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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托盘发出的光芒越来越盛,慢慢把天少和风徽宁都笼罩其中,他们的身上被镀上了一层金色。那金光慢慢上升,直冲天际,仿佛要把天地连接在一起。光芒中的两人脸上的神色平静,金光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不适。金光突然渐弱,光晕猛然消失,天少不见了,而风徽宁的身体直直地倒向地面。

言暖飞快地上前接住了风徽宁,他的身体很重,压得言暖踉跄了两步跪坐到地上。怀中的身体只有淡淡的暖意,胸口却没有丝毫的起伏。言暖伸出手抚上他略显冰凉的脸庞,手指一一滑过他的眉眼。他的眉毛漆黑斜飞入鬓,是他脸上最霸气的地方,不像他的眼,那么温润,看向她的目光总是温柔中带着宠溺包容。他的鼻梁很挺,线条却不生硬。他的嘴唇颜色很淡,病重之后她就很少能看到他红润的唇色了。她低下头,轻轻吻上了他的唇,一滴清泪落在他的脸上。“徽宁,我喜欢你。”

宫中响起了钟鸣之声,宫人已经换上了白色麻衣,朝中大臣也赶到了。言暖收敛起眸中的悲痛,从这一刻起她再没有了任性的资格,再没有了随意妄为的资格,那个会体贴她、会包容她、会保护她的人已经不在了。从今以后她必须狠下心肠,必须无坚不摧,必须用她的肩膀扛起他用生命开创的江山,守护着他们的女儿,为女儿的未来打下坚实的基础。

幼小的风岚在风徽宁的灵柩前登基,成为了南越国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女皇。小小的她在看到爹安静地躺在灵柩里时,仿佛一下子长大了。眼眶红得像个兔子,泪水也不停地往下掉,可是她却没有大哭出声。爹走了,今后能守护娘亲的人就剩下她了。虽然她现在年纪小不做什么,但至少可以不让娘担心。

风徽宁“驾崩”之后,朝中上下所有的事务都落在了言暖的肩上。每天要处理的朝政让她应接不暇,要看的奏折更是多如小山。以前虽然知道作为一个称职的皇帝是要付出极大的辛苦的,可是当亲身体验之后她才知道其中的艰辛不是“辛苦”两个字就可以概括的。拖着疲惫的身子,她走出御书房。

让随行的侍卫稍远些跟在身后,她独自走在幽深的巷道里。快要过年了,天气愈发寒冷起来。记得以前风徽宁都不许她晚上出来,怕她着凉,有时在屋子里闷了出来透气,他也会给她披上厚厚的披风。今夜也很冷,可是会给她披上温暖的人却不在。她缩了缩肩头,抱紧了双肩给自己取暖。

寂静的巷道里只有她轻浅的脚步声,心中的空茫犹如今夜没有月亮的天空。低头无意识地走着,直到脚尖碰到了宫门才抬起头来,竟然走到了皇帝的寝宫。风徽宁离开之后,风岚跟她一起在中宫住着,这座寝宫就一直空着。她很久都没有来过这里了,潜意识里她害怕这个地方,就是在这个地方风徽宁离开了她。今夜竟然不觉间走到了这,是太过思念吗?

犹豫了一下她踏入了寝宫,宫中守夜的太监出来迎接她,被她遣散。今夜她只想一个人静静,不想身边有任何人跟着。推开了寝宫的门,她慢慢走进反手关上了门。门外的光线被她关在了外面,一扇门关住了外面的世界,里面是她和徽宁的记忆。

“徽宁,你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她坐在榻上,抱起他批阅奏折时常常靠着的软垫,垫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记忆中他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莲花香气,那似有若无的香气仿佛是世间最宁和的气息,能轻易抚平她所有的烦躁情绪。

“岚岚很乖,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读书比以前用功多了,现在不但不需要我催促她读书,还得叮咛她早些休息。”风岚才三周岁,本该是嬉笑玩耍的年纪,可是为了将来治理国家,她不得不现在就开始努力学习。不但要学习一般知识,还要学习为君之道。每当看到年幼的孩子明明很困,还是强打着精神看书的时候,她就心酸得想落泪。

