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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陶土与粪土(22)

侯恩又耸了耸肩膀。一谈总是这样,今天这场谈话又落了老套。他心里其实自有他的一套原则,虽说还不太明确,也不太成熟,看来还是不无可取的,只是碰上了将军那号脑袋的人,他这套想法只怕就会被看作是一时的感触,给斥之为糊涂的观念——将军的这种斥责,他受得也多了。不过他还是要试试。他就平静地说:“问题还多着呢。比如历史上就有某些伟大的道德观念,会不断变换形式,一再出现,不知你又将置之于何地?”

将军微微一笑:“罗伯特,政治不同于历史,正如道德准则有异于人的需求。”

真是出言吐语,无不成章!侯恩觉得有些反感。“将军,等到这场战争结束,你大功告成了,要为下一步更大规模的集中化制订计划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美国人也该跟三十年代的欧洲人一样心事重重了——三十年代的欧洲人就老是担忧再打一次仗他们就得完蛋。”

“很可能。做个二十世纪的人,担忧本来就是免不了的。”

“啊,是这样。”侯恩点上了一支烟,才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将军的心思他此刻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将军故意挑起了这场辩论,从而又恢复了那种安详自信的态度。他就有这样高妙卓绝的适应能力,可是刚才初进帐篷的时候,却不知什么缘故,没有能一下子适应过来。

“罗伯特,你太倔了,永远也不肯认输,”将军说完站起身来,走到了他的小衣箱跟前,“跟你说实在的,我叫你来,不是想跟你辩论什么。我是想跟你下盘棋。”

“行啊,”侯恩深感诧异,也有点不安,“就怕我不经你一战。”

“那倒不一定。”将军打开一张折叠的小桌,在他们中间放好,搁上棋盘,摆起子来。说到下棋,侯恩想起以前是跟将军谈起过一两次,将军当时隐隐约约表示过倒很想跟侯恩下一盘,不过侯恩一直没有在意。现在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要下棋?”

“那还有假!”

“有人进来见了,怕不像话吧?”

将军笑笑:“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棋子摆好了,他就拿起一只红卒、一只白卒,两个拳头里各藏一只,一起伸到侯恩跟前,让侯恩挑,一边还亲切地说:“我很喜欢这副棋子。那象牙是手工雕的,价钱初听起来似乎不小,其实也不算太贵,我看做棋子的肯定是位高手名匠。”

侯恩没说什么。他挑中的是红棋,将军把棋子放回棋盘以后,就走子开局了。侯恩用通常的应法应了一着,一双大手把脑袋一托,摆了个挺自在的姿势,就琢磨起棋局来。可是不行,他只觉得心神不定。心里静不下来,又打不起劲。刚才的谈话,弄得他好不心烦;此刻同将军对坐而弈,又使他焦虑不安。这下子他们之间的一举一动就越发招人注目了,那好像总有点不成体统似的。再说,这盘棋赢了那还了得!——他从一开局就有这样一种心情。

头几步棋他下得相当随便。说实在的,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一下,他是在听那时有时无的隐隐的打炮声,那汽灯不断悄悄发出的喷气声。偶尔似乎还听见了外边营地上风吹树动的飒飒声,听到这种响动他越发郁郁不乐了。眼光无意中飘到了将军的脸上,他不觉呆住了:将军那种聚精会神、一心无二的表情,同他登陆那天的神气像极了,同他坐吉普车赶夜路时的神气也像极了,那样的专注、那样的严肃,在侯恩的心上又一次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等到回过神来,侯恩才发觉他不过走了六步棋,可就已经陷入了困境。由于下子漫不经心,没有好好思考,结果就犯了象棋中之大忌:他布局都还没有完成,一只马却已经跳了两次。虽然局面还不至于就到危险的地步,那只马还位于第四横行上,要后退也尽有回旋的余地,可是将军却已经抓住机会,展开了一场别出心裁的进攻。侯恩这才收回了心思,真正琢磨起棋局来。现在将军只要完成布局,就凭布局上的那点微小的形势之利,尽最大的可能加以利用,胜利就是十拿九稳的了。不过这样下法势必要打一场持久战,进入残局以后,肯定颇费纠缠。将军并没有采取这种策略,而是只顾挥卒猛攻,这一阵猛攻假使失利的话,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因为那样一来将军在布局上就势必落了后手,他王前的卒子就都非挺起不可了。

侯恩默默地思考着对策,很快就沉浸在奥妙无穷的棋局里。他脑子里装着全局的形势,细细推敲每一步棋可能会遇到对方哪几种应法,对每一种应法自己又有什么破敌之计,由此及彼,愈化愈繁。这个走法不好,再算算改走别的子又会有怎么样的变化。

