我和我导师去德国参加设计的事情。”
我又问:“你们怎么会去德国呢?”
他说:“当时设计的部分我的导师比较权威。我呢就是抱着学习的心态去的,德国的机械学几乎是全球顶尖的,在那边呆了半年,获益很大。”所以被认为在德国留过学。
我叹了口气:“真能干。”
他也不看我,就象顺口似的接下去说:“唐珞伽迟我一年入门,是我师妹,我在美国的女朋友就是她。不过一年半前已经分手。这次她回国工作我才知道,原来她母亲和姑姑是大学同学,所以姑姑会请她吃饭。”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怎么接。
他很自然地一边开车,一边看了看我,忽然说:“你脸色好了很多。”
我呆了一下,才叹了口气:“去看了老中医,天天喝老中医给的药和药膳汤,还有补品。不知道会不会补啊补啊补成一个肥婆。”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说:“等你搬回舒卡那里,我来陪你跑步好了。”
我和舒卡租的房子离骆家谦的新居不算远,跑步大概也要二十分钟,他解释说:“我每天早上跑一个小时,如果你跑四十分钟,顺着你那边多跑二十分钟也无所谓。”
我还没答应呢,就想到一件事:“你的腿好全了吗?可以开始跑步了?”
他说:“跑慢点没关系。”
我真心真意地说:“对不起。”
骆家谦转头看了我一眼:“那只是个意外。是我先冤枉你,才逼急了你,你这个人,不能逼不能冤枉,何况姑父……那样说你,你一定很伤心。辛海宁,我们别提这件事了,大家都有错。”
我心里想,我的错就是不应该推你,可是你谁叫你这么暴力抓着我不放。不过大家都在气头上,算了算了。
曹圣第二天就来上班了,我去交资料时看到一班工程师在那边笑,就好奇地问他:“谁陪日本人啊?”曹圣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江潮,三陪的工作向来是归他做的。”
骆工笑说:“这次这么顺利,曹总立的是头功。”
曹圣管工厂,新产品检测达标那肯定是他的功劳最大,这话又从何说起?曹圣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不懂了吧?小日本的心理就是敬强欺弱,其实这也算得上是人类的天性,不过日本人发挥得比较突出。江潮会日文,又擅于搞气氛,骆家谦呢,我请他出场,就是一张以气势压人的王牌,他参与过德国原装机器的设计,又对咱们的机器有过改良,生产出来的产品也的确质量好成品率高,你说,日本人还能有挑剔的余地吗?”
粗豪汉子张飞也有宫心计啊,我心服口服。
舒卡来看我,两人窝在我的房间里聊天,她拿着一朵茉莉花凑在鼻子上嗅着,说:“那天晚上,真是吓死人了。”
我很不好意思,讪讪地看着她。舒卡说:“我听到动静时心里就直觉可能是你,当时就蒙了。和大家一起冲到甲板上的时候,海里已经有两三个人在救你,计英杰他们几个水性好的也马上都跳到海里去了。不过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天又黑,水下又有船体太危险,到最后只剩下骆家谦在坚持,探照灯照着海面,他的脸已经白得象纸一样,我听到阮解语哭着叫他上来,他摇着头,怎么也不肯放弃,直到最后他捞着你浮上来,整个人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却死死抓着你不放手。”
“那会儿你已经没气了,我们替你急救,当时乱成一团,你终于吐出水来,后来是游艇上的人开了快艇送你去的医院。”
我羞愧地低下头,住院的时候我始终没机会问当天晚上的事情,虽然问过骆家谦,他简单地说了几句就不说了。现在听起来,我真是惹了好大的事,我说:“真对不起,好好的一场游乐,被我搞成这样。你替我向你同事道个歉,回头我请大家吃饭。”
舒卡叹了口气:“那也成,就当游艇惊魂夜了。你说你为什么就这么喜欢坐栏杆?以前小池小湖的栏杆坐坐也就算了,跑到海上也这么玩,你真是……不过话说回来,你会游泳啊,从底层栏杆掉下去直接就是海面,按理说没什么危险,怎么就一点动静没有直接坠底?”
我懊恼地陪笑:“我坐太久了,两只脚全麻了啊,然后冷水一激,就抽筋了大概。”
我把我在栏杆上听到的对话讲给她听,舒卡半晌不语,说:“其实,那天晚上的情形回想起来,骆家谦……那股狠劲,他真是爱极了你。”她叹了口气:“偏偏你又……”
我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中乱成一团,喃喃地问:“为什么?”
舒卡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缘,他中了你的魔咒。”
我说:“他跟唐珞珈说了,他已经真正决定忘了我。”
舒卡凝视着我:“我倒是觉得,这件事后他开始真正决定等你。”
我摇头:“我爱的是江潮。”
舒卡说:“你和江潮还会再在一起吗?你不是决定和江潮真正分开?难道你还在等什么?除非你在等江潮的母亲去世!”
我惊跳起来:“当然不是!!”
舒卡慢慢地说:“那么,你是决定一辈子一个人。”
我看着舒卡,她始终是最了解我的,我轻轻地说:“如果,如果除了江潮,我始终没有遇上能让我爱上的人,结婚不结婚的,那可真是不重要。”
舒卡微微叹息:“虽然很多很多人说嫁给爱自己的人更幸福,可你我总还是想嫁给自己爱的人、彼此相爱的人,这一定是因为我们还年轻的缘故。”
我笑:“是啊,等到年纪大了,没准会省悟过来:咦,果然是嫁给爱自己的人更幸福。那会儿肯定来不及了。可是,现在就这样想,总还是不甘心的吧。”
舒卡也笑:“可不是,真矛盾。不过现在也有很多早慧的女孩,早早地明白了这个道理,早早地嫁了出去,幸福过大多数人。”
我说:“一定要这样,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这个世界才热闹精采。不然大家都等成老姑娘,也忒惨了点。”
她瞪大眼:“胡说八道。你不觉得如果大家都在等,才有更多机会遇上蚌壳的另一半吗?”
我十分悻悻:“舒卡你个死人,你就讽刺我吧。”
她大笑。
接下去的日子风平浪静。
等到老中医宣布我只要慢慢将养就可以了,我就搬回去住了。这时候秋风早起,一年已过了四分之三。
舒卡仍然很忙,忙着工作以及和张明远约会。
我则白天工作,晚上看看电视,并没有和骆家谦去跑步,我每天晨起做一套瑜珈,然后慢慢走十几分钟到班车接送点乘车上班。
偶尔会跟江潮见面,言笑如常。
骆家谦常和张明远一起上来聊天吃饭,我话已说明,就把他当作老同学一般对待。
爸爸每周必定叫我出去吃饭至少一次,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们俩个,环境轻松,我再也不象从前一定要叫继母一起出来,我想那时我太幼稚,我以为那样做是顾全大局让爸爸不为难,虽然继母的确不太喜欢我单独和爸爸在一起,但我也不必懂事成那样,和爸爸之间的疏远和不了解,我的做法未始不是原因之一。
妈妈那边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家庭日了,我随时回去吃饭喝汤,有事了就不去。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流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