“朝中政局也很稳定,文有方太傅,武有元翔、季铭盛,一切都照着你走之前安排的进行着,没出什么乱子。”朝中大臣对她这个垂帘听政的“外来人”并不是很服气,刚开始有些资格老的大臣甚至在朝上公然顶撞她,她发出的政令还不如朝中元老的话管用。好在风徽宁留下的托孤大臣方太傅等人支持她,让不稳的朝局逐渐变得稳定。

“至于我……我也很好,如今每天要处理朝政,照顾岚岚,生活很充实,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是的,她每天都在忙,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她处理,从早上睁开眼到晚上闭上眼,她几乎没有一点空闲时间,仿佛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有时候她会想,风徽宁刚刚登基的时候只怕政事要比现在还繁忙,可是无论多忙他都会抽时间陪她,那时他是不是也像她现在这样疲惫?

心力交瘁,真的是身心疲惫,她总以为自己要撑不下去了,她最多只能走到这里了,可是第二天起床后就又投入到国政当中。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尽头,一年?两年?五年?直到风岚长大?还是一生?“徽宁,我撒谎了,我过得不好。我想你,我很想你,这里很冷,你回来帮我披一件披风,好吗?”

强忍了几个月的泪水在这一刻流了下来,黑暗之中没有人会看见南越的太后脆弱的一面,没有人会看见她的孤独,没有人会看见她的惶恐。言暖安心地闭上了双眼,靠在风徽宁常常小憩的地方,安心地睡着了。周身萦绕着他的气息,不安彷徨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梦中他就站在她身边,带着温润的笑意,心疼地看着她,给她盖上了一件披风,披风上依然带着淡淡的莲花香气。

日子就在忙碌中滑过,新年在繁忙中度过。以前在宁王府的时候,新年都是由风徽宁准备的,三个新年每年的礼物都不同,他总是会给她惊喜。而她会在年三十的晚上亲自下厨,美味的团圆饭让两父女吃得心满意足,然后他们一家三口会围坐在一起守岁,等待着新的一年的到来。接财神、吃饺子,新年中的温馨喜乐是她记忆中最深刻的画面。

今年的新年比以往要隆重得多,身为太后和女皇,她们拥有最奢华的新年礼物,拥有上百道山珍海味的年夜饭,可是再好的礼物也填补不了心中的空白,再珍稀的食物也弥补不了心中的缺憾。但她和风岚坐在一起守岁的时候,心中的荒芜犹如这巨大而空旷的皇宫,不论在外人眼里她们母女多么尊崇,都掩饰不了自己的悲凄。没有了风徽宁冬季,真的很冷,冷得她仿佛再也感受不到什么是温暖。

一转眼便是阳春三月,时间过得异常快。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她却迎来了一生中最难过的一个春天。前太子风徽仲在北方起兵,打着恢复南越皇室血统的旗号,声称风岚不是言暖所生,并非风徽宁的亲身女儿,没有资格继承大统。他本是先皇亲口册封的太子,在各州县也有他的旧部,风徽宁在的时候那些人俱于他的威望,不敢有所动作。如今风徽宁不在了,皇位由一个小女孩继承,朝政由一个还没跟风徽宁大婚过的女人把持,他们开始蠢蠢欲动。

相较于安于现状,在孤儿寡母手下做小官,显然跟着风徽仲造反更有前途。虽然风险大了点,但是成功的几率极高。一对没有背景的母女,怎么可能是皇室出身参与政事近十年的风徽仲的对手?只要他们赢了,他们就是开国功臣,凭着这个身份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州郡官员是这么想的,朝中的大臣不少也动了心思。原本就不屑于在一对母女手下听命,现在有了选择的机会更是不愿再听从珠帘后的那个女人的话。那个女人来历不明,在王府的时候就没有身份,进了皇宫之后也没有跟风徽宁大婚。这样没背景没身份的女人,凭什么坐在珠帘后,坐在朝堂上对他们这些元老发布命令。就因为坐在皇位上的那个小女孩?根据风徽仲的说话,那个小女孩到底是不是皇室血统还难说呢?有了皇室正统的太子风徽仲,谁还愿意为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拼命。