然而还是顶不了事。将军的棋艺简直令人咋舌,他指挥几个卒子长驱直入,侯恩只觉得自己防不胜防,不一会儿就岌岌可危了,再不一会儿就走投无路了。侯恩在大学读书的时代本是棋队的选手,以后虽然生活有很多波动,对下棋却一直兴趣极浓。他的棋艺也有相当的水平,所以一看就知道将军的造诣很深,而且从棋风中他还能看出点对手的性格。将军思路灵活,临阵冷静,善于抓住开局时的一点微小的优势,尽量扩大战果。侯恩付出了一马一卒的代价,才兑去了对方的两个卒子,后来走到第二十五步,终于认了输,神疲力乏的,往椅背上一靠。他的心都被这一盘棋揪住了,棋兴也给逗起来了,气鼓鼓的,觉得有点欲罢不能。

“你下得不坏呀。”将军说。

“马马虎虎罢了。”侯恩只是咕哝了一声。棋下完了,耳朵里似乎又听见了帐篷外的那一片林籁。

将军慢慢地收起棋子,每只棋子似乎都经过指尖抚了抚,才放进那绿绒的棋盘。“我就喜欢下棋,罗伯特。如果说我还有个爱好的话,那就是下棋。”

将军找他到底目的何在?侯恩觉得心里突然起了个疙瘩。辩论、下棋,这些看来都是表面现象,在将军整洁的仪表、淡漠的神气背后,肯定还有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打算。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紧紧揪住了侯恩,他那种压抑的感觉又来了,而且比刚才更重了些。也不知怎么,帐篷里的空气似乎越发沉闷了。

将军继续发抒他的高见:“棋子里变化无穷啊。棋枰其实就是生活的一个绝妙的缩影。”

侯恩的火气愈来愈大了。“我不敢同意。”他的嗓音居然这么清晰响亮,说得居然这么有腔有调,自己听着也觉得有点不是味儿。“我没有下棋只想下棋,下到终局却只觉得厌烦,原因就在于下棋跟生活中一切的一切都不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那么你说战争的本质又是什么呢?”

又扯上了!这回侯恩可不想再辩论了。老是让将军牵着鼻子走,他已经感到不耐烦了。自己可不是那么好摆布的。他一时真想挥拳打去,恨不得把将军打得嘴角淌血,一头华发立时变成个乱草堆。这阵冲动来势很猛,去得也快。冲动过去以后,心头又只觉得有个解不开的疙瘩了。“这我说不上来,不过战争跟下棋截然是两码事。你也许会举出海军来证明你的主张,因为海军都在开阔的平面上行动,发挥大大小小的各种火力,完全由‘实力’‘空间’‘时间’三因素决定一切。可是不行啊,要知道打仗就像打一场野蛮的橄榄球。比赛一开了场,这场球怎么打下去就完全由不得你了。”

“战争是复杂一些,不过道理还是一个。”

侯恩突然来了气,他把大腿一拍:“哎呀,这里头的文章可大着哪,谁敢说他什么都研究通了?譬如今天让你带上一个班,或者一个连——那些当兵的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你知道个屁!我有时候想想也真纳闷,你派他们去执行任务,这个责任你怎么担当得起?难道你倒从来没有为这个问题发过愁?”

“罗伯特,你看问题所以老是看不到点子上,关键也就在这里。人有个性这样的观念,在部队里只会帮倒忙。当然,不管在哪个部队,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还是有的,不过这些差异总会相互抵消,抵消之后,余下的就是这个部队的实际价值:某某连队能打,还是不能打,担当某某任务能行,还是不行。我的工作方法比较粗略,只要能掌握他们的‘公分母’就行。”

“你这么大的官儿,高高在上,对下面的情况什么也不了解。用你那种‘精神数学’去处理问题也实在太复杂,要想好好作出个决策,我看是休想。”

“然而决策还是照样作出来了,有行之有效的,也有行不通的。”

前沿工事里的弟兄说不定正吓得连手脚都动弹不得呢,这里居然在说这样的话,真未免有点缺德。所以侯恩一张口,声气就有点刺耳,仿佛也感染到了那种惊吓的心情:“比如有这样一个问题,请问你怎么解决?部队里的士兵到海外来服役都已经有一年半了。请问你能用什么法子来算一算,是牺牲那么一批士兵,而让余下的人早些回国好呢,还是大家都赖在这儿坐等完蛋,听任老婆在家里偷野汉子好?这笔账,请问你怎么算?”

“我的回答是,这种问题我根本就不考虑。”将军又拿个指甲在搔挠他的胡须了。他略一犹豫以后,才又接着说:“怎么回事,侯恩?我倒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

“我没有结婚。”

“那么是有个女朋友在国内,来信把你甩了是不是?”