风徽仲的军队所向披靡,势如破竹般地向都城行进。言暖每天都睡不着觉,日夜在御书房跟元翔、季铭盛等一干风徽宁的旧部忠臣商讨对策。不是他们无能,而是这次的对手太强,打出的旗号太“合理”。有风徽宁在,风徽仲就是叛贼。风徽宁不在了,相较于风岚和言暖,大家更愿意相信风徽仲能带给他们更多的利益。一个成年且处理过政事的太子,对上一对孤儿寡母,谁优谁劣,众人心中的天平一下子就倾向了前者。往往是不用风徽仲发动多大的攻势,那些州郡的官员就打开了城门迎接他们的“新主子”了。

“休息下吧,你都三天没合眼了。”释修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不忍地劝道。

言暖看着他摇摇头,自从天少和风徽宁离开之后,释修就留在了南越,和他母亲住在了城南,有时候他会来宫中看看她。“你母亲身体怎么样了?”前阵子听说他母亲掉进湖里着凉了,这阵子她一直忙着对付风徽仲也就没再问过他。

“大夫看过了,现在已经没事了。”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疯癫,那次他出门没有锁好门,她跑了出去,不知怎么掉到湖里了,幸好被发现救了上来。“你也不要过于担心,事情总会有转机的,风徽仲是叛乱逃出去的,朝中不会都倒向他一方。”

“你不知道,如今风徽仲占据了北方八个州郡,身边集聚了南越一多半的兵力。朝中的元老公然表示支持他,要风岚禅让,要我离开皇宫。有一些虽然不表态,但是称病不上朝,是打算做壁上观的。支持我的都是徽宁的旧部,徽宁执政时间短,除了那些从宁王府出来的部下,其他的人看见利益就忘了当初徽宁的恩情了。人啊,能有几个看见利用不动心的?”她嘲讽一笑,风徽宁在的时候朝中大臣都跟老鼠见了猫一般,俯首贴耳,现在见她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便猖狂起来。

释修转开清冷的眸子,一丝无奈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虽然武功高强,独步天下,可是一个人再厉害也敌不过军队。他手中没有她最需要的军队,帮不了她什么,可是有一个人有,而且只要她开口那个人就会帮她。“言暖,其实你可以让……”

“不要说了,释修,我不可以。”言暖打断了他的话,他想说什么她很清楚。求卫绍峥出兵平叛风徽仲,她不是没想过,但是也只是想想而已。卫绍峥不可能会帮她的,其他的事她相信只要她开口,他就一定会做到。只有这件事他不会,涉及家国利益他不会轻易决定。风徽仲叛乱说到底是南越内部的事,卫绍峥只要出兵就变成了两国之间的事,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可是……”释修欲言又止,她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兵力可用了,只要风徽仲攻打到都城,她就没有机会了。到那时她该怎么办,带着风岚远走天涯?

“走一步算一步吧。”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真的到了被逼宫的那一天,她该让出皇权吗?让出徽宁拼着性命打下的江山?

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风徽仲的军队很快就攻打到了离都城不远的郡县,那里离都城步行只有八天的时间。元翔去了南方召集兵马,季铭盛挂帅跟风徽仲的军队交上了手,几个回合下来双方各有胜负。按照言暖的打算,是想拖延等到元翔召集兵马回来,然后再一举歼灭风徽仲。可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打乱了她的计划。

北周突然出兵,风徽仲一路向南方都城攻打,几乎带走了南越北方的大部分军队,如今北周出兵,所到之处几乎不费多少力气就拿下。南越的军队对上了北周一触即溃,最精锐的军队都用在了内战上,抵御北周的只剩下了残余部队,怎能不败?

言暖要求和风徽仲停战,一致对外,风徽仲却迟迟不肯答复,耽误的时候北周军直捣都城,一举灭了风徽仲。随即急转之下,向南方攻取。不过月余,南越竟然完全被北周占领,只除了都城。

在皇宫里的言暖虽然没有看见外面的血雨腥风,也能猜到这场战争的惨烈。没有统一集中的指挥,内部混乱,政令频出朝令夕改,让士兵们无所适从,这场战争不败才奇怪。都城中人心惶惶,整个南越都已改了旗帜,只剩下都城中还挂着“越”字旗,孤零零的好似掉队的孤雁。

五月北周皇帝亲自来到了南越,攻占了南越的都城,至此南越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整个大陆在此时统一,国号为周,都城依然是洛城。分裂了四百年的大陆终于归于一统,不,也不应该说是一统,有一个地方不属于周统治,这个地方就是曾经的南越皇宫。它自成一体,不受任何人的管辖,里面的人可以随意进出,外边的人却不允许随意进去。

关于这个皇宫有很多传闻,传闻在北周攻占都城的那一天,周皇亲自到皇宫里去,他在里面呆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出来的时候遣散了宫中大部分宫人,只留下了几十个。传闻周皇见了他们的太后,他要带她走,却没有成功。传闻每年冬天的时候,周皇都会从洛城来到这里,在那个曾经的皇宫里住上一段时间,在春季的时候回洛城。传闻周皇冬天来这里,只为了陪里面那个女人过年。

又是一年深秋,树上枯黄的叶子差不多就掉光了,只待冬季来临。卫熙看着灰暗的天空,心情也低落了几分。每年这个时候皇兄就要离开,然后把政事交给他处理。年底是最繁忙的时候,他也想跟家人团聚,为什么他这么命苦没机会休息?

“在看什么?”卫绍峥步下石阶,刚走出宸乾殿就看见卫熙对着天空发呆。这个皇弟在前年立了王妃,两个人恩爱甜蜜,倒也让他放心不少。或许是年少情动,那时卫熙对言暖的爱近乎偏执,不顾兄弟情分,只想把言暖占为己有,现在卫熙长大了,有了自己相知相爱的女人,便也不再跟他置气了。

“皇兄,你又要走了?”卫熙苦着脸,看向卫绍峥的目光充满了哀怨。“都三年了,我也想过个团圆年。”每年都要处理宫里宫外的事,他根本没有时间回王府陪伴妻子,现在搞得他们夫妻俩最怕冬季,最怕过年。

“嗯,明天就起程。”卫绍峥拍拍他的肩膀,“阿熙,帮朕忙完这个冬季,朕给你放假。”

“得了吧,等你回来就不这么说了。”经历过那么多事,两兄弟的感情比之前更为牢固,私下里说话也更放得开了。“你什么时候能把她带回来了啊,都三年了,你还……”卫熙猛地住嘴,无意间他触及了皇兄不能言说的痛。“对不起,皇兄,我……”

“没事,朕先走了,政事就托付给你了。”卫绍峥不在意地摆摆手,随即走出了宸乾宫。

卫熙目送着卫绍峥的背影,那曾经骄傲得犹如神一般的男人,此刻的背影竟然如此寂寥。六年了,言暖走了六年了。在这六年中,他就没见过皇兄真心地笑过,连一次都没有。这六年皇兄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明君,治水患、减税赋、惩治贪官、扩大版图,直到一统天下。皇兄把自己埋头在政事当中,朝臣都说周皇是最勤政的皇帝,只有他知道皇兄是借由忙碌填补心中的空缺。曾经他以为他才是最爱言暖的那个人,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爱有多么浅薄,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她过得好,哪怕这是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皇兄做到了,他却没有,所以他永远没有拥有那个女子的机会。但是他真心希望皇兄有这个机会,皇兄付出了太多,他应该得到,上天让他吃了那么多苦,如今也该成全他了吧。

什么时候能把她带回来?卫绍峥自问却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他知道风徽宁在她心中的分量,却没想到那个人在她心中会这么重要。即使她知道了当年他是迫于无奈才那样对她,知道了他的深情,却还是选择了留在南越的皇宫里,守着风徽宁的女儿,不肯接受他。要多久才能再敲开她的心房,要多久才能让她再接受他?一阵阵无力感袭上心头,却没有丝毫放弃的想法。现在风徽宁不在了,他有一辈子的时间等,直到她肯跟他回来为止。

“皇上,礼部尚书回奏,说水四国的国王后天到洛城。”李德庸小心地走到卫绍峥身边,边说边看着他的脸色。每年这个时候朝臣都不敢来找皇上,有事都是托他代传。若是一般事宜还好,若是会耽误皇上行程的事,皇上为了大局定会留下处理,却会想办法“小惩”他们这些碍事的人。心中虽然万般不愿,却不能不禀报。水四国是海外最大的国家,历来跟北周交好,在周统一大陆之时也曾出力,这次国王来周拜访是绝对不能含糊的。

卫绍峥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不是说过完年再来吗?怎么后天就到了?”水四国是海外的大国,不可小窥。国王来了只能他亲自接待,那就不能去南越皇宫陪言暖过年了。该死,怎么变了行程也不提前通知?