“没有的事,我屁股后面干干净净,没有什么可牵挂的。”

“那么你干吗要操这份闲心,怕女人不老实呢?女人嘛,本来就是不老实的。”

侯恩一下子就品出了内中的味儿,他嘻嘻一笑,胆子大得连自己也有点吃惊:“怎么,是个人的经验之谈吗,将军?”说完马上想起来了,听说将军是结了婚的。这个消息,显然是属于小道新闻,因为将军自己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样的事,他还是从另一个军官那里听来的。不过,话出了口他倒后悔了。

“是又怎么样呢,是个人的经验之谈又怎么样呢?”将军的口气陡然一变,“你可不要忘了,罗伯特,你一次次放肆,是我忍着,才不来跟你计较。我看你也未免太过分了点。”

“我很抱歉。”

“不许再说了。”

侯恩默默无言,望着将军的脸。将军的表情淡漠,眼皮紧紧皱起,那模样儿就像面前尺把远以外有个什么东西,全靠他一双眼睛才顶住了似的。嘴唇的下方,紧靠嘴角底下,留下了两点白沫。

“不瞒你说,罗伯特,我的老婆就很不规矩。”

“哦。”

“她简直什么都干得出来,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侯恩先是一惊,继而则是一阵恶心。将军那种自怜自惜的口气又来了!这种事也能随便跟人说吗?就是告诉人,也不能用这种口气啊。看来将军还有他的另一面。半晌,侯恩才含混说道:“喔,我真为你难过,将军。”

汽灯渐渐不旺了,灯光也时明时暗了,长长的斜斜的一道道光,在帐篷里起伏不定。“真的?罗伯特,你真的为我难过?你真的也有动心的时候?”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将军的口气就真情毕露了。可他又一伸手,忙着去把灯扭亮了。“你知道吗,你这真叫作不通人情。”

“可能。”

“难道你真的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的意思难道是指那话儿?侯恩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将军的眼睛此刻炯炯有光,一副神气几乎是在恳求了。侯恩不由得直觉地感到:假如自己再老是这样愣着的话,将军真会慢慢地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膝盖也说不定哩。

啐,胡思乱想!

不过侯恩还是禁不住一个激灵,陡然起身,几步走到帐篷的另一头,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呆呆地瞅着将军的行军床。

怎么能瞅着他的床呢。不行,得赶快离远点儿,免得引起将军的误解。他赶紧转过身来,对将军望了一眼,将军始终一动也没动,坐在那里,有如一只成了化石的大鸟,等着等着——大概他自己也说不上在等些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将军。”好在侯恩一开口,口气就挺干脆。

“哎,不提了,”将军眼睛望着自己的手,“我说罗伯特,你要是便急的话,就快出去,别在这里满地乱转。”

“是,将军。”

“咱们这场辩论,辩来辩去总是没有个完啊。”

侯恩这才算松了一口气。“那你到底要我承认什么呢,承认你是上帝?”

“你要知道,罗伯特,假如天上有个上帝的话,那也准是跟我一般无二的。”

“上帝处理大事也只要掌握‘公分母’就行?”

“对。”

话头重新一开,本来又满可以没完没了地一路谈下去。可是双方一下子却都默不作声了。两下相对,气氛是尴尬的,憋得人难受,因为此刻彼此终于都看清楚了:他们谁也不喜欢谁。

后来总算又勉强谈了起来,东一拉西一扯的,谈的都是战事,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又过了好一会儿,侯恩就告别了将军,回到自己的双顶帐里去了。可是,躺在墨黑的帐篷里,听着椰树梢头枯干的叶子簌簌作响,他总是合不上眼。四外尽是绵延不绝的丛林,顶上是无际的南天,一天陌生的星斗。

今天晚上的事情是有些蹊跷,不过事情一过,他倒又觉得自己似乎把问题看得太重了些,有点大惊小怪了。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些话。受了梦的侵扰,脑子里的印象如今都渐渐化开了。可是他睡在床上有时还会不知不觉轻轻笑出声来。

打那种主意,太见不得人了!

事情不追根究底便罢,一追究到根底儿上,往往就都露了馅了。不过侯恩即使在忍不住好笑的时候,眼前还是有个自己的影子。他仿佛看见自己的高大个子躺在床上乐得直弯腰,看见自己的一头黑发乱得像个茅草堆,还看见了自己的脸,每当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乐不可支,脸上便笑得眉歪嘴咧。

他以前曾一度跟个女人相好,这个女人有天早上就递给他一面镜子,对他说过:“你瞧瞧自己这副德行,睡在床上不折不扣像只人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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