“国王说要领略一下大陆的新年,所以提前来了。”果然是愤怒异常,李德庸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传礼部尚书,准备国王一行的住行。”卫绍峥紧紧皱着眉头,虽然心中万般不愿意,也只能放弃去皇宫陪她,只能等到国王走了之后再去了。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会不会在等待他?

天空飘起了小雪,言暖伸手手掌接住了一片。记得那年的雪也是来的特别早,才深秋就飘起了小雪。转眼已经过去三年了,三年时光她都是在皇宫里度过的,没有踏出过一步。她不是在怨恨卫绍峥,两国战争本就没有谁对谁错,成王败寇,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从理智上她能接受,也明白这些道理,但感情上她无法一时接受徽宁辛苦打下的江山就这样没了。与其说是怨卫绍峥趁机攻打了南越,不如说是她怨自己无能,守护不住他留给她的东西。这个江山是他允诺给她的,是他给及她的尊崇,可是她却把它弄丢了。一直呆在皇宫里并不是在赌气,她只是没地方去罢了。

“娘,今年卫叔叔也回来吗?”风岚已经六岁了,小丫头长得水灵灵的,漂亮的眼睛和风徽宁一模一样。每年卫绍峥在这里的时候都会风岚上课,给她讲故事,陪着她一起疯玩。每到秋季的时候风岚就会盼着卫绍峥来,陪着她玩。皇宫里只剩下了伺候她们的宫女侍卫,没有人陪风岚玩。有时候看着寂寞孤单的风岚,言暖常常觉得对不起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爱玩爱闹,可是却被她累及,关在这个金色牢笼一般的皇宫里,失去了她原本应该拥有的快乐童年。

“会的,再过几天就会来。”言暖摸摸她的头,心疼的目光掠过她兴奋的小脸上。三年来卫绍峥一直都会在冬季来这里,从来没有缺席过。即使政事缠身,来得晚些,他也会在过年之前来,从来没有变过。

“真的?”风岚扬起开心的笑容,那笑容温暖一如风徽宁。

言暖略路失神在她的笑颜中,半晌才肯定地点点头。“真的。”话音刚落才发现自己的笃定,她凭什么这么笃定卫绍峥还会来,是因为他都来了三年了,所以还会继续?还是在潜意识里,她已经认定了卫绍峥不会放弃,他一定会来直到她跟他回去为止?她是笃定他会来,还是在笃定他对她的爱永不会变?

“娘,你怎么了?”风岚有些害怕地拉拉她的衣袖,“你的脸色好可怕。”

言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僵硬的表情大概吓到风岚了,她勉强一笑。“没事,天冷,咱们回屋子里去。”拉起风岚的手准备回寝殿,在转身的瞬间她回头往宫门的方向瞟了一眼。

天气越来越冷,热腾腾的饺子刚端上来没一会就凉了。风岚瞪着桌上的饺子,眼中的寞落怎么也掩饰不住。“娘,卫叔叔还会来吗?”年三十的饺子都端上来了,可是卫叔叔还是没有来。今年过年真是没意思,卫叔叔没来,连释叔叔也不在,娘也不陪她玩,真的好无聊。

“会。”言暖给她夹了饺子放在碗里,“岚岚乖,吃完饺子该睡觉了。”

风岚委屈地撅撅小嘴,闷声不响地吃下了饺子,在宫女的伺候下休息了。

桌上的饺子还未撤下,言暖望着凉透的饺子发呆。刚刚她是在哄风岚,她知道他不会来了,今年不会,以后也不会了。或许是厌倦了吧,是啊,他是整个大陆的天,要处理的事务岂止成百上千,哪能每年都花费两个月时间来陪她呢。或许现在他找了更适合他的女子,早把她忘到脑后了吧。这个认知让她心中一酸,惊觉自己居然带着醋意,竟然会嫉妒。不该这样的,她一定是太累了,所以才会产生这样奇怪的想法。

这个新年在凄清中过去了,释修的母亲病情恶化,他带着她去南方找陆神医去了,直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也没回来。言暖决定不再继续呆在这个皇宫里,她用了三年时光来祭奠自己的错误,祭奠失去的南越国土,现在是该她放开的时候。风岚还小,不该让她童年的欢乐湮灭在宫中,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或许对她的成长更有帮助。

简单准备好了东西,言暖带着风岚走出了中宫。越过后宫宫门,踏上长长的辇道,再往前就是皇宫的宫门了,出了宫门她们就不再是曾经的皇室,只是普通的周朝百姓而已。宫门外已经停好了马车,她把风岚扶上车,回头望了一下居住了三年的皇宫。在这里她有过快乐,也有过悲伤,如今这些快乐悲伤都成为了过去,她将开始新的生活。转回头她扶着车,脚步刚要迈上去,却被一个熟悉的喊声僵滞了动作。

“暖暖,你要去哪?”卫绍峥从马上飞掠到她面前,俊逸的脸上皆是惊恐。幸好他到了,如果再晚一刻,她就要离开了。“暖暖,别走,别躲我,你要是不愿意见我,我以后不来就是了。”

言暖一点点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这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帝王吗?这是那个傲视群雄的王者吗?这是那个尊贵如神的男子?他竟然如此卑微地求她,只为留下她。心中的坚持在这一刻轰然崩塌,眼中有什么不受控制地滑落。“绍峥,你……”

“别哭,”他的安慰换来她更多的泪水,天塌下来都不会惊慌的人,在面对爱人的眼泪时竟失措的像个孩子。“暖暖,你别哭啊。你想让我怎么做,你说,我都应你就是了,你别哭。”

“真的?”她扬起笑颜,带着泪珠的脸在阳光下异样地明艳。

“真的。”卫绍峥认真地点点头,“除了把国号改了,其他的事都应你。”想了想他又补充道。

言暖“噗嗤”笑出了声,看他认真的样子,难不成以为她要他把国号改成越吗?她还没那么糊涂。“我想尝尝那两株樱桃结的果子还酸不酸。”

卫绍峥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激动地抱起她。“你说真的?”幸福来得太快,让他感到不真实。七年了,他终于等到了他的暖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拥她入怀。“暖暖,我们回去亲口尝尝,每年都尝尝,好不好?”

“好。”定下彼此以后的每一年,他们经历得太多,失去的太多,现在剩下的唯有彼此。

再回到凤栖宫的时候,言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宫中的摆设和七年前一样,桌上看了一半的书册,榻上散放的软垫,每一样东西都还在那个位置上。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醒之后睁开眼什么都没有变。顺着敞开的门看向外面,阳光尚好,空气都充满了欣欣向荣的气氛。她步出了寝殿,缓缓走下石阶。卫绍峥站在树下微笑地看着她,一如当年。

“暖暖,如果我们努力,说不等明年樱桃熟了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就出生了。”耳中似乎还残留着那年他的许诺,言暖抚上樱桃树干。当年的一切都没有变,变得只是人心。不,或许他们的心也没用变。

“暖暖,当年的承诺还算数吗?”卫绍峥也抚上树干,侧过头看着她,目光中带着期盼和向往。

言暖勾起唇角,记得那年承诺的人不只是她一个,他也还记得。“算数。”

一年后

凤栖宫外卫绍峥负手烦躁地走来走去,不时抬头看向寝殿的大门,他几次上了石阶,又走了下来。“怎么还没生?李德庸,生孩子会不会有危险,暖暖不会有事吧?”

李德庸老手一哆嗦,手中的托盘差点掉到地上。皇上这个问题已经问了九十五遍了,再问下去他不疯,皇上自己也疯了。“皇上不用担心,产婆说还要等一会才能生。太医给娘娘把过脉了,应该没事。”

“什么叫应该没事,是必须没事。她身体不好,听说生孩子会有危险,如果……没有如果。”卫绍峥烦躁地坐在藤椅上,没一会又站了起来,在庭院里走来走去。焦急的目光仿佛要把寝殿的大门看穿,他之所以没有进去不是因为男人进产房不吉利,而是他怕控制不住自己,反而碍事。

寝殿内传来了言暖的痛呼声,卫绍峥紧张地一下子越到门前。“暖暖,你怎么样了?”不行,他得进去,这样听着言暖嘶声力竭地喊,他非疯了不可。正要推门而入,却被李德庸阻止了。

“皇上,您还是别进去了。”李德庸不怕死地拦在卫绍峥前面,如果让皇上进去才糟糕。

“李德庸,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拦着朕?”卫绍峥不理会他的阻拦,伸手就要打开宫门。

李德庸颤抖着身体,顶着头皮继续说道。“皇上,是你吩咐奴才要阻止你进去的。如果你进去看见娘娘难受,还不下令把产婆拖出去?”

卫绍峥瞪着李德庸看了半天,走回到藤椅边,坐了下来。殿内又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痛呼,卫绍峥还没坐稳就又站了起来,不停地在庭院里走动,仿佛走动能消除他的焦躁。

李德庸看着皇上走过来再走过去,走得他直头晕。可是皇上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殿内的呼声大些皇上就走得快些,呼声小些皇上就走得慢些。好似殿内的呼声控制着皇上的脚,控制着他的频率。已经过去一天了,可是皇上的脚步还没停下来。殿内的喊声也没停过,直到后来喊声都嘶哑了,孩子的啼哭声也没出现。

“这个该打的孩子,等他出生朕非好好教训他不可。”卫绍峥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小家伙还没出世就折磨他娘,不可原谅。

“哇——”仿佛听到了爹的恐吓,宏亮的婴儿哭声从殿内传来。

李德庸还未看清皇上怎么移动的脚步,卫绍峥就已经到了言暖的床前。床上的言暖筋疲力尽,虚弱地冲着卫绍峥勉强勾勾唇角。“孩子呢?”

产婆急忙把孩子抱了过来,“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是个皇子。”

“皇子就好,要是公主朕还舍不得打,皇子就不必客气了,居然这么折腾你。”卫绍峥气愤地看了婴儿一眼,小孩子皱皱巴巴的,中气十足地哭着。他看了一会就让产婆抱下去了,目光继续盯在言暖脸上。

“不许打他,这是我生的宝贝。”言暖横了他一眼,缓缓沉睡了过去。

卫绍峥把黏在她脸上的发丝别到她耳后,吻了吻她的额头,“暖暖,谢谢你。”

当言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对上的是卫绍峥痴痴的目光,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脸上一阵阵发烫。“看什么看,又不是没有看过?”

卫绍峥俯下身把她揽在怀里,脸上的神情满足宁和。“暖暖,我已经拟好了诏书,小皇子就叫卫予渊,册封为太子。”这个孩子是他期盼了八年才得来的,予渊的到来弥补了他和言暖之间最后的裂痕。虽然言暖不说,但他知道冷宫中那个成形的孩子在她心中的分量,八年过去了,那个孩子始终留在她心中,成为他们之间不能触及的伤痛。如今有了予渊,可以让她淡忘过去,把全部心思放在未来。

“封为太子?予渊才出生,如果资质不好,怎么处理朝政,如果等他长大了再说。”立一个刚出世的皇子为大周未来的继承人,这会不会有点草率?

“他是我们的孩子,会差到哪里去?”卫绍峥反驳,“就算他天生资质差了一点,有我们亲自教养也能让他在将来成为一代英主。”太医看过予渊了,身体健康没有任何问题,只要他们教养得当还会有什么问题?最主要的是,他不想再让她生孩子了。这一年来的生活对他来说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一般孕妇过了四个月就不会孕吐了,可是她却没有,每天吐得昏天暗地,苍白的脸颊让他恨不得掐死她肚子那个折磨人的小家伙。而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太考验他的心脏了,如果再来一次他非昏过去不可。揽在她腰间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他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她,决不能让她冒任何风险。

“好。”言暖察觉了他的想法,“其实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现在已经很好了。或许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予渊一个人多孤单。”她是独生子,知道一个人长大的孤单。

“谁说他是一个人,不是还有岚岚吗?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正好。”风岚对言暖的重要性他太清楚了,如果当年没有风岚,言暖或许会继续消沉下去。他感激风岚,一如他感激风徽宁,他们在言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代替他好好地守护着她。

言暖感觉心中一暖,她的对风徽宁的感情,对风岚的感情,他都明白。不但明白,而且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风岚。或许他们都把风岚当成了那个跟他们有缘无分的孩子,想把对那个孩子的爱补偿到风岚身上。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四十年后

夏日午后的风带着微醺的醉意拂过,阳光透过樱桃树的缝隙落下不规则的光斑。言暖躺在藤椅上看着头顶的樱桃树,思绪有些涣散。不觉间已是四十年,这颗樱桃树也由当年的幼小树苗长成了现在的参天大树。现在它结的果子很甜,不复当年的酸涩。还记得刚回凤栖宫的时候,卫绍峥像献宝一样把樱桃端到她面前,让她品尝。现在她还记得樱桃入口的甜,和卫绍峥欣慰的笑。那年在南越巷道的雪夜,她曾说过一次,他就记下了,回国之后就命人改良樱桃,直到结出甜果为止。

这一生她是幸运的,遇到了卫绍峥、风徽宁还有释修、天少、慕雅枫、卫熙,这些人有的是朋友,有的是家人,有的是爱人。她经历过痛苦,经历过血雨腥风,也收获了甜蜜,收获了幸福。这一生,她不枉来。

“暖暖。”身侧的人凝视着她,像往常一样呼唤着她。

“绍峥,对不起,我要先走了,不能陪你了。”说好陪伴彼此走完一生的,可惜她没能做到,还是要先走一步了。

“好,不过你要在下面等着我。”在惊恐中度过了一年,到了离别的时刻心中反而一片宁静。相通了便觉得这样也好,她是那样一个柔弱的人,看似坚强内心却很脆弱。如果先走的人是他,余下的日子她该如何度过?所以他宁愿那些孤独的日子由他来忍受,寂寞的岁月他来承受就好,他要她在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言暖艰难地抬手抚上卫绍峥的脸,他的想法她又何尝不清楚。他就是这样,宁可把所有的苦都藏着,也要她过得好。四十年了,他一直都是这样,从未改变。“岚岚和予渊……”两个孩子是她最不放心的,索性他们都长大了,有各自的生活。

“不用担心他们,他们都很好。”予渊陪着风岚去看望风徽宁了,现在还没有回来,恐怕是赶不及回来了。予渊天资聪颖,加之努力好学,俨然是一派明君风范。风岚也出落得愈发漂亮,乖巧懂事。两个孩子都很孝顺,让他们很放心。

“那就好,绍峥,我累了,我想睡一会。”眼皮越来越沉,或许时间真的到了。

“嗯,睡吧。”卫绍峥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窝,吻了吻她的额头。

“绍峥。”

“嗯?”

“下辈子,让我来爱你。”这辈子都是他在付出,是他先爱上她,是他忍着被她误会也要保护她。这一生他爱她、宠她、护她,让她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可是她回报给他的不多,如果有下辈子,她希望能换她来先爱他。

“不,暖暖,下辈子还是由我来爱你。”这一生遇到她是他最大的福气,让他森冷的人生充满了暖意。相扶相持四十年,回顾之后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幸福。

“好。”言暖温柔笑笑,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滴在了她的脸上,下雨了吗?没关系,绍峥会抱她回房的,有他在,她不必担心什么,永远都不用。

周四十三年,睿昭皇后殡天,同年皇上卫绍峥禅位与太子。不多久有人传闻在睿昭皇后陵常能看到一个颇有威仪的人,他常住在那里,但有不是守陵的官员。不久后又有传闻,另一个有着风华绝代容貌的男子也出现在睿昭皇后陵。两个人似是认识,常在皇后陵寝对酒长谈。

周四十五年,先皇卫绍峥驾崩,与睿昭皇后同葬于毓陵。至此这对帝后的传奇就此尘埃落定,那些杀伐、阴谋、柔情、喜悲都留在了那段瑰丽的岁月中。百年后当人们再提及的时候,忍不住感叹那段传奇。流光岁月,刻骨深情,一段至死不渝的爱情呢喃于唇舌间,留存在美好韶光